行程第六天,他們來到一個叫尖角村的範圍,這裡山石嶙峋,這裡的人生活簡樸,主要從事一些首飾加工、礦石打磨之類的零散工作。
趙正充主要想帶他們來看看這裡的怪石奇景,然而他們由村口一直進去,都沒有見到任何村民,甚至連半點人聲也沒有。
這裡的房子都是用原石塊搭建而成,中間塗上特別調製的泥漿作黏合劑,頂部則以竹竿橫直舖陣,蓋上靭性強的網布,再以扁平或較細碎的石塊壓住,再混入泥漿,凝固後就成了屋頂。由於石塊大小和顏色不一,每一間都甚有特色。可是石塊本身實在太重,他們都只能蓋一層高的平房,而且尺寸不能太大,所以離遠望去,不禁讓人覺得村子有點寒酸。
百里衛謹慎地視察周圍,「這裡跟黑耀村的感覺有點相似,又是靜得令人心寒。」
趙正充看著手乩上的資料,「這村子雖小,但據閣庭紀錄,至少有近百名的常住人口,怎麼會一個人都……」
他們一直走到村子最深處,前方有一座全村惟一用磗塊造的建築物,看來像是祠堂之類,專門讓村民集中眾會及議事的地方。
「等一下。」百里衛嗅到一陣不祥氣息,攔住各人。
「怎麼了?」余若慈緊張地道。
「你們留在這裡,我去看看。」他示意三人留在原地,一人上前查探。
遠在祠堂門前,已經散發濃烈的腐屍氣味。他進門一看,果然是屍體,而且很多,至少二十多具,有男有女,甚至有小孩。死者全部雙手反綁,喉嚨或胸背有刀傷,單從外觀看來而經無人生還,而且已經死去多時。
百里衛強忍氣息,進到後堂檢查,那裡有一具坐在椅子上的屍體,他沒有被綑綁,但同樣是胸口一刺斃命。他的年紀頗大,百里衛猜測他是村裡地位比較高,說不定村長。
他退出祠堂,回到等候之處,看著趙正充,搖了搖頭。
「我點算過,二十七人,全遭行刑式處決,應該死去至少兩三日。」
余若慈兩手掩住嘴巴,不禁想像出一幅血腥畫面。
趙正充心裡為死者默哀,「村裡有近百人,餘下的在哪裡?」
容千琦說:「我們經過那些房子,裡面都沒有人,也沒有屍體,可能是被帶走了。」
百里衛問:「閣庭有收過任何匯報嗎?」
趙正充搖頭,「我在編排行程時查找過閣庭資料,要是有收到報案,應該會顯示出來。」
容千琦說:「看來全村人不是被滅口就是被擄走,一個也逃不掉,所以連閣庭也不知道這裡出了事。」
趙正充深呼吸一口氣,「我去看一看實際情況,然後跟閣庭報案。」
「我……我也要去。」余若慈小聲但緊定地說。
「裡面到處到是……」百里衛說:「跟黑耀村不同,這裡是未被清理、最血淋淋的現場,看了晚上可能會發惡夢。」
「剛才在黑耀村時我就想:我自小立志要做一個記者,這樣的場面遲早都要面對。無論是多可怕、多難看的真實,我都要親眼見證,不能逃避。」
百里衛輕拍她的肩膀,「真實本身就是很難看的東西,希望妳不會越看越怕吧。」
「需要我陪妳去嗎?」容千琦說。
她淡淡地笑著搖頭,跟著趙正充後面,慢慢走到祠堂門口。
眼前屍體橫陳,空氣彌漫惡臭,儘管一切已經定格,但血腥殘殺的衝擊令兩人說不出話來。
良久,趙正充退出門口,雙手搭著余若慈的肩膀,遠離現場。
他們在村裡巡視一圈,確定沒有任何人或遺體,便返回村口,由趙正充通報閣庭尖角村的狀況。
閣庭回覆會派人前來調查,由於已經是黃昏,天色漸暗,他們沒有在原地等候,直接前往最近驛站休息。
他們在驛站遇見一個名叫秦恆的旅行商人,聊起一些玄城外的民情。晚上四人在驛站外圍爐夜話時,也邀請秦恆一起閒聚。
秦恆看來年過五十,長期在玄城外的各地遊走,搜羅一些特色物產,發掘商機。
他們談及尖角村的情況,秦恆說:「上個月在附近的銅環村也發生過這樣的事,近兩百口村民死了三成,元屏村更有一半人被殺,奇怪的是餘下的人都失蹤了。」
百里衛問:「他們都是全村被滅,無人發現嗎?」
「銅環村有個村民到玄城看病,第二天回來時發現村裡死了很多人,於是向閣庭報案。至於元屏村那次,同樣是有人因為出外而逃過一劫,那個人正是我生意上的朋友,所以知道一些內情。」
「甚麼內情?」百里衛感覺像是聽說書人講故事一樣。
「事發前一天他正好跟我相約在玄城交收貨物,第二天早上回去,見到村裡的人都被趕進村公所,原來是有人來劫村。」
「劫村?」趙正充問:「他們洗劫財物應該就夠了,為何還要屠村?」
「我朋友也是這麼想。他倒也勇敢,雖然賊人在村公所巡查,但他仍一直留在村裡暗中觀察。最後他發現那賊團的目的根本不是要拿錢,而是要拿人命。」
百里衛最先想到:「他們就是要用武器殺人!」
「沒錯。」秦恆意會他的話,即使略感意外,但也沒有點明。
其餘三人最初不明他的意思,但想起黑耀村的祠堂,立時就明白了。
百里衛見秦恆的反應,問道:「前輩也知道他們是要用村民的性命,用來煉製武器?」
「小兄弟說的是血粹晶吧?」秦恆說:「幹我們這一行的,掌握任何與商業有關的消息都很重要,尤其是武器這一類東西。」
「知道是甚麼人做的嗎?」趙正充問。
「我朋友本不認識那伙人,只知道他們一行十幾二十人,個個兇神惡煞。他惟一說得出帶頭的是個女人,三十幾歲,一身黝黑皮膚,還束起一頭紫色頭髮,神情比手下們還要兇狠。後來閣庭查到,那伙人就是貴右團,帶頭的女人是叫『紫尾』的頭目。」
「貴右團?」容千琦問:「那個幫會不是兩年前已經被閣庭剿滅了嗎?」
「我聽天叔……」趙正充頓了一頓,「我聽別人說過,貴右團的首領的確被剷除,但還有一些餘黨跑掉,傳聞其中一個就是一頭紫髮的女幹部。」
余若慈問:「那是很大的幫會嗎?」
「是的。」他答道:「貴右團原本的主要勾當,是販賣擁有玄法的小孩,那女人本來也是其中之一。上代首領青狼看中她操控靈獸的能力,把她從原本被賣的奴隸,一下子提拔成核心成員,因為一頭紫髮而起了『紫尾』的外號。後來青狼被閣庭捕殺,他的兒子紅狼和紫尾等手下逃脫,之後另立門戶,轉行販賣靈獸。」
「年輕人,你知道得蠻多嘛。」秦恆沒料到趙正充的身份,只以為他是個玄城裡到外面逛逛的普通少年,「他們應該只剩下幾個人,看來是找到了金主支持,重新把犯罪業務做得更大,還繼承了貴右團的惡名。」
余若慈問:「既然知道他們在村裡作惡,閣庭沒有派人捉拿他們嗎?」
秦恆冷哼一聲,「我朋友用手乩向閣庭通報,說元屏村發生兇案,閣庭那邊竟然說第二天會派人過去;他氣得不顧危險,從村子跑了出去,好巧不巧,真的讓他在不遠處碰見兩名剛到另一條村催討交稅的衛士。兩人一聽見是紫尾領頭的貴右團,竟然掉頭便走,丟下我朋友哭著求救。」
趙正充臉色極其難看,「他肯定那兩人是閣庭衛士?閣庭衛士怎可能會……」
「以前的話就不可能,現在不同了啦。」秦恆掏出煙盒,用紙片與煙草捲成一根手捲煙,用面前的柴火點燃,「別看我現在這副老鬼模樣,我年輕時當過幾年衛士,那時候你們大概還未出生吧。那時候當衛士真是一種榮譽,信不信由你,我曾是現今副衛士長榮照天的前輩,當過他一陣子的隊長呢,不過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秦恆雖然年愈半百,而且個子矮小,但體格十分強壯。他說了一些日常在野見聞,即使偶爾遇上盜賊甚至兇猛靈獸,憑著過去當衛士所訓練出的過人身手,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也累積不少人生閱歷。
「後來因為家裡有事,我險些被打成離律,於是索性退役回鄉,繼續老爸的生意……扯遠了。我想說的是:這些年來,衛士的質素每況愈下,大家都只顧自己利益,有些人更假公濟私。一團衛士打幾個賊寇尚可以仗著人多,但要是落單見到一頭靈獸或者一個毛賊,恐怕都會給嚇跑。甚麼衛士榮譽,早已經變成不值錢的老套舊事。」
「有那麼不堪嗎?」容千琦說:「幾天前在喚古壇上發生的恐怖襲擊時我也在場,我見到衛士們都有奮力作戰啊。」
「這事我也聽聞過。雖然我不在場,也沒有看甚麼新聞,反正那些新聞都……嘿。」秦恆忍住不對閣庭那些所謂報導吐嘈,「據我所知,當時場內外的衛士沒有五百也至少過兩三百人,真正發起襲擊的卻只有一人,即使算上他召喚出來的石樹人,最多也不過二三十個。小姑娘,就妳所見,他們是不是每個都奮勇作戰,沒有人臨陣怯戰?」
容千琦興趙正充等面面相覷。雖然人數不多,但他們確實見到有衛士在面對石人時表現畏縮,甚至逃跑。
「那時候正副衛士長都在場,閣主也透過主看台上觀察全局,也許沒有人敢在眾目睽睽下逃走,但他們的表現,絕不像閣庭宣傳的那麼勇者無懼。」秦恆輕輕呼了一口煙,「玄城裡的衛士還者還好一些,在城外這種窮鄉僻壤,衛士就代表擁有權力與民爭利,才不會管我們這些芥民的生死。」
每次聽見「芥民」這個詞,趙正充總覺得一陣憤然。但這時從秦恆口中說出,卻令他感到無奈,因為這是一個被稱為芥民的自嘲。
「到底是甚麼原因,令玄道靈國變成今天的樣子?」趙正充說:「曾幾何時,這裡是餘族傳說中的世外桃源,是理想世界的同義詞啊。」
「原因有很多。」秦恆拿起鐵叉撥動爐火中的炭堆,火紅的光影在他臉上搖曳,「其中最致命的,是閣庭裁撤了所有負責處理投訴的部門,又將所有報導實況的記者收編到閣庭,不許再有有非官方的民間記者存在。」
「咦?」余若慈說:「玄道靈國以前也有民間記者嗎?」
容千琦與趙正充對望一眼,兩人都同時搖頭。她說:「以我所知,玄族的新聞從來都是由閣庭統一發放,從來沒有其他人會報導,所以當我聽若慈說她是平民當記者的時候,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秦恆笑道:「現在閣庭發佈的歷史,跟我當年學的是兩回事,我當年學的,跟我老爸小時候學的又是另一回事。這裡的過去是會隨著現在而改變,也許在二十年後,我們親身經歷過的事,都會被完全抹去,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那麼現在呢?我不在玄城長住,每隔一段時間回去,都會聽到一些新的破事兒,可是都不會被大眾知道。玄城裡的城民以為城外總是歲月靜好,鄉村的芥民以為城裡一片太平。」
趙正充不禁想起喚古壇的襲擊事件,在閣庭的宣傳中,上百人死亡的災難,變成了參賽者意外傷到場地設施的小事。還有發動襲擊的谷獻忠,他出身的黑耀村被全滅,到現在人們還以為這模範村仍然在出產大量乩心石。
而他之所以會身在這裡,正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對城外的理解可能只是假象,加上余若慈推他一把,才會訂下這個行程,見到玄城外的現實。而且他因著有閣庭資源之便,才可以自由地遊走各處,換了是一般城民,沒有幾個會親身到外面見識。
也就是說,玄道靈國的資訊,並不是讓人知道更多,而是讓人被誤導更多。
余若慈說:「因為沒有其他消息來源可以比對,只有一面之辭,很容易會被騙。」
容千琦問:「如果太多聲音,不怕會令消息混亂嗎?」
「只要都是報導同一個事實,大家的內容都不會相差太遠,而且有時反而是好事。像我這種民間記者的存在,就是為本國提供另一個角度看事物。即使角度不同,只要整合之後,必然會得出事實的全貌,也可以看清問題所在。」
「我很欣賞銘族這個做法,這樣才能讓所有人監察那些大官的行為。可是在這裡就不同了,要是有誰敢指出閣庭政策有錯,甚至只是不認同玄族比銘族強大,就會被打成離律。」秦恆歎了口氣,「不去解決問題,反而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只會失去改正的機會,令問題越積越多,錯誤越來越嚴重。」
四人對他的話也十分感概。
說到問題越來越嚴重,趙正充忽然想起一件事:「前輩,你遊遍玄域,現在各地的糧食是不是都足夠?」
他的這個問題,令秦恆現出警惕的神情,「年輕人,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閣庭向來都說玄族物產豐盈,還可以向銘族輸出糧食『接濟』他們呢。」
「閣庭也一直說衛士們全都勇者無懼,也對外說貴右團已經不再存在。」趙正充嚴肅地說:「雖然我只是個閒人,但我我我都朋友們一樣,都想知道事實。」
其餘三人也微微點頭,秦恆一度懷疑,這幾個人會不會想套自己說出毀謗閣庭的話柄,然而言談間感覺他們沒有機心。尤其是他們在知道尖角村的慘案後,不但沒有走掉,反而主動報案,所以相信他們是心存正念之人,不像會做出砌詞檢舉這種事。
「我想你們應該不會是想套我的話,誣告我是離律吧?」
趙正充皺眉道:「當然不會。」
秦恆猶豫了一會,終於說道:「你們知道玖采華嗎?」
「知道。」趙正充點點頭,「一種吃了會令人意識薄弱的違禁物。」
「其實有不少村鎮,都開始有村民因為缺糧而吃玖采華維生。」
「情況有多嚴重?」
「我沒有確實統計過,單憑印象的話……就我到過的地方,大概有兩三成的村子都這麼做。」秦恆擠熄了煙,「你們說,要是有得選擇,誰會有飯不吃,竟去吃那種鬼東西?」
「也就是說,」趙正充明白他的意思,「有兩三成的人口,都處於糧食不足的境況,被迫吃玖采華充饑?」
「大概是這樣,當然實際上有多少,閣庭應該知道,但也有可能不知道,因為村鎮或許會為怕閣庭責罰,不敢把實情上報;亦有可能閣庭為了面子,把數字弄小一點。我只能說,真實情況只會比我所知道的嚴重。」
「或者你們會覺得誇張,但我見過幾乎整條村的人都吃玖采華。」
四人都為之一愕。
「不會吧?」百里衛說:「那豈不是全村都成了行屍走肉?」
「唔……」秦恆想了一想,「也許跟你想像中的有所不同,我覺得情況要比行屍走肉更荒謬和噁心。」
他們半信半疑,但見秦恆說得相當認真,大家都不敢拿他的話視作誇張。
「我不知道閣庭怎樣看待缺糧的問題,但自從出現玖采華之後,地方村鎮似乎找到一條出路,這個問題可能暫時得到緩解。但我總覺得這種不明植物很可疑,要是越來越多人靠進食玖采華維生,將會有越來越多人變得神智不清。這樣下去,說不定會變成一場玄族災難。」
大家都對這話心有同感。他們這時不知道,接下來的旅程,將會有機會親眼目睹這個荒謬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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