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上午。
趙正充昨晚見過榮照天之後,在天亮前潛返醫樓休息。到了早上閣醫來給他檢查時,嗅到他身上有酒氣,以為他跑到酒館之類的地方喝酒,嘮叨了一番。不過他的狀況已經差不多完全恢復,加上他的身份,閣醫也拿他沒奈何,索性叫他回家休息。
他離開醫樓後並沒有返回住處,而是直接去了韻馳樓。他到達那座金色玉塔的時候還未到正午。他向樓外的看守人員通報,由於他已經是閣員,加上是程唯壹等人的親屬,看守人員都沒有攔阻,直接讓他進去。
韻馳樓並非木建築,而是以磗塊和晶石搭建。說是搭建其實也不準確,因為後世工匠發現磗塊的材質不明,與晶石的連接結構亦非單純的上下蓋成,而是像併圖一樣重多方向組合,偶爾會見到有一些只有指頭粗的平整縫隙。有部份牆壁更不自然地厚,曾有人懷疑裡面可能暗藏密室。然而閣庭明文禁止任何人拆除樓內一磗一瓦,所以重未有機會研究內裡是否另有乾坤。
韻馳樓每層外部都有走廊,在每段圍欄都有木柱,監於建築本身的磗石相當穩固,木柱不像是結構用途,柱上的雕刻亦非甚麼人物或靈獸,而是一些無人理解的線條符號,一些木柱裡面更是中空,並非挖出孔洞,每當有風吹過時會發出奇異聲響,實際作用仍是個迷。
樓內共有七層,由最底一層起,首一、二層是用作接待和看守人員辦工,不過常駐輪值的整個部門人數,加起來也只有五、六個,主要只是負責看管和打掃;第三層開始已是閒人免進,只有得到閣庭許可的人才獲准登上。第三層除了正中央被圍起來的長樓梯以外,整層都是空樓;第四層是經書閣,收藏了許多古代典籍;第五層有許多晶石和木柱整齊地排列,那些都被認為是操作用的乩器;第六層裡面有多個房間,明顯比應有的空間小很多;至於第七層是甚麼就眾說紛紜,有人說只是個空房間,有一說是廣闊大地,有人說是天空,有人說是森林……莫衷一是。
趙正充上一次來韻馳樓已是多年前的事,不過這裡是陳年古蹟,樓內建構數百年都沒有改變,而且路程也極之單一,只有正中央一條樓梯直通各層,不會走錯。
他拾級而上,一口氣登上七層中的第四層,基本上第四和第五層都是研究員集中活動的地方。他在第四層只見到四個研究員在翻書,所以他繼續往上走。
當他來到樠是晶石和木柱的第五層,果然見到他的舅父和阿姨,也就是程唯壹和程唯心兩兄妹,在一塊晶石前指手劃腳,像在討論著甚麼。
「正充?」程唯心見到他,驚訝地走上前慰問:「你不是應該在醫樓裡休息嗎?怎麼會跑來這裡?」
「躺了幾天,身體都復元了,需要出來走動一下。」他好奇地望著兩人面前的晶石版面,「之前聽你們說在韻馳樓有些新發現,我覺得好奇,想看看你們有甚麼進展。」
程唯壹說:「沒甚麼,我們還是在研究中。」
他的反應像是有所隱瞞,跟十多天前在飯局時一臉興奮的神態截然不同。
趙正充又問:「你們找到那種泛靈沒有?」
程唯壹與程唯心互望一眼,答道:「泛靈這種東西不是想見就見,不知道要找多久才找得著呢。」
趙正充轉向問程唯心:「心姨,沒想到你會這麼有耐性,對著不知多久才找得著的泛靈,竟會在這裡待了幾天。」
程唯心歪著頭,雙眼望向別處,「有時候找東西也可以很有趣呢。呵呵。」
這兩人連基本撒謊都不會,令趙正充哭笑不得。他試探地說:「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忙?」
「不用了,我們幾個就能搞定。你身體完全恢復了嗎?還是回去多休息……」
「我接觸過泛靈。」趙正充打斷程唯壹的話,正截了當地說:「不是透過思譯球,也不是透過其他人,甚至不是說話,而是毫無保留地直接交流。」
這一招果然湊效,兩人都驚呆了。
「甚麼?」程唯壹訝異地說:「你是甚麼時候跟泛靈……」
程唯心問:「難道是在旅行時發生的事?」
趙正充沒有回話,程唯壹問:「你跟泛靈是如何溝通的?」
「不是用說話,而是直接用意識交流。」
程唯心一臉不解,程唯壹卻微微點頭,認真地思考。程唯心看著他,等待他的決定。
「正充,可以告訴我們你遇到泛靈的事嗎?」
趙正充點頭同意,正準備開口,程唯壹止住他,「你等一等,唯心。」
他向樓梯望了一眼,程唯心明白他的意思,徐徐登上六樓,沒多久便帶著趙薄名和程唯妤下來,兩人見到兒子突然出現都大為驚訝。
說過幾句對兒子身體狀況的關心問候,程唯壹說明叫兩人過來的原因,是他跟泛靈有過直接接觸。
「正充,你現在一次過告訴我們吧。」
趙正充於是省略旅途頭幾天的經歷,直接由到達皓岩森林,與林虎翼發現弱水鏡池開始、至得到石磯的力量離開鏡池,之後殺傷貴右團的部份也只是輕輕帶過。然而他的父母聽見兒子手刃賊匪,即使沒有聽到詳細過程,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程唯妤表現得有點痛心,「我們到醫樓探你的時候,都不知道你遭遇了這麼可怕的事。」
趙薄名皺眉說:「我聽說你與一名女侍衛和一個銘族人搗破貴右團,還以為你只是指揮他們,沒想到原來是你把那些賊人殺死了。」
程唯心輕按他肩膀說:「這也是迫不得已,而且那些歹徒也是罪有應得。」
趙正充並沒有交待紫尾的下場,否則幾位長輩的反應肯定會更加強烈。
程唯壹倒不在意之前之後的事,惟獨關注他與石磯進行意識交流的部份。他問道:「我聽說有一個叫顧寰兒的女孩,擁有聽得懂泛靈說話的玄法,但你與石磯的溝涌要比她清晰直接得多。」
「我也聽說過,」趙正充說:「但她的玄法是可以主動與泛靈溝通,我跟石磯那次純粹是機緣巧合,對方讓我進入甚至融入它裡面,才能有那樣的交流。若不是石磯主動將我拉進它的意識界,我這輩子應該也不會有這種機會。」
「無論如何,」趙薄名說:「這證明泛靈是可以與人直接溝通,前題是要由對方同意和邀請。」
趙正充問道:「你們上次提到的泛靈,應該有進展了吧?否則也不會對我的經歷有這種反應。」
「算是吧。還以為你能夠跟『它』談,看來應該是不行了。」程唯壹歎了口氣,「上次向你提過,我們從古籍發現了『匏樂』這個詞,相信就是泛靈的名字,它是一種聲音,而且可能是人們聽不見的聲音。」
「對,我記得。」
趙薄名解釋道:「聲音其實是一種震動頻率,用圖表畫出來就像波浪紋。人類的聽覺能捕捉的頻率有限,匏樂就存在於我們耳朵所聽不見的頻率裡。」
「那些聲音是從哪裡發出的?」
程唯壹指著地面說:「就是從這裡發出。」
趙正充環顧這一層的環境,「就是這些晶石和木柱的乩器嗎?」
「不是這些乩器。」趙薄名看著程唯壹說:「我們一直以為是這些晶石和木柱發出聲音,但怎樣也找不出能夠發聲的裝置。直至你舅父循著古籍裡找線索,我們才明白,發出聲音的是這整座高樓。也就是說,韻馳樓並不是一幢普通建築物,而是一個巨大的樂器。」
趙正充瞠然,「我在登樓時,見到樓外走廊的木柱上的孔洞、奇特的磗石結構,莫非就是令空氣穿過時造成共鳴,變成聲音?」
「原來你也留意到那些細節呢。」精通樂理的程唯心以讚許的眼神看著他。
「那麼,」他再問:「空出來的第三層會不會也有特別用途?」
「正如你提到的建築結構,」趙薄名也認同地道:「我們認為共鳴就在整個第三層裡面發生。也就是說,那個名叫『匏樂』的泛靈,很可能就在三樓內縈迴,並且將聲音擴散開去。」
「擴散?」趙正充一愕,「擴散到哪裡?為甚麼要擴散開去?」
「就是擴散到整個玄道靈國的國境。」程唯壹說:「根據古籍記載,韻馳樓裡有一種叫『從律』的曲子,音調單一,卻蘊藏神秘力量,可以影響甚至控制人心。」
程唯心接續道:「剛才聽你說,你在皓岩森林的時候,有一種笛聲從鏡池裡傳出,引導靈獸從森林跳進池中,從而被貴右團捕獲。那種笛聲可能就是類似用某些乩器所奏出的曲子,只是傳導性較低,範圍也較小,而且是人耳可聽,能夠被發現與防避。而匏樂所生出的從律,則完全是另一個層次的東西,遠比任何人類編排的曲調影響力更強。」
「你們說從律可以控制人心,那個叫匏樂的泛靈,到底想控制人們做甚麼?」
「據我們的調查,」趙薄名說:「現在從律裡面是空的。」
「空的從律?」趙正充眨眨眼睛,「甚麼意思?」
「就是說從律裡面並未帶有任何訊息。」程唯心說:「就以歌曲做比喻,現在的從律只有曲子,沒有歌詞。」
趙薄名說:「這些年來,韻馳樓一直向玄道靈國境內播放著人們聽不見的曲子,大概是由建成那時就已經在播放了吧?說不定已經有數百年之久,反正就是我們這幾代人出生之時就已經生活在這曲子裡。餘世有一種叫做『心理學』的學說,裡面有一個詞叫『潛意識』,就是潛藏在我們意識之下的靈魂深處,那些曲子早已完全植入在玄族人的潛意識裡面。」
程唯壹說:「只要隨時注入歌詞,人們就會無條件接受歌詞的內容。換句話說,只要在從律裡面填上一個訊息,就可以令所有人跟著訊息的內容去做,完全無法抗拒。」
「這豈不是可以把整個玄族變成傀儡?」趙正充越聽越覺心寒,「我們的祖先為甚麼要做出這麼可怕的東西來?他們瘋了嗎?」
「你冷靜點。」程唯妤雙手按在兒子肩上,「那種訊息不是隨便可以輸入,而且祖先們已經設定好一套預設內容,我們相信是他們建立玄族時,祖先們對這個美好世界的一片初心。」
「你們『相信』?」趙正充聽出她話裡的不確定,「典籍裡面沒有說清楚嗎?」
「很不幸,我們解讀不了。」程唯壹歎道:「玄族近代對歷史不斷修改,很多能夠參考的資料都殘缺不全。我們僅能破譯出韻馳樓的真正功能,可惜從律的具體內容是用另一套字符所記載,我們現在還翻譯不了。我們只能從其他旁證猜測,估計裡面是導人向善的思想。」
他們邊說邊把趙正充帶上六樓,那是一個圓形房間,正中央的樓梯之外是環形走廊,走廊外圍有多個房間,每一個房間裡面除了擺放著各種晶石外,都躺著一具身穿素袍、仔細雕琢過的木頭人偶,全都是同一個年約十五六歲女孩的形象。
趙薄名指向一個狹小房間,裡面大概是一個成年人伸長雙臂的長寬,裡面有一個同樣的木製人偶,端坐在一張石製椅座上。
「這房間叫『詞騁世間』。」趙薄名說:「而放在座上的人型木雕,跟其他躺著的一樣,都是祖先們的遺物,這類木製的乩器,一般稱為木乩,而放在這裡的二十個木乩,因為具有特殊用途,古籍裡專稱為『木姬』。」
在中央階梯的後向,有一塊兩個人高的巨大透明晶石,晶石中間大一個懸浮著的少人,外型跟木姬極為相似。
「這是……」
「這個不是木乩,是一個人的遺體。」程唯壹解釋道:「她是初代的木姬,古籍記載她姓穆,稱為『穆姬』,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坐在詞騁世間的人類。她將自己的心神意志,轉化為歌詞的形式,注入從律之中,植入玄族心靈。在她之後,祖先將她的意志複製,注入木姬之中。」
趙薄名接續道:「由於木姬始終是人造之物,長期使用始終會有朽壞之日,所以祖先以晶石來保存來維護用來替代的木姬,減緩它們的朽壞速度,每隔一百年左右就替換一個。」
「玄族建立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千年,」趙正充回到詞騁世間,「在椅座上的這個木姬,豈不是最後一個了?」
「沒錯。」趙薄名道:「而且因為近年資源不足,閣庭將原本應用在韻馳樓的能量,抽調到玄城的閣峰樓、靈秀堂等耗費大量能源的新型建築之中,令木姬得不到足夠的能量作修補,加速木姬的朽壞。如今的木姬已經開始變質,也許是這個原因,玄族亦變得人心不古,離律增加,各種惡行壞事層出不窮。」
儘管趙正充認為離律的出現,並非出於這個原因,但玄族人心思變卻是事實,他也不加反駁。
趙薄名繼續說:「這些木姬一直存放在韻馳樓的第六層,多年來一直被認為是儀式性的擺設,直到唯壹翻查古籍,才知道木姬記載著祖先們的思想訊息,只要將她放進詞騁世間裡激活,就能將訊息注入從律,整個玄族在一瞬間都能接收得到。」
趙正充想像一下之後會出現的情況:「那豈不是說,祖先所設立的這個機制,是將所有玄族人每隔一百年就『重設』一次?」
「重設?」四名長輩都望著他,臉上掛著不解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祖先將一個他們認為玄族人應該有的『模範型態』,將一連串訊息轉換成歌詞,注入木姬之中,當韻馳樓將從律播放,歌詞的內容會將所有人都重新設定成這個模範型態。」
「是的。」程唯壹認同道。
趙正充說:「這等於剝奪所有人的自由意志,完全變回數百年前初期玄族的思想和心態。但這真的是好事嗎?」
四人都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趙薄名說:「我們最初只認為祖先當年擔憂將來會人心不古,所以留木姬的訊息,改變後代的歪風。然而細心一想,那種改變的確可能會矯枉過正,徹底令所有人失去自我,現代人完全變成古代人。」
趙正充回想在源源見到的純樸社會,對比玄城內的五光十色,兩種文化落差極大。要是突然將源源的人拉進現在的玄城生活,會發生甚麼事?
「過去千多年我不敢說,」趙正充問:「但近幾十年,玄族因為汲取銘族和餘族的科技,玄道靈國的文化改變極大,古代思想能適應現在的文化嗎?」
大家都默然。雖然以上全是假設,但若然真的發生,可能所造成的混亂實在是難以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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