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廂,余若慈離開觀眾席,步履蹣跚地走向通道外較少人的空間。
她一方面因為剛才集中觀看百里衛的彩色傘陣感到頭暈目眩,另方面也被全場高漲的玄族歡呼而吵得心悸耳鳴,要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她找到一張長椅坐下,把球型攝錄器放在一旁,暫時放下拍攝報導的工作,放空一下自己。
在長椅另一端,也坐著一個書生模樣的少年,但他似乎在尋思,即使一個穿著奇特的異族少女坐到他隔壁,他也毫無反應。余若慈覺得這樣也好,反正她想安靜一下,暫時不受打擾。
「剛才那些五顏六色的紙傘真的挺好看。」
「哈哈,好看有啥用?還不是被我們玄族打敗!」
「對啦,銘族就是中看不中用,卻以為自己有多厲害。」
「他們還需要靠我們提供乩心石來發展經濟呢。」
「我們一個黑耀村的產量,就夠他們一個城市使用。沒有我們玄族,銘族是只個屁……」
她不斷聽到路人說出類似的話,起初心裡也不是味兒,但聽得多了,也漸漸變得無感。
除了服飾和國族之外,她感到自己的思想在這人當中也是一個異類。在她入境玄道靈國之前,已經看過不少資料,然而親歷其中,才體會到那種強烈差異。
想到這裡,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坐在她身旁的少年,竟然同一時間也歎一口氣,步調剛好完全一致。
兩人因此互望一眼,少年才驚覺身旁不知何時坐著一個奇裝異服的人;余若慈亦對這少年的長相和氣質為之詫異,單單一眼就能看出他與眾不同。
少年向她報以微笑,余若慈也打從心底覺得剛才巧合的長歎很滑稽,哈哈笑了起來,少年也被她的反應逗笑了。
兩人開懷地歡笑一會,少年問道:「請問妳是銘族嗎?」
「是的,為了觀賞今屆的玄乩法戰,順道也進行報導……」她忽然兩眼發亮,「對了,我可以訪問一下你嗎?」
少年眨眨眼睛,困惑地點頭。
「我叫余若慈,請問怎麼稱呼你呢?」
「在下趙正充。我想請問一下,妳是來自銘族的哪個國家?」
「我來自戈陶曳……噢!」她慌忙閉上嘴巴,左顧右盼,發現附近無人,才放下心來,「你們的閣法規定,玄族以外的國家名稱在這裡提都不能提,差點又犯禁了。」
「我也忘記了,真的很抱歉。」趙正充摸摸腦袋,尷尬地道:「我不是有意引妳犯禁,只不過我打從心底覺得這種規定沒甚麼意義,而且日常生活中,根本沒有人會提到這些國家,所以都沒放在心上。」
「沒有意義?」余若慈回想那些衛士的警誡,「玄族人不都是以玄族閣律為榮的嗎?」
「那是因為……」這時趙正充見到一個身穿墨綠色重甲、手執一根黑色木仗的男人從對面一個暗角出來,經過他們前面,轉彎向另一邊走。他靜待那人遠離,再確認一下周圍沒有旁人會聽到,才繼續答道:「是否以某些事為榮,應該是個人選擇,沒理由某一個族群就必然只有同一種想法。」
「你跟其他玄族人很不同呢。」余若慈揚了揚眉,「在我生活的地方,人們都不會太過在意自己的血源種族,更不會有一種法律,規定把所有外國統稱為一個種族那麼奇怪。」
「那是閣庭為了不希望人們對外面世界知道得太多,所以將『所有外國』簡化為兩個族群。也就是說除玄族以外,只有銘族和餘族。」趙正充頓了一頓,望著她說:「我想知道我們所學的歷史之間,到底有多少不同。可以請妳說說,以妳所知這三個族群的由來嗎?」
「你不是要考考我吧?我的歷史知識不太好,請讓我想一想。」她水靈的眼珠往上方左右轉動,「我們這個世界的人,不是『玄族』就是『銘族』,至於我們所說那個擁有大片海洋的『漁人世界』,應該等於你們所說的『餘族』,至於為甚麼是多餘的『餘』我就不知道了。怎樣?你們所知的都是這樣嗎?」
「嗯,差不多。在我們的傳說裡,兩千多年前有一個漁人,無意中發現一個世外桃源,而這個叫『桃花源』的地方,正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跟漁人對話的人,就是玄族和銘族的共同祖先。為了分辨,祖先們將那個漁人所屬、也就是外面的世界,稱為『漁世』,後來慢慢就將漁人的『漁』變成多餘的『餘』,也有說外面那些人對玄族而言,都只是多餘的種族,所以就變成我們今天所講的『餘世』;他們無論是任何膚色、族裔、國境的人種,我們都一統稱為『餘族』。」
「我們小時候聽的也是這個桃花源的傳說,不過我到現在才知道『餘族』這詞的淵源,原來是由漁轉變而成。」余若慈身子不自覺地趨近他,「那麼玄族和銘族的稱呼又是怎麼來的?」
趙正充近距離看著她的雙眼,並隱隱聞到她身上的幽香,心跳不受控地加速起來。
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這個桃花源慢慢發展成不同族群,在一千年前開始形成多個國家,我們玄族就是血統最純正的一族——當然這是根據玄族官方說法——接著又是為了分辨,我們以『玄族』自居,其他不是玄族的人,就一律統稱為『銘族』。」
「那為甚麼要用『玄』和『銘』這兩個字呢?」
「接下來就是非官方的說法了。」趙正充再確認一次附近沒有人,壓低聲音說:「因為銘族每個國家的歷史都是公開的,甚至刻在銘文之上,以防後世遺忘,所以稱為『銘』族;反而我們玄族的歷史,在過去幾百年有很多增刪。增刪到一個地步,連官方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於是只好將一切講不通的事,都以『玄之又玄』來解釋,於是便用了『玄』作為族名。說起來也挺荒謬的。」
「竟然是這樣。」余若慈想了一想,「說起這些人類種族,我想到另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其實在玄族、銘族以及一般靈獸之外,附近還有一些不是單擁有個別意識的群體生物、甚至可能不是生物的……唔!」
趙正充突然用手捂住她的嘴,令她說不下去。
「我知道妳想問些甚麼,但這事真的不能在大庭廣眾隨便說出口!」他再把聲音壓低,仔細觀察周圍,甚至比之前緊加緊張,確定絕不可能有人聽見或看見後,謹慎地從衣袋裡拿出一塊手掌大小的木板。
「這是手機嗎?」余若慈訝異地道:「沒想到玄族竟然會用餘族發明的手機呢。」
「只是仿製品而已,用法跟餘族的手機大同小異。」他在木板表面滑動一下,原本平平無奇的木紋亮出一個長方形的屏幕,「這是透過銘族輸入的技術而製成的工具,我們一般用扶乩的乩字代替,稱為『手乩』,其他類似的產物就統稱做『乩器』。這產品暫時只在玄城裡作實驗階段,將來應該會普及到全國吧。」
她問道:「這個比賽稱為『玄乩法戰』,裡面的『乩』字跟這些乩器也有關係嗎?」
「是的,因為有些參賽者會使用乩器作武器,之後的比賽妳或會有機會見到。」
趙正充在屏幕上輕快地敲打,然後遞給她看上面的一段文字。
「剛才妳是不是想說:在人類和靈獸以外,還存在一些集合無數個體而成的集體意識生物,甚至是沒有肉身卻又不是靈體或鬼魂的存在意識?」
余若慈點了點頭,在他的手乩屏幕輸入:「沒想到你也知道。根據銘族的研究,有一些超越我們理解的『存在之物』,它們散居在自然界,或者就是自然界本身,只有群體意識而沒有獨立意識,又或是超越個體的存在,甚至算不算生命都仍在爭論……總之相當複雜,我們那邊統稱為『泛靈』。」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開口,對話都繼續在屏幕以文字進行。
「對,玄族也是用『泛靈』來稱呼它們。一般人僅以為泛靈是指玄、銘、餘三個人族和靈獸,有些人也聽說過樹靈、蟲靈、精靈之類。然而實際上,泥土、山石、水源甚至空氣都有其意識,而且有傳說它們會以某種方式跟我們進行交流。在閣庭之外的民眾,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件事,不會公然提起,因為有機會顛覆公眾對玄族來源的認知,所以這是閣庭禁止的話題。要是在民間有人公開討論,很快會被當成離律抓起來。即使妳是外地人,要是在這裡高調提出,恐怕也會惹禍上身。」
「那我們還是避開泛靈的話題好了。」正常她把手乩退回時,突然想起甚麼,再輸入一段話:「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問,你有沒有聽過在泛靈之中,有一種是跟聲音有關的?」
趙正充一臉疑惑,「那是怎樣的聲音?」
「那是聽不見的聲音,也有人說是音樂。」
趙正想細想一會,搖了搖頭,「沒有聽說過,如果有的話也挺有趣呢。」
余若慈似乎有很多事情想問卻又不敢問,最後還是再輸入一句:「你提到玄族的來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玄族的玄字,可能跟『懸浮』一詞有關。」
趙正充大感好奇,「懸浮?這個我也沒聽說過。」
余若慈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才繼續輸入:「那是銘族一些考古學家的傳聞,只是假設而已,你沒聽過就算了。這話題聊下去好像挺危險,我真的不敢再問了。不如我們先交換個聯絡方式,待我回去之後,有機會告訴你吧。」
「可惜,」趙正充無奈地輸入:「玄族和銘族在民間沒有聯絡渠道。」
余若慈大為驚訝,「噢,你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好像有這個規定。」
「不打緊,我們能在這裡相遇已是緣份。將來妳再到玄道靈國,說不定能再見面,到時再跟妳詳談吧。」
「嗯,我會很期待的。」
余若慈把手乩交回他手中,開口說道:「謝謝你接受訪問。你很博學,說話也條理清晰,跟我遇過的其他人完全不同,跟你聊天真的很愉快。」
「我也很高興妳有興趣聽我說這些無聊事,平常可以這樣坦誠聊天的機會真的不多。」
她微微一歎,「這裡彷彿只准存在一種聲音,你剛才說的很多內容,都是不被容許說出口的話,這樣的環境真的很壓抑。」
趙正充也十分感慨,苦笑道:「希望有緣可以再見,讓我有機會再放肆地說多些這種話。」
她看出趙正充眼神帶點失落,然而大家只是萍水相逢,在族群矛盾之下,這種對話只是生命中的偶然,只容許雙方銘記在心。
他們客套了幾句,趙正充便稱有事要先走,余若慈亦收拾好攝錄器,返回看台觀賞比賽。
本以為就此一別就是結束,沒想到不到一刻之後,兩人會再重遇。
更重要的,是他們不知道這次相遇,以及對話中談到的內容,對往後甚至遙遠的將來,會構成多嚴重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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