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滿城華夏古風的亭台樓閣之間,穿插著在人為規劃之下,刻意保留的山澗草地、小橋流水。
道旁古舊的磗瓦樓房之外,幾名身穿長衫的年輕人手執書卷在閱讀,亦有人坐在樹蔭之下,拿著一塊木板,平滑的表面有一個發光的屏幕,顯示著一個動態畫面,裡面播放的是一段紀綠片:一架轟炸機將一個炸彈從空中投下,然後引發人類使上最強大的爆炸。年輕人與身邊的朋友,觀看著那朵駭人的磨菇雲,連連歎息。
縱橫交通的馳道中央,很多頂無輪的木轎在離地一尺馳駛,亦偶爾有身穿道袍的人在轎旁御劍飛行,他們都不約而同在前方一個變成紅色的大型牌坊下減速停下。一個穿道袍的人捋起袍袖,看看手上的銅製腕錶,玉石錶面上是刻有十二時辰的盤面,閃出金光的指針尖端落在巳、午兩字之間。
城中最寬廣的一條馳道盡頭,有一個仿如鬥獸場的巨大環形場館,正門前的大型牌坊上刻上「喚古壇」三個字,正是場館的名稱。場頂上掛起多面古戰場常見的旌旗,旗上繡滿華麗鑲邊,不同的旗幟中央分別有「玄」、「道」、「靈」等字,即使從遠處也清晰可見。
喚古壇之內坐滿上萬名觀眾,都是穿著中式古服,男觀眾有的是寬袍大袖、頭戴髻冠,有的是簡樸麻衣、腰纏布帶;女觀眾有的綺羅雲袖、金釵玉簪,有的素衣粗布、長髮盤髻;另外也有一些像衛士般的人身穿勁裝、腰配短劍,或是精盔輕甲。
有趣的是,他們當中有不少人都雙手舉著一塊附有顯示屏幕的薄木板,像手機一樣以屏幕另一面對著場內,拍攝著比賽過程;有些人則是戴著透明眼罩,透過眼罩內的顯示屏,把距離很遠的戰況放大並拉近至眼前。
場內廣播宣佈:「本屆玄乩法戰第四場決賽正式開始!」
環形的賽場中央,一男一女兩名參賽選手,分別穿著甲冑和道袍,正在進行一場樹與火的比試。
當所有人都眾焦在場內的賽事,而在看台一角,有一個衣著明顯突兀的妙齡少女,在她附近觀眾的目光,都被她的奇裝異服所吸引。
「放開我!」
「妳給我配合點,快走!」
一名衛士按住她的肩膀,迫令她離開人聲鼎沸的看台,向通往場外的階梯走去,兩人的爭吵聲被觀眾熱烈的歡呼叫囂掩蓋。
少女一襲貼身衣褲,披著一件寬鬆的外衣,足下一雙略大的運動鞋,短髮上掛著一個星形髮箍,戴著眼鏡般的淺藍色護目鏡,活像一個未來人身處古代場境,與現場所有人的服飾顯得格格不入。
「我是來自戈陶曳忒的民間記者,有外交豁免權……」
「沒有人聽得懂妳說的怪名,也沒聽過閣庭以外可以有人當記者。不過最大問題是妳說了犯法的話。」衛士推著她說:「人類的種族只有三種:玄族、銘族和餘族。我是玄族人,而在玄道靈國以外的地方,一律稱為銘世,妳就是銘族人,除非妳自認是那些野蠻劣等的餘族吧。」
「但我所屬的國家真的存在,怎麼硬要我說自己是另一個種族?」
「總之閣律規定,不可以說出或寫出任何銘世國家的名字,只能用『銘族』代替。外人在這裡就要遵從玄族規矩,沒有任何特權,妳這個野蠻人給我好好記住。還有,」他握著一個用紅氏包裹著的東西,「妳別以為可以賄賂衛士,這樣只會罪加一等。」
余若慈小聲道:「之前的衛士們個個都收了,沒料到終於遇上一個老實人……」
她被押到道口上一個中年壯漢面前。衛士命令她站好,然後他面向壯漢,一雙手掌交疊貼在胸前,十指撐開,做了一個敬禮的動作。
「副衛士長,這個離律在看台偷集情報,被卑職當場逮住。」
她不解地問:「你說甚麼離律?」
「離律就是背離玄族閣律的人。像妳這種銘族來的間諜,當然就是離律。」那名衛士轉向上司說:「副衛,請指示如何處理這個銘族人。」
副衛士長看來年約三十,比一般人高出一個頭,體格魁梧,肌肉強健,臉容堅毅,眼神凌厲,短髮直豎,不怒而威;他穿著一副白色鎧甲,藍的斗篷背後負著一根比他還要高出尺許的銀亮長槍。
他望了少女一眼,少女卻沒理他,一臉不服地回懟那衛士說:「既然我不屬於玄族,又如何『背離』你們的閣律?再者,我跟其他人一樣是普通觀眾,怎麼會變成間諜了?」
「妳用這東西偷拍,不是收集情報是甚麼?」衛士從腰間抓出一個橘子大小的淺藍色球裝物,再指向她拿著的手機,「這裡面肯定有更多罪證,只要返回閣庭查閱妳的手乩,肯定會找出更多證據。」
「這攝錄器已得到你們閣庭審批,就連我用的手乩也是閣庭配給,裡面會有甚麼證據?而且我是光明正大地拍攝,不是偷拍,我是得到批文准許才拍的。」
她說著掏出一張證件,衛士卻看也不看就把它撥開,「妳這個放肆的離律,別拿銘族的招數來狡辯,玄道靈國不吃這一套。」
副衛士長微微歎了一口氣,正想開口,身旁響起另一把聲音說:「余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三人循聲源望去,只見一名書生模樣的少年走近。他跟那少女同樣是十七八歲左右,一身灰白長衫,順直的長髮上戴著一個窄小的銀冠,戴著一副長方形的幼木框眼鏡,若他手中有一把折扇或魔法書之類,那就完全是一個謀士或賢者的形象。
他個子不高,體型瘦削,身旁的副衛士長比他高出一截;然而他長得玉樹臨風,劍眉星目,腰背挺直,雖然站姿不卑不亢,但眉宇間卻帶著一份莫名的謙恭。
「是誰在插嘴……啊!」衛士吃了一驚,「少主……」
副衛士長伸手止住衛士的話,逕自說:「趙公子,這位姑娘是的你朋友嗎?」
少年沒有正面回答,托一托眼鏡說:「她叫余若慈,是應閣主邀請來訪的銘族貴賓。」
得到少年的背書,衛士似乎無話可說。副衛士長簡單交待兩句,揮了揮手,衛士行了個禮,便匆匆離去。
余若慈沒想到對方這樣輕易就放行,正覺得慶幸之際,忽然驚覺道:「喂!我的紅包……」
「甚麼?」少年問道。
「啊,沒、沒事……」
余若慈見衛士早已溜之大吉,暗罵那個人原來一點也不老實,收了錢還要抓她,根本比其他衛士更不堪。不過她自知主動行賄,不便追究,只好暗歎倒霉。
「謝謝你。」她向少年點頭表示謝意,然後略帶緊張地望著旁邊那名銀槍壯漢。
「這位是副衛士長,榮照天。」少年雙掌交疊胸前敬禮,「榮大人,可否麻煩你向下屬們吩咐一下,讓余姑娘可以繼續觀看比賽,並准許她進行簡單拍攝?」
榮照天笑道:「與其要榮某下命令,倒不如由趙公子陪伴在側,為這位銘族姑烺做嚮導吧?既不用多作解釋,又可陪美女伴遊,不是一舉兩得嗎?」
少年白了他一眼,趨近他小聲道:「我不想靠關係來壓人啊,天叔。」
「喂……」榮照天暗吃一驚,左右顧盼,同樣輕聲道:「這裡人多,不要這樣稱呼榮某啊。」
少年揚眉道:「看,你自己不也是介意嗎?」
「這當然啦。」榮照天摸摸後腦勺,「畢竟你將來會成為大人物,榮某不希望被人以為想拉關係。」
「嘿,甚麼大人物?」少年自嘲道:「我趙正充從來都只是個不會玄法、不會武功、沒有權力也沒有地位的閒人而已。」
「終有一天會改變的。你就算不信榮某,也應該相信當年野崖先生留下的讖語。」榮照天側身背向余若慈,壓低聲音,小心地說:「下一代的王者,將會為玄族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趙正充心裡一陣激動,口裡卻小聲地說:「哪會有王者會像我這麼弱?只有有能力成為強者的人,才有資格稱王。」
「不對。」榮照天搖了搖頭,正色道:「王者最需要的,不是成為強者的能力,而是掌控強者的能力。」
趙正充與他四目交投,卻別過臉來,迴避他的眼神。
榮照天沒再多言,只說:「榮某要巡邏,你帶余姑娘去觀看比賽吧。」
他轉身離去,剩下趙正充與余若慈面面相覷,兩人尷尬一笑,一同回到看台。
場中那兩名木系和火系的參賽者仍在對峙,不過余若慈的注意力已不再在比賽場內,因此兩人都沒有察覺,此刻正醞釀一場嚴重的人為災難。
「還以為此生不會再見,沒想到這麼快又有機會跟余姑娘聊天。」
「趙公子,你到底是甚麼人?」她問道:「那個人是副衛士長,卻對你那麼客氣……」
「我不是說了嗎?在下只是閒人一個。我們年紀差不多,妳不介意的話就叫我正充就行。」趙正充轉過話題道:「我才想問妳,妳說妳是記者,但又不是銘族官方的人,這不是很矛盾嗎?」
「有甚麼矛盾?平民不可以是記者嗎?那些餘族不也是……」她恍然道:「對了,聽說玄道靈國只有閣庭才可以公開發佈消息,怪不得你們會覺得難以理解。」
趙正充點點頭,「我也看過一些資料,餘族的新聞報導不是由閣庭官方專辦,而是民間經營,而且他們還有所謂的現場直播,好像那些四年一度的奧甚麼和甚麼盃……」
「是奧運會和世界盃。」她笑道:「一個是國際體育比賽、一個是國際足球賽。沒想到你知道得挺多呢,我在這裡訪問過不少人,他們對玄族以外的世界都有很大誤解。」
「是的。」趙正充神情有點失落,「大部份玄族人對餘族的知識,都謹限於兩場世界大戰、種族屠殺、人民道德淪喪這類負面事件,其他平等博愛、人權自由的主張全都隻字不提;而對於妳們銘族的歷史文化就更為偏激,全都只是入侵、滲透、陰謀這種醜化詆譭的說法。所以一般玄族人對於其他外族,都有那種不太友好的刻板印象。」
「說『不太友好』已很客氣了,好像剛才說我是離律的衛士,根本當我是罪犯。」
趙正充輕輕一歎,「在玄道靈國,公開發表不被閣律允許的言論,的確會被指控為離律,後果可以非常嚴重。余姑娘要留意一下。」
「只是說出想法、說出事實都不可以嗎?」她嬌哼一聲,支著腰說:「如果一個族群不能容許其他聲音的存在,裡面的人只會越來越蠢。」
「我也有同感。唉……」趙正充自言自語說:「希望這個自稱繼承桃花源的玄道靈國,將來也可以仿效你們銘族和餘族,變得那樣開明……」
「啊,對了。」她沒有留意他的話,拿出那球狀攝影器材作調整,「現在有你這個神秘的大人物在我旁邊,就不會再被人阻礙我拍攝了。」
「大人物嗎?」趙正充望向遠方高處的主看台,「只有坐在那個位置的那個人,才稱得上大人物。」
余若慈透過攝錄器的變焦鏡頭,看到包廂似的主看台內,有數名錦衣貴服的人,其中坐在中間的一名男子最為顯眼。
那個人年愈六旬,體型寬厚,頭髮半白,方臉高顴。他的手肘支著座邊扶手托腮,態度嚴肅,神情冷峻,目無表情,雖然雙眼看著比賽進行,卻像是心不在焉滿腹謀劃,旁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甚麼。
「那個人就是閣主程牧牲?」此時場中戰鬥爆發出大量火焰和碎片,部分彈向主看台上,「你們閣庭的最高領袖這樣近距離觀戰,不怕會有危險嗎?」
「喚古壇設有防護措施,確保閣主絕對安全……」
他的話還沒說完,場內圍牆傳來轟然的爆炸聲!
「發生甚麼事?」濃煙阻礙著視線,余若慈看不清看台前方發生甚麼事,「是特別效果嗎?還是參賽者錯手攻擊到觀眾席?」
「有點不對勁。」趙正充感到不安,「參賽者們都知道分寸,亂來的話也會被打成離律,贏不了反而會被捕下獄,所以不可能……」
濃煙中衝出多個巨大的黑色樹人,奔向四面八方的觀眾席。
余若慈顫聲道:「這、這些應該算是你們所說的離律了吧?」
樹人伸出巨爪瘋狂橫掃,許多人來不及走避,像狂風捲葉般彈到半空;觀眾席最前方的人首當其衝,血濺當場,死傷枕藉,僥倖沒有受傷的人倉惶逃命。
「嘩呀!」
「救命啊!」
「快逃……嗚啊!」
慘叫聲始起彼落,一時間整個喚古壇陷入恐慌。受重創的區域,人們慌忙逃命,當中甚至包括一些負責駐守的衛士,場面極度混亂。
趙正充隱約見到,那樹人襲擊觀眾的剎那,身上閃過一道黑色的光。
怎會有光是黑色的?
余若慈臉色刷白,「不是說有防護措施嗎?」
「防護措施只是用來保護閣主,並不保護民眾。」趙正充無暇回應她錯愕的表情,看著四散的人群說:「我們也快逃吧!」
當他拉著余若慈的手,準備轉身一刻,一個黑色樹人正站在他前方不遠之處。
它那不知是手還是爪,往台上狠狠一掃,不論是人、座椅、磗塊碎石……全都像塵土一樣被拋到半空中,並陪隨著一些碎片向各方彈射。
其中一根折斷的黑色樹枝,猶如一道箭矢,畢直地刺向趙正充臉門。
他避不過。
眼前一黑。
他感覺到的不是痛楚,而是有一隻大手,從後掩住了他的眼睛。
由於被掩住雙眼,他看不到在這手掌前還有另一隻手掌,千鈞一髮之間,替他擋住了那致命一擊——儘管手掌被樹枝刺穿,至少及時把攻勢止住了。
「你將會成為玄道靈國的王者,所以你不能死。能夠成為少主所用的強者,是榮某的光榮。」
榮照天的說話,趙正充並不是在腦中想到,而是在身後傳來。
主看台裡的官員們大都神色慌張,不知所措,惟獨是坐在最前面的那個大人物,從寶座上徐徐站起,往前踏出兩步,隔岸觀火似的看著場內變局。
程牧牲卻全無懼色,只是一臉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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