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充、余若慈、百里衛與容千琦四人,因為搗破貴右團的惡行而受傷,原定十天的旅程,在第九天就提早結束。
他們被衛士送返閣庭後,立即轉往閣庭的醫樓治理傷勢。當中百里衛和容千琦傷口最多,余若慈的傷口則最深,至於趙正充雖然外傷較少,但體力嚴重透支,精神也十分疲勞,而且石磯操控身體也帶來一些短暫的後遺症,閣醫診斷後,認為需要休息靜養幾天,觀察康復情況。
由於國國籍與身份特殊,百里衛與余若慈被安排到特別病房,容千琦在普通痛房,至於趙正充在確定沒有大礙、只需休息之後,就被送到閣峰樓旁邊的閣庭專用休養病房,與醫樓相隔甚遠。趙正充一直都沒有機會探望另外三人。
聯族泛靈峰會舉行之時,正是他休養的第四日。會議完結翌日的早上,竟有兩位貴客親自前來探望他。
「正充,身體感覺好些了嗎?」在病房內,跟平常一樣穿著一身錦服的程唯利,提著一個與其衣著極不搭調的水果籃,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這是頂級的金蟠桃,是從銘族進貢的上等果實,有助恢復元氣的。」
「謝謝你,三舅父。」正充躺在病塌上,以標準的禮貌笑容回應。
「不用這麼拘緊,我們不是親人嗎?放輕鬆點吧。」
話雖如此,趙正充面上仍是掛著熟練的笑容。程唯利雖然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但他一直只視他為閣庭的副閣主,沒有親屬的感覺,甚至沒有多少好感。
然而最令他表現緊張的,還是坐在他對面、一身霸氣的程牧牲。
他沒有想過貴為閣主的外公,竟會親身前來探望自己。要是年輕幾年的時候有這個機會,趙正充大概會感到欣喜,然而他已經長大,在見識過這位君臨天下的一國之君的風範與手段之後,他對這位長輩已不敢期望他會對自己抱有親情,反而只存有畏懼之心。
「正充,本座要跟你談幾句。」
程牧牲淡淡的說完,程唯利立即道:「我有事要先回閣庭,正充你跟外公好好聊聊吧。閣主,屬下先行告退。」
他也不等趙正充回應,便頭也不回匆匆退到病房外,輕輕地關上門。
「沒想到你一介文弱書生,竟然夠膽挑戰貴右團,幾乎丟了小命。本座真是意想不到。」
趙正充不知道他這番話是褒是貶,不敢貿然回應。
「你不用擔心,本座是在稱讚你。」程牧牲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你沒有武功,也不會玄法,出遊在外本應只是遊山玩水,沒料到會碰上貴右團這種賊伙。你不但沒有落慌而逃,反而敢與他們周旋,更懂得使喚閣員和那銘族小子當馬前卒,事成可以領功,事敗也不會傷到自己,這步可算是好棋。本座覺得你處理得挺出色,終於長腦子了。」
程牧牲指的,很明顯是趙正充請求容千琦和百里衛代他潛入弱水鏡池一事。
「謝謝閣主。」
儘管他的動機完全不是程牧牲所說的那樣功利主義,但他既不屑亦不敢反駁,只好隨著對方意思,領了這個讚賞就算。他猜測程牧牲九成會問他如何突然有那麼強的武力,最終必會牽扯到石磯的事。他心中盤算,到底應該向他有所隱瞞,還是將一切和盤托出。
「不用那麼見外,我可是你外公呢。」
趙正充有點詫異,改口道:「是的。謝謝外公。」
「沒想到你受到紫尾偷襲,竟然能與之抗衡,更有本事反將她擒獲,原來我的好外孫深藏不露,身手不凡呢。」
果然。
「不過最令本座驚訝的,倒是你制伏紫尾的手段。」程牧牲難得嘴角上揚,顯出一絲陰森的笑容,「我有去牢房見過紫尾半死不活的模樣。你下手之狠,著實令本座歎為觀止。」
這句話令趙正充完全愣住。
他當日在盛怒之下,親手將紫尾弄成殘廢,在這幾天休養期間,回想那一幕血腥場面,不禁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心寒,一直懷疑自己到底為何會做得出那種殘忍的事。
他自小就從未得到外公對他做的任何事有過半句認同,沒想到他竟然對這樣的行為有如此高的評價,趙正充心裡生出極大的矛盾——他既對自己的殘忍感到後悔,卻又因為得到外公首次讚賞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這是趙正充有生以來,第一次從他最敬畏的人口中得到認同,臉上不自控地流露出滿足的笑容。
他腦裡再次浮現出那個想法:「我終於做到了,感覺真好。」
程牧牲輕鬆地點了一根煙,語氣出奇地和善,放下閣主的身段,以一個外祖父關切孫兒的語氣問道:「正充,告訴本座,你是怎麼做到的?」
他實在無法抵抗心中強烈的滿足感,原本的猶豫都一掃而空。於是將他得到朏朏幫助進入鏡池、於礦洞通過多道測試、在意識界裡興石磯交流,最後得到石磯借來的力量等經歷,一五一十向程牧牲說了一遍。
這是他與外公說過最長的一段話,程牧牲罕有地耐著性子聽他娓娓道來,全程沒有打岔。
這是他渴望以久可以跟外公聊天的機會,而程牧牲也出奇地願意配合,就像尋常家庭裡,一個平日嚴肅的長輩,聽著乖巧的外孫訴說他最自豪的趣聞軼事。
「嗯,真是一段很有趣的經歷呢。」
程牧牲臉上露出他從未對外孫有過的親切笑容,趙正充忽然覺得,這一段險死還生的遭遇,就算再危險也是值了。
「外公,你不會覺得我這經歷太誇張嗎?」趙正充一臉真摰地問:「特別是跟石磯進入意識界這一段,我還擔心你會以為我在故說八道呢。」
「才不會。」程牧牲搖頭笑道:「本座不但相信,而且還有點身同感受。」
這回反而是趙正充覺得他的話有點誇張。然而他知道這位外公絕不會輕易對別人表示認同,更難以想像他會用上「身同感受」這個詞。
「難道外公你也跟泛靈有過接觸?」
程牧牲搖頭道:「過去沒多少人能跟大自然的泛靈直接溝通,就連本座也沒有這種機緣。」
他的回答令趙正充更感奇怪,既然他沒有試過那種意識界的溝通,以程牧牲的性格,何以會對趙正充的話深信不疑?
程牧牲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道:「看來石磯已認定你是它們的中間人了。」他盯著趙正充腕上的晶石手鍊,然後望向擺在房間一個架上的黑色匕首說:「既然石磯想要乩心石,那本座就給它們吧——只要它們可以為本座供出力量,注入武器之中,為我玄族戰士所用,特別是一些沒有思考、絕對忠誠的芥民。」
聽到這裡,趙正充的笑容僵住了。
「如今你可說是石磯的指定中介,將來會有很多發揮所長的機會。本座會為你在閣庭留一席位,讓你為玄族出一分力。你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讓外公再一次本座的好外孫大顯身手。」
趙正充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因他知道程牧牲決定了的事,沒有人能改變。
「待你身體復元後,本座會再讓你嘗試跟另一個泛靈溝通。」
「甚麼?」趙正充又是一愕。
「不用緊張,只是嘗試而已,反正對方已經談好條件,本座只是想看看能否從它們身上得到更多。」
「外公,請問你指的是哪一種泛靈?」
「息壤。」
息壤就是與石磯對立的泛靈。石磯需要乩心石,正是因為要應付息壤的侵擾。
程牧牲遞了一張筆記給他,「這是昨天聯族峰會上,一個閣員做的翻譯筆記,她擁有能與泛靈溝通的玄法。不過那傢伙真的慢得離譜,說出這麼一句話就花上整整六日。我會安排你嘗試跟那團泥漿聊聊,若果和它直接溝通也是這麼慢的話就算了,本座不想浪費時間跟它再談。」
當日石磯曾說,息壤「正在」向玄族提出要求,那是因為當時息壤已經開始說話,用了六天才把那一句話說完。
字條裡只有一句:「玄域下有大量玖采華,用乩心石與我們交換。」
一見到玖采華與乩心石兩個名詞連在一起,趙正充立即聯想到廣畜村那個人禽難辨的飼養場。
「你到過廣畜村,應該明白只要活用玖采華,就可以換取大量乩心石。」程牧牲呼出一口煙圈,「張隸那老傢伙還真厲害,竟然發現到這種方法提高乩心石產量。要不是因為這個發現,本座也想不起年輕時見過這樣一個小頭目。說起來,他手下那個叫張敢瑁的人似乎有點水準,留在那種爛村子裡太浪費,也許應該招他入閣……研發部那些廢物研究多年也搞不懂乩心石到底是如何生成,不過也沒差,反正知道餵飽芥民,讓他們待在會產品乩心石的地方,就會有源源不絕的供應,那就夠了。」
趙正充心裡提醒自己:現在與他對話的這個人,不是外祖父,而是程牧牲。
「坦白講,玄道靈國這幾年糧食缺了一點,幸好出現玖采華這種好東西,既可以餵飽芥民,更令他們安靜下來,不會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抗議作亂。」程牧牲又呼了一口煙,「之前還擔心玖采華不夠用,現在有那團泥漿為我們提供材料,到時只要向它回饋一些乩心石,賣一些給銘族,餘下的全撥給石磯來打造武器,再附在沒有思想、絕對服從的芥民身上,這樣就可以為本座成就出完美軍力。哈哈哈!」
儘管當日在廣畜村時,趙正充也曾有過相同的想法,想像如何利用玖采華令人生產乩心石,然而沒想過真的有人會付諸實行,而且還是掌管玄道靈國一切權力的閣主程牧牲,計劃對他口中的「芥民」壓窄到底。
看著程牧牲侃侃而談,越說越高興,趙正充卻越聽越心寒。他腦裡不禁想像出一個成千上萬人口的「人牲農場」,變相用人來「種」出具有經濟甚至軍事價值的材料;然後再用這些失去思考的人,充當擁有強大武力的傀儡士兵。
只要他這麼想,就會這麼做。那就是說,將會有很多人變成像廣畜村的村民那樣,成為沒有思想的牧口,而且還會被裝配超越人類本能的泛靈級武器,變成不怕死的無畏軍隊。到時無論他將會用這軍隊來做甚麼,都將會是玄族以至整個桃花源世界的災難……
程牧牲心情大好,說了更多他打算如何利用乩心石打造武器的策略,以及如何武裝玄族大軍,防備銘族對玄族的入侵。趙正充從未試過聽見外公親口對他說那麼多話,然而這一刻他卻再沒有為這種「親子相聚」感到高興。
另一方面,趙正充也在衡量三方關係:程牧牲需要乩心石作對外貿易和軍事用途,煉石就需要對人民餵食玖采華;而息壤與石磯,雙方都需要乩心石來互相攻守。為了從玄族手中得到乩心石,息壤提供玖采華,解決糧食問題,石磯可能間接幫助他建立一隊失去人性的軍隊。
程牧牲自說自話了一大堆,趙正充都沒有在聽。直到他完夠了,從座椅上起來,「今天就這樣,你先好好休息,康復後先回去皓岩森林,穿過弱水通道找石磯,之後再跟息壤接觸,本座到時會告訴你跟它們談甚麼條件。嗯,你不用起床了。」
他擺了擺手,示意趙正充繼續坐在病床上。
「還有一件事。」程牧牲來到門口,回頭對他說:「本座會在閣庭為你安排安排職位,以後你不可以再跟銘族人接觸。」
趙正充全身一震,「為甚麼?」
「銘族狼子野心,不可以讓他們有機可乘。」程牧牲陰沉地道:「之前你只是閒人一個,跟他們去玩玩沒關係,但現在你在閣庭有了崗位,萬一他們透過你套取玄族情報,本座可不會饒恕你。」
趙正充十分為難,因為這就表示他就不可能再見到余若慈。他隨即又想到,他進入弱水鏡池跟石磯商談的經過,余若慈全程在場,如果程牧牲將石磯的事也視為機密,他們不會對余若慈採取甚麼行動?
「那個銘族姑娘和百里衛,我會把他們先留下來觀察和盤問。如果他們知道了一些不應該知道的事,本座不會讓他們回去通風報信。」
「他們不會被嚴刑逼供吧?」趙正充聯想到紫尾——或者應該說是想起自己對紫尾下的毒手,擔心類似的事會發生在自己的朋友身上。
「他們畢竟是銘族人,不是貴右團那種賊伙,總不能隨隨便便砍掉手腳或者施以酷刑。本座仍需要利用銘族,對於他們的人,不可以留下使用暴力的痕跡。最近閣庭招攬到一個不錯的新人,他擁有精準辨別謊言的玄法,本座會讓他在這件事實驗一下。」
「你說的是宣鐵律嗎?」
「哦?」程牧牲有點意外,「你知道這個人?」
「我知道他可以將對話的內容在手乩或乩板顯示成文字,將虛假或者含糊的字句標註,一目瞭然。」
「沒錯。那小子很固執死板,腦子不會轉彎,不過測謊的玄法確實很管用,本座姑且用他一段時間試試,包括鑑定這兩個銘族人摸到了多少玄族情報。」
程牧牲說完要說的話便離開,連一句客套的「再見」也沒有。
趙正充躺在床上,稍為鬆一口氣。以他認識的宣鐵律是個正人君子,缺點是有點執著和呆板。不過這種缺點也許會成為好處,因為只要余若慈和百里衛是清白無辜,宣鐵律絕不會冤枉好人。只不過兩人恐怕要忍受幾天的盤問審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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