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律之亂的第三日,衛士到各處將失控的離律擊昏,再強行餵食玖采華,那些人醒來後雖然陷入神智不清的狀態,但至少不會再有襲擊人的行為。閣庭亦派人將街道上的屍體收拾到各個地點,每隔一段時間進行集體焚化。雖然場面令人難受,但總算避免瘟疫爆發。
不過玖采華的存量急劇減少,以而在的消耗量,最多只能維持多三日,之後如果不能繼續餵食,那些離律很可能會恢復原狀。
閣庭已派出一隊人前往尋找通往地底的玖采華,負責探查的,正是率先廣泛使用玖采華的張敢瑁。與他同行的一隊衛士,在一個地洞出發,由於距離漸遠,在半日之後與地面失去聯系,只能讓他們自行探索,等候他們回覆。
另一方面,程唯壹仍然情況危殆,程唯妤尚未醒來。醫樓應付大量傷者的治療工作忙得不可開交,而林杏林被命令專注治療他們兩人,分析從源源撿回來的葉芽,找尋醫治這種怪病的方法。
趙正充特地命人前往培材村,處理村內的離律。衛士到場時,已有三十多名村民互相殘殺死死,另外亦有數十人受傷。他們以帶來的玖采華,對激烈反抗的律律強行餵食,在平定局面後,附近樹林裡傳來求救聲,衛士在一個樹洞裡救出一對母女,正是一直躲藏的秋嬋和秋蘭。她們整整兩日只靠一瓶水維生,然而秋嬋堅持不吃附近的玖采華,亦不讓女兒進食,加上持續精神處於繃緊狀態,被救出來時相當虛弱。
衛士得知兩人身份,立即將她們帶返醫樓,並向趙正充回報。原來是他想起秋嬋對植物素有研究,希望她能夠幫助林杏林,找出醫治于桃的方法。然而當下的秋嬋的狀態太差,至少要一兩日恢復氣息才能投入研究工作,趙正充命林杏林加以照顧。
到了第四日,玄城外的村落和道路上的屍體亦開始得到處理,大部份地區亦獲分發玖采華。衛士在各個村子陸續發現更多死傷者,並同樣對生存的離律強行餵食玖采華,離律殺人的案例大幅減少,變相減低處理屍體的壓力。
中午時分,趙正充接到榮照天的報告,傳來一個噩耗。
「衛士在地崖村發現秦恆的遺體。」手乩裡的聲音難掩傷感,「附近發現他用早期衛士使用的密碼留下遺言,內容關鍵字是紅狼、血粹石、招兵買馬。我懷疑當初逃掉的紅狼趁現在閣庭一片混亂,用血粹武器乘機作亂。我已派人尋找紅狼的行蹤,可是人手實在不夠,到處的行政都未恢復,實在不知道他有甚麼行動。」
這消息本來應是頭號大事,然而如今閣庭急需處理離律事件,導致無法全力緝捕紅狼,亦令玄城內外的治安構成嚴重隱患。
到了下午,總算傳來一個好消息,百里衛帶著一個巨型包裹從銘世趕回來,並由最高速的道力車直接送到韻馳樓。
趙正充帶同宣鐵律親自在樓下迎接,一見到百里衛下車,立即向他送上兄弟般的擁抱。
「百里兄,謝謝你!」
百里衛拍拍他的背項,「感謝的話遲些再說,正事要緊。」
衛士從轎車上抬下一個以白色薄膜包裹的物件,沿著階梯直送上韻馳樓第六層。
他們把包裹放下之後,趙正充將衛士遣回樓下,他與百里衛急忙拆開包膜,裡面是一個木製的人型乩器,正是端木開帶走的其中一個。
「端木先生說,因為時間不足,只能將其中一個朽壞較輕的修復,但因為對玄族祖先的技術並不了解,所以無法保證能否湊效。」
「這一點我也明白,畢竟這是我勉強他幫忙做的事。」
兩人將木姬放在詞聘世間的石座上,由宣鐵律啟動乩器,嘗試激活,可惜乩器顯示出錯誤訊息。
「可能是姿勢不好,移動一下再試試。」
他們將木姬扶正,無論是雙手放在木腿還是扶手,結果仍是一樣。
「也許是程序出錯,再試一下……」
經過一番努力,始終沒有效果。
他們一直忙到傍晚,仍然無法將藏在木姬裡的意念輸出。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或者我們應該……」
「正充,算吧。」百里衛安慰他說:「木姬本來就已經朽壞,就像人死不能復生一樣。即使是銘族的技術,也無法將壞死的東西變活。」
趙正充頹然坐在地上,雙手抱頭。
「我回來之後,聽童樂和說過,除了復刻木姬之外,你還有一個辦法,但你卻沒有告訴他那是甚麼辦法。是嗎?」
趙正充反應有點震驚,瞬間又放鬆過來,好像聽見甚麼話令他虛驚一場似的。百里衛雖然察筧有點異樣,但沒有對此多問。
「是的。」他答道:「你記得我們在源源,到過那座小韻馳樓嗎?」
「就是那座四層高、頂層黑得像鬼屋的建築物?」
「對。在第三層裡,有兩個用布包裹著的東西,你有印象嗎?」
百里衛回想了一下,望向石座上的木姬,比劃一下它的大小,恍然道:「難道那個也是木姬?」
「舅父在昏迷前確認過上面的古文字,那個正是用來將意念注入從律的木姬,我相信是搬進源源的玄族人,複製並帶進去的替代品。只要能返回源源,向他們借來其中一個,就可以代替原本的木姬。」
「雖然離律事件造成很多傷亡,但你們閣庭已經用玖采華令情況受控,有必要重新注入意念嗎?」
趙正充搖頭道:「雖然離律殺人的情況暫時算是止住,但實際情況其實仍然很嚴重。據現時統計,當時受從律影響的人多達八成以上,其中有一半都已經因被殺或自殺而犧牲,沒有變成離律的人當中,其實有不少都有受到影響,只是能夠保持理智,但內心還是潛藏著恐懼與仇恨。換句話說,一百個人裡面,有四十幾個已經死掉,四十幾人因服食玖采華而變得痴呆,餘下不足二十人是正常或相對正常。」
百里衛聽到這個情況,不禁替玄族感到憂慮。
「照你的說法,如果不能將其餘的四成人回復正常意念,就等於大半的人終日都會行屍走肉般存留在玄道靈國,而那不足兩成的人,將要承擔照顧他們日生的責任,而且他們本身可能仍懷有莫大的怨恨和恐懼。這樣下去,玄道靈國的經濟和文化都很難維持。」
趙正充沉重地點頭,「所以即使現在情況算是受控,但我們還是要找方法將玄族的意念重置。」
「可是如何能夠返回源源?」
「我曾到過我們誤闖源源的地點,可是那團瀛霧——就是那個泛靈,把通往源源藏起來。我在地上拾到幾株葉呀,我認為是瀛霧在暗示要先找到方法醫治于桃的怪病,才能進入源源。」
「為甚麼瀛霧要那樣做?」
「我不知道,我帶了顧寰兒去,但也沒能得到回應,泛靈的想法是我們人類難以掌握的。」趙正充一臉無奈,「我只是知道這是如今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等林杏林研發到藥物,返回源源,把小韻馳樓的木姬帶回來。」
百里衛又問了一些最新情況,大致了解當下的形勢,然後說:「我還會留在玄道靈國一段時間,有甚麼可以幫忙的話,可以隨時找我。」
「百里兄,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其實你不必……」
「我也不完全是無條件幫助你們,因為我也有一件事需要你和閣庭批准。」
「是甚麼事?」
「記得我最初來玄道靈國的原因嗎?我到現在還未完成血粹石的調查。我國很擔心玄族裡仍然有人用血粹石製造武器,所以必需確保這件事得到解決,才可以回去覆命。」
趙正充想起中午時榮照天的報告,他將秦恆的死訊轉告百里衛,還有他死前遺下的訊息。
「秦兄……他是一個好人,實在是太可惜了。」
百里衛回想那個晚上跟秦恆對談,對他的印象非常之好。他黯然了好一會,抖擻精神,暫且把傷痛擱下,先去討論血粹石的事。
「要是那隻紅狼想趁火打劫,在這時候用血粹武器犯罪,閣庭恐怕難以應付。」
「是的。既然百里兄想調查此事,亦是對玄族有利,我也會叫熊大權和天叔配合,希望你能與衛士合力追緝要犯。」
「沒問題,這本來就是我的任務,能得到你同意就更加方便了。」
* * *
到了晚上,趙正充接到醫樓通知,說程唯壹甦醒過來,他馬上趕到醫樓探望。
他來到的時候,程唯壹仍然躺在病塌,身上蓋著一大塊符布,房裡還有多塊晶石,發出淡淡光芒。
「林醫者正在忙著,稍後會過來替程大人檢查。」在房門之外,負責照顧他的男醫者向趙正充解說情況,「我在打掃的時候突然聽到他開口問今天的日期,才知道他醒了,立即通知趙公子。」
「他的情況已經好轉了嗎?」
男醫者搖了搖頭,「程大人其實傷得很嚴重,體內多個臟器都難以修復,林醫者能夠保住他一口氣到現在,我覺得已經是奇蹟了。」
「我能跟他談嗎?」
「沒問題,程大人的氣色看來出奇地不錯,談一會應該沒有問題。趙公子請便。」
男醫者走後,趙正充走進房內,把門關上。
「啊……正充……」
程唯壹的聲線有氣無力,但他的樣子看起來倒算精神,狀態的確比想像中好得多。
「舅舅,你感覺有好些嗎?」
「不太好,感覺隨時都會去跟你爸到另一個世界喝酒,還有和你心姨鬥嘴。」他到這個時候還能說笑,「你媽媽醒來了嗎?」
趙正充搖搖頭。
「這樣啊……」程唯壹流露擔憂的神情,「坦白告訴我,玄城內外的情況怎樣?死傷多少?」
趙正充過去三天大致發生過甚麼,「閣庭統計,玄族失去大約四成的人口。其餘的人雖然仍被從律影響,但我們用玖采華將他們控制住,情況已經受控,不少傷者都在醫樓,或是各個地區的醫館接受治理,不會再有人被殺的了。」
程唯壹歎了口氣,「韻馳樓呢?從律已經被重置了嗎?」
趙正充就是害怕他會問這個問題。
「端木先生將舊的木姬復刻,可是沒甚麼效果。」
「嗯,所以呢?」
「所以……我會再想辦法返回源源。」
「『再』想辦法?你已經試過了嗎?」
趙正充心裡一怯,「是的。我去過一次南障山,沒找到回去的路,但圍在外面的泛靈瀛霧,暗示我要找到醫治于桃的方法,現在已經著手研究,很快就會有結果,到時就可以從小韻馳樓將後備的木姬帶回來,你可以放心。」
程唯壹定睛望著他說:「你還是不放棄,堅持要找到替代的木姬啊?」
趙正充默然。
「才過了三四天,玄族就死了四成人……正充,你肯定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嗎?」
趙正充仍舊默然。
「從律中的意念一日不改,人們的心裡仍是會存無解的恐懼與仇恨,即使這刻控制得了,但人心也不會再是幾天之前的模樣,哪怕是一些小事,也能比以前更容易挑起矛盾和爭端,甚至是動亂。這一點,就算你剛才沒有告訴我,我還是能猜的。所以,你一定要盡快重置從律,否則時間一久,玄道靈國將會再次陷入混亂。」
「嗯……我知道……」
「咳咳……現在玄族面正陷入所未有的重大危機,換了是你外公,恐怕也不會比你現在處理得好……不,情況可能更壞才對。不過……現在你可說是掌握生殺之權,只有你能改變這個局面……」
「我說我知道啊!」
他不耐煩地回懟一句,不單令程唯壹為之詫異,就連趙正充自己也吃了一驚。
「舅父,對不起……這幾天突然發生那麼多事,我有點疲累,一時控制不了,請你原諒。」
「咳……也許連你也開始被從律影響了。你感覺到嗎?」
趙正充一驚,回想一下自己的意識裡,確實比以前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激動、怨恨、焦慮……
還有恐懼。
「正充,活乩的事……呼呼……你有沒有告訴其他人?」程唯壹聲線開始變得虛弱。
趙正充避開程唯壹的視線,嘴唇開了又合,始終沒說出一個字。
「唔……看來你是不打算將這個秘密告訴其他人了。」
趙正充額上流出一滴冷汗。他內心交戰了很久,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令他自己也感到害怕。
良久,他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話。
「舅父,你……會告訴其他人嗎?」
「我?」程唯壹以柔和的眼神看著外甥,「也許我沒有機會告訴其他了。你說是嗎?」
趙正充心中一凜。
* * *
當林杏林接到趙正充的通知趕來時,程唯壹已經再次失去知覺。
她趕緊打開病房內的乩器,又用各種能激活傷者生命氣息的工具,對程唯壹進行搶救,可惜屏幕上顯示的心跳仍然是零。
趙正充離開病房,來到醫樓外沒有人的空曠地方,在一張長椅坐下,內心激盪,卻一臉木然。
此時,宣鐵律趕到醫樓,離遠見到趙正充也沒有行禮,直接衝進病房。沒多久,他神色凝重地緩緩步出房外,來到趙正充面前。
「趙公子,請節哀。」
趙正充輕輕點頭示意,沒有回話。
「我過去曾在隨程大人手下辧事,他教會我很多東西。他在韻馳樓遭到那樣的意外,本以為逃過一劫,沒想到還是沒法救回來。」
趙正充歎道:「林杏林的醫術很厲害,當時只有隨身醫具的情況下,都能保住他一口氣已經很幸運。不過他的傷勢實在太重,撒手人寰也是無可奈何。」
「在韻馳樓的現場能夠大難不死,返回醫樓治療了幾天,有足夠的醫療乩器,反而無法續命,真是有點令人詫異。」
趙正充聽出他話中有話,眼神由傷感突變為警戒,直直地瞪著他。
宣鐵律沒有迴避他的目光,「聽說他醒來之時,精神狀態很好,怎麼跟你對話之後就突然斷氣?」
這句話直刺到趙正充心裡,他即時站起來,揪著宣鐵律的衣領,「你這是甚麼意思?你以為是我殺了舅父嗎?」
宣鐵律不懼不怒,維持同樣平板的語氣說:「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趙公子何以動氣?」
「你說我跟他對話之後就死了,這不是質疑是甚麼?你說,我為甚麼要殺死自己的舅父?」
「我只是提出個合乎常理的問題而已,是趙公子想多了。」宣鐵律頓了一頓,「還是趙公子認為程大人的死另有內情?」
「內情?還有甚麼內情?我的外公殺了我爸爸、我舅父和姨姨,逼瘋了我媽媽,還弄出這麼嚴重的離律事件,我要殺的話,第一個應該殺了程牧牲!」
這話才說出口,立時覺得自己失言。單就字面而論,這已不單是僭越,簡直是對現任閣主的謀反言論。
宣鐵律這下子倒有點緊張,畢竟這裡是醫樓而不是荒野,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見趙正充的話。
趙正充鬆開抓住他衣領的手,稍為恢恢平靜。
「我跟舅說談到一半,他的情況突然急轉直下,甚至無法繼續說話。我馬上聯絡醫者,他們來到的時候,舅父就已經失去知覺再次昏迷,然後就斷氣了。要是我對舅父做過甚麼,醫者沒可能查不出來。又或者,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用你的玄法,用手乩上的測謊程式來測試我,看看我每句話中有哪幾個字是弄虛作假的。」
宣鐵律將手移到衣袋傍,但很快便把手放下。
「不用了,我相信趙公子。程大人醒來時異常精神,其實有可能是迴光返照,這種例子在醫樓之內比比皆是。」他退後一步,雙手交疊胸前,低頭道:「屬下失言僭越,請趙公子恕罪。」
「不是你的錯,是我開始對你的話敏感在先,請你見諒。」趙正充也還了一個禮,「畢竟我沒有玄法,可能也受到從律的影響,心裡對人抱有很多負面想法,加上這幾天各種決策上的壓力,令我一時情緒失控,遷怒於你。」
宣鐵律點頭道:「雖然大部份有暴力傾向的離律已經清除,但餘下來的人,似乎仍然被從律中的負面意念所左右。我這兩天也遇到過一些同僚說話都變得很衝,就連我自己也好像變得不夠冷靜,疑心重重。」
「我也有同感,從律對每個玄族都有影響,只有程度上的分別而已。」
兩人互賠不是,趙正充返回醫樓探望母親,宣鐵律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他掏出衣袋裡的手乩,屏幕一直處於開啟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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