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律之亂發生後第五日。
秋嬋經過林杏林的細心治理,精神已經恢復很多,與她一同研究于桃身上長出葉芽的成因,有著顯著發現,初步得知可能的幾種病源,接下來就要進行篩選和配藥實驗。
另一方面,前幾天由張敢瑁帶領的一隊探險隊,連日在玄城地底探索。
「張大人,你還行嗎?」
「黎漢,不是說別叫我大人嗎?我沒有官階,叫我名字或者張先生就好了。」
「都是一句稱呼而已,我們習慣了對帶隊的人用尊稱。」黎漢笑道。
「對啊,」另一名衛士也說:「你是玖采計劃的負責人,稱呼你為大人也不為過。」
「隨便你們吧。呼呼……」
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底洞穴中,張敢瑁與五名衛士組成的團隊,經過三日三夜的路程,慢慢往前探進。
由於不知前方有沒有危險,他們步步為營,每隔幾步就在仔細察驗洞壁是否堅故,前進極其緩慢。其中有些路段相當陡峭,沒有受過訓練的張敢瑁在攀爬時顯得極其乏力。
「真是奇怪……」黎漢說:「我們一路走來,這個洞穴的四周都不是岩石,全都是泥土,怎麼可能沒有坍塌?」
「喂,別說些不吉利的話好嗎?」張敢瑁說:「玄城外存在著這種可疑山洞,而且還深入這麼遠,本身已經夠奇怪了。」
一名衛士說:「有這種寬度和深度的洞穴,只可能是人為開挖,然而洞壁完全沒有開鑿的痕跡,真不知道是怎樣形成。」
黎漢問道:「張大人,為甚麼趙公子會這麼篤定,在這洞穴裡會找到玖采華?」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幾天前有人發現這個洞口,他們說住在那裡幾十年,這地洞是直到前幾天才突然出現的。趙公子找過人占算,也說這裡本來不應該有這樣一個地洞……」
「那跟他認為這地洞裡有玖采華有甚麼關係?是誰告訴他地底下會有玖采華的?」
「嘿,你問趙公子吧,我不過奉命行事罷了。」張敢瑁往額頭抹一把汗,「這地洞實在古怪,就算有人要開鑿,通常只會是四面都是硬土的礦洞,絕不可能挖出這種鬆軟泥土通道,否則我們第一天走進來的腳步,就足夠令鬆土坍塌了。」
「張大人,你不也是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嗎?」
「呃……吥吥吥!」張敢瑁掩住嘴巴,往旁邊吐了一口口水,「我們走了多遠和多深?」
黎漢看了手乩一下,「我們行走的路程大約九十里,與地面的直線距離大約十里……」
「十里?」張敢瑁為之驚訝,他急忙看看自己的手乩來確認,「我聽說以餘世的科技,人為的地洞最多才挖到八里左右,這真的是人工開鑿出來的嗎?還是……」
一名衛士說,「張大人,我們真的要繼續走嗎?再走下去,我們的糧水未必夠我們回程用啊。」
「沒問題的,童副閣主特地提供了可以製作弱水鏡門的材料,只要我們有所發現,就可以馬上造出通道回去。」
「真的能做到嗎?」另一名衛士擔憂地說:「要是失手,我們可能會被困死在這裡啊……」
張敢瑁其實也有此憂慮,心裡猶豫起來。
「這樣吧,我們再走多十里,要是真的沒有發現就折返。」
黎漢說:「要是空手而回,趙公子和童副閣他們會不會怪罪?」
「對啊,熊總衛吩咐我們,一定要跟張大人走到盡頭為止。」
「如果走了一百里路也沒有發現,應該是消息來源出錯了吧?」張敢瑁皺眉頭說:「我們好不容易在離律事件撿回小命,我可不想因為這種來歷不明的消息而把這小命丟掉。難道你們不也是這樣想嗎?」
五名衛士都猶豫不決,黎漢問:「如果我們沒有打開弱水鏡門走回去,怎樣向趙公子他們解釋?」
張敢瑁想了一會,「這裡的地洞意外坍塌,我們丟失了裝備和弱水,只好徒步返回。這樣如何?」
眾人默默點頭,同意這個方案。
「那麼我們再走多十里吧,」黎漢說:「要是再沒有發現,就這麼決定。到時大家一定要夾好供詞,不能被人發現,否則我們無人可以倖免。」
一行六人取得共識,決定走多最後十里。
他們將近走到十里之時,竟然來到地洞的盡頭。
「死路?」黎漢用燈光照射前方平滑的的洞壁,環顧四周,確是沒有其他出路。
「既然前無去路,我們折返也不會有罪了吧?」一名衛士舒了一口氣。
「慢著……」黎漢走上前,謹慎地以隨身小刀的刀鞘觸碰洞壁,果然發現洞壁並非硬生生的一面牆。
「這是弱水舖成的通路?」張敢瑁大喜過望,「怎樣,我們進去吧?」
「等一等,小心駛得萬年船。」黎漢將一根伸縮棍連在手乩上,遞進鏡壁,手乩猶如被放進垂直的水面,然後把它抽回來,再播放從鏡壁另一端拍攝到的景象。
「我們真的……」張敢瑁望著畫面裡一片妖艷紅彩,「真的找到了!」
他們確定安全後,陸續進入鏡壁,來到一片廣闊平原,廣闊程度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且整片大地看上去異常平坦,完全沒有大自然應有的山丘起伏。
但最重要的,是這裡遍地長滿了玫采華,眼前一片幻彩般的亮麗暗紅,就像是一片幅員遼闊、只種植同一種植物的田園。
「這簡直是玖采華田!」
眾人驚歎不已,他們抬頭往上一看,那是一片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
「別管那麼多,先架好鏡門再說。」張敢瑁興奮之餘不忘做好準備,「像這傢伙剛才說的,要是打開弱水鏡門失手,我們就要馬上回報趙公子。」
他與幾名衛士加快手腳,把帶來的折疊門框、拉伸平面、立地支架等等一一設置好,黎漢拿出一個瓶子,打開瓶蓋後,水注橫向注落平面之上。正常情況是水會垂直流向地面,而現在則是水平流向門面,完全是反地心吸力的操作。
弱水注滿鏡門至門框內的每一寸,一個像鏡一樣的平面完成。
一名衛士同樣用伸縮棍和手乩做幾次安全測試,然後進入鏡門另一端回報;張敢瑁與黎漢則留在原地觀察,因為他們實在對這裡太過好奇。
「這裡到底是甚麼地方?」黎漢看著極其遙遠的前方,有一道像是峭壁的山石,而且這道峭壁延綿不絕,竟然將整片土地都圍起來。
「我從不知道玄道靈國有這麼一個地方,根據閣庭的地圖,也沒有記載這樣廣闊的平原,更沒有那大得離譜的峭壁……」黎漢瞠然看著眼前景物,「難道這裡是玄道靈國以外的地方?」
張敢瑁拿出手乩,檢視自己的位置,皺起眉頭不停點撥,「看來是訊號有問題,又或者我的手乩壞了,你們可以查看一下地圖嗎?」
其餘幾人都用手乩搜查,然而得出的結果都是一樣,眾人不禁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裡真的不是玄道靈國以外的地方?」張敢瑁不敢相信手乩上顯示的位置,「上面的這個……是天空吧?」
「肯定是啊,怎麼可能不是……」黎漢口裡這麼說,但他的語氣卻相當懷疑。
「真的嗎?那你告訴我,」張敢瑁指著手乩屏幕,茫然道:「為甚麼我們現在身處的地方,距離玄城之下二百里?」
* * *
趙正充接到通知,張敢瑁一行人已找到息壤所說,藏在玄域下的玖采華。
然而他完全沒有想過,所謂玄域之下,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地方。
他第一時間穿過弱水鏡門,來到這片玖采華田,與張敢瑁站在這廣闊無垠的陌生之地,驚歎世上竟有一片土地,會長滿這種神秘怪異的不明植物。
「這是閣庭的最高機密,我是從泛靈那裡知道這個地方,你絕對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可是,」張敢瑁抬頭望向藍天,「為甚麼手乩的位置資訊顯示這裡是玄城之下?」
他對這一點感到難以接受,趙正充於是編了一個說法。
「泛靈說過,這裡是地底裡的幻境,頭上的天空並不是真的,而且這裡會令手乩出現混亂,藉以瞞過誤闖這裡的人。」
「啊,原來是這樣,嚇死我了。」
張敢瑁將信將疑,然而他原本只是出身於城外小村,對閣庭內政並不知情,在韻馳樓事件之前,甚至不知道泛靈為何物。對於趙正充的說法,他只感到非常神奇,並沒有懷疑真偽。
他安排人手,透過鏡門往返此地與閣庭,將收割的玖采華往倉庫裡不斷填補。如此一來,就可以繼續執行玖采計劃,令離律繼續保持神智不清的狀態,免除他們因懼恨而襲擊人的風險。
然而這個發現,勾起他心底裡對另一個問題的疑惑。
他聯絡百里衛,並相約他到閣庭邊沿的望律台。
百里衛來到的時候,趙正充已在此等候。他看著閣庭外面,在遠處街道上行走的人們,歎道:「你看街上那些人,大半都像傀儡一樣,行著、坐著、躺著,一邊啃著玖采華,一邊隨地大小便,連畜牧都不如。」
百里衛也歎了一口氣,「可是若不持續對他們餵玖采華,他們很快就會變回離律,不知甚麼時候會失控。」
「這局面還要維持多一陣子。」趙正充望向他說:「我們找到大量玖采華作補充,短期內都不用擔心。」
「你們在哪裡找到的?」
「我正想跟你談這件事。」趙正充將那片玖采華田的情況告訴百里衛,包括那是泛靈息壤當日向程牧牲透露的情報,然而只說了一半,隱瞞了對方要用乩心石交換的部份。
「是泛靈告訴你們的?」百里衛抱著雙臂,「雖然我不太理會聯族政治,但息壤無端告訴你這個消息,實在很可疑。」
「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趙正充把話題帶過,「你記不記得源源的翁良提過,玄族過去稱作懸族,就是懸浮的『懸』?」
百里衛神色一整,謹慎地點頭。
「你是不是知道甚麼?我記得有一次若慈也無意中提過這個字。息壤說那片玖采華田是在玄域之下,我在那裡用手乩查看,同樣亦顯示是玄城之下,但抬頭往上望卻甚麼也看不見,而且那裡距離地面卻有二百里,到底怎麼回事?銘族是不是對此知情?」
百里衛靜默了一會,「銘族進入玄道靈國的國境,閣庭會要求我們有一些話不能在這裡隨便說,你應該知道吧?」
「當然知道。雖然我對這個要求是不太認同……」
「不,這不是重點。」百里衛輕輕伸手地打斷他的話,「你知不知道,我們出境進入玄道靈國之前,同樣也有被自己的國家要求,不能對玄族說出某些事?」
「銘族竟然也會……」趙正充瞠目,「為甚麼?」
「據我所知,那是多年前的閣庭跟外界訂下的規矩,銘世各國曾對此作出承諾,而我們作為國民,也有責任恪守這個承諾。」
「所以你也不能說?」
「是的,我不能主動說,也不能回答你的提問。」
趙正充腦筋一轉,「那麼,要是我自己猜出來,應該沒有問題吧?」
百里衛邊說邊大大點頭,「要是你自己猜到的話,當然是另一回事了。」
「跟聰明人說話就有這種好處。」趙正充跟百里衛已有這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你不說我是狡滑就好了。哈哈。」百里衛笑道。
趙正充好整以暇,徐徐說出一段推測。
「我有個大膽的猜想:如果息壤的描述是正確的,乩器顯示的距離也是正確的,而閣庭一直有不能翻越城外遠處那『霧牆』的禁令,再加上『懸浮之國』的構想……我只能作出一個結論:玄道靈國就是一片懸浮在半空的廣闊土地,而這片土地很有可能原本是大地的一部份,因為某種原因而被整片抽離,浮到數里之上,而且這片土地非常厚,所以才會在玖采華田的盡頭見到環繞著的崖壁。也就是說,息壤說的『玄域有有玖采華』,並不是說玖采華被埋在地底,而是玄域這片浮空的土地的下方,生長在真正的大地之上。」
聽到這裡,百里衛一直沒有說話,只是連連點頭。
「至於在那裡抬頭見到的天空,我也不太肯定,可能只是一種幻象,令土地底部會以天空的形式發光發亮,否則真正的天空被我們足下這片懸浮土地所遮蓋,下面的玖采華田就會變成一片黑暗。還有玄城外那片嚴令跨越的霧牆,我猜可能是類似瀛霧的泛靈,甚至就是瀛霧本身,出於某種原因,與過去的閣庭或者玄族祖先有甚麼契約,禁止玄族人一直走到土地的盡頭,免得他們發現這個懸浮之國的秘密。」
百里衛聽完之後,斟酌一番,「基本上你的結論就是我所知道的,而你不肯定的部份,我也不肯定,畢竟這是玄族的內政,銘世的國家只知道在外面一眼就看見的事實。然而沒有人會特地前往玄道靈國之下,那片廣闊而遙遠的地方,所以一直都沒有人知道那裡想著一片花田。」
「玄族」前身就是「懸族」,這一切都得到解釋了。
「另外還有一點,」百里衛繼續說:「我猜這也是玄族人離開國土之後不願回去的理由。」
「因為得知國家的真相,令過去的信仰破產嗎?」趙正充再想:「這樣也能解釋為何閣庭對於出國的人,也不太歡迎他們返國,因為擔心這消息會被民眾知曉。」
「但其實我不明白,閣庭到底為甚麼要將這事當成秘密。即使現在知道了,你又打算怎樣?」
「既然知道了,我們就應該……」趙正充說到一半,自己也說不下去。
「你會把這件事向玄族公開嗎?還是你打算在城下那一大片除了玖采華就寸草不生的地方做些甚麼嗎?」
趙正充無法回答。
「我認為這種事知道並沒甚麼壞處,但若不是對此有所作為的話,知道亦沒甚麼好處。如今玄道靈國的危機未過,你還是專注處理眼前的困境吧。」
趙正充也認同這個說法,對於「懸族」一事,暫時不再深究。然而在遙遠的將來,這個發現將會導致一個全新的局面,那將會是另一段故事。
百里衛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昨天忘了問你,若慈離開了嗎?還是仍在玄城?」
「她有點不舒服……可能是那天在韻馳樓受到驚嚇吧,我安排她在醫樓以外的某個地方休息。等我們忙完之後再一起找她吧。」
「嗯,只要她安全就好。」百里衛遙望幾天之前引發離律事件的韻馳樓,心裡一陣感概,「這幾天我與千琦和榮副衛也忙著調查血粹晶的事,待遲些局勢明朗,我們才好好聚一聚。」
「好,一言為定。」提到余若慈,趙正充只是勉強掀動嘴角,似是強顏歡笑。「血粹晶的調查有進展嗎?」
「衛士在巡查玄城和城外的地區時,發現有幾個可疑倉庫被破壞,起先以為只是被離律無意中搗亂,但我覺得事有蹊蹺,所以前去調查,我懷疑那幾處原本藏有血粹武器,而那些武器現在都不翼而飛。」
「離律只會無腦地向人攻擊,應該不會刻意跑去搶奪血粹武器……」
「我也是這樣想。最壞的情況,是落入了最危險的人手裡。」
趙正充腦中閃過一個名字:「紅狼?」
百里衛點頭道:「他本身都握有血粹武器,肯定知道這東西的力量有多大。而且就秦恆被殺一事看來,他很可能想糾結其他惡人,又或者沒有變成離律、但仍受到懼恨意念影響的人,將他們變成手下生事。
「若真的是那樣就麻煩了……」
趙正充當然希望這事不會發生。
可以越不想發生的事,通常真的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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