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這樣擔心,也未免太杞人憂天。」程唯壹忽然笑道:「這大概是祖先們留下來挽救玄族的終極方案,我們並沒有打算使用。」
「沒錯。」趙薄名說:「我們只是想研究能不能供助匏樂的力量,利用從律稍為改變一下玄族人的心態,或是減少一些不良風氣。」
「用甚麼方法?」趙正充感到好奇,「你們想改變木姬裡面的訊息?」
程唯壹說:「我們連破譯裡面的訊息也做不到,更別說改變了。不過我們可以用其他方式,替代木姬。」他抓住么妹程唯妤的肩膀,推到趙正充面前,「這就是把你媽媽借來的原因了。」
「我不明白,」趙正充問他媽媽說:「妳對這些乩器一竅不通,也不像心姨那樣懂得音律,可以怎樣改變匏樂製造的從侓?」
「不要問我,其實我也不懂,」程唯妤一臉無奈,望向兩個兄姐和丈夫說:「我的玄法是集中意念,平常都是用來靜修,或是感應天地靈氣之類,是一種很內向的能力,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算上是能力。不過你舅父和爸爸都說很有用。」
趙薄名說:「你媽媽這能力如果用來學習、工作或者修練道法,都會比一般人更加專心。聽起來好像只是普通的集中力強,然而在韻馳樓這裡,卻可能是一個重要關鍵。」
「這是我們四人合作的成果。」程唯壹說:「我解讀出祖先與匏樂這套泛靈契約,心姨用現代樂理編寫相應的樂曲,由你爸爸輸入到乩器之中,最後只要你媽媽集中某個意念,就可以在不取締現今木姬的情況下,將新的想法加注入從律,透過韻馳樓播放出來。成功的話,就可以在不採取一刀切的情況下,一點一滴、無聲無息地修改玄族人的心態和思想。」
「我覺得你們的出發點很好,重點是注入從律的那個意念到底是甚麼。」
「很可惜,」趙薄名說:「我們現在能做到的,只能注入相簡單的內容,例如比較原始的情感或情緒,又或者是只一句說話。」
「我最初想到的是『慈悲之心』。」程唯妤說:「不過他們說這樣太複雜,想來我也不知道怎樣用幾個字解釋『慈悲』是甚麼。」
程唯壹道:「跟悲傷、恐懼、饑餓這類人人都懂的原始感覺不同,並不是每個人都理解『慈悲之心』是甚麼,若要在從律中注入這種複雜的價值觀實在太難。」
「之後我就在想,」程唯妤再說:「如果換成一句說話,可能就是『放棄暴力,和平共處』。因為我想消除人們心中的暴力和怨恨,那就不會再發生喚古壇那樣的恐怖襲擊事件。」
趙正充陷入沉思。這想法無疑十分正面,然而也十分粗疏。經歷過城外之行,深感現在玄族很多不好的行為,背後是一連串長期存在的問題。
就例如谷獻忠的自殺武襲擊,他並不是單純的怨恨某一個人,而是背負了整條村的人命。設身處地想像谷獻忠的處境,他全村人無辜被封了一年,活活餓死了一批、逃走時被打死了一批,最後餘下的人自殺互殺。全村被滅,起因不了了之,外界對此全不知情,甚至到了現在,大眾仍把將經不存在的村子奉為模範。他一人沒法討回公道,無人向他伸出緩手。
單純令他放棄暴力或仇恨,完全接受所有人死得不明不白,的確是不會發生喚古壇的襲擊,但滅村的根本原因始終沒有解決,之後還是會有第二、第三條黑耀村,無數個谷獻忠。
「媽媽,我覺得這方法不太可行。」
他用谷獻忠的例子向四人解釋他的想法,大家也覺得有理。
「提出控訴,也不一定要用暴力方法。」趙薄名說,「如果改為『用和平理性的方式表達』,只要讓其他人都聽到,不就可以了嗎?」
「可是人們都沒有能夠表達的渠道,即使他們有這個想法卻無法做到,最後還不是會抓狂?」趙正充想起秦恆抱怨閣庭撤了所有投訴部門、取締非官方記者的做法。
他們又討論了一會,始終想不出一句簡單而又能立竿見影的話,可以注入從侓之中。
趙正充忽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真的是任何人都會被改變嗎?倘若大部份的人都變回最初的樸實單純,我想他們就會很容易被人操縱,叫他們做甚麼都言聽計從。要是有少數人不受影響,而他們又心懷不軌,會不會變成可以肆意作惡的壞人?」
「這也是我們其中一個擔心之處。」程唯壹說:「那些典籍中只說『凡接受從律的人都會湊效』,我覺得這句話似乎暗示會有『不接受從律的人』。但我找不到其他出處,有提到哪些人會不受影響。我們推測,擁有玄法的人應該都不會被從律影響到,因為擁有玄法的人,玄力都比一般人強,會與泛靈所造的從律互相抗衡。」
「意志力較強的人也是。」趙薄名接道,「不過實際是不是這樣,需要實驗過才能知曉。」
「換句話說,」趙正充道:「意志力和玄力都很強的人,極有可能不會受從律所支配吧?」
程唯壹與趙薄名都點點頭。
趙正充即時想到一個人,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人。
「而萬一閣主碰巧就是其中一個不受從律左右的人,那麼……」他頓了一頓,「閣主擁有玄法嗎?」
他們都露出不確定的表情,程唯壹說:「我們雖然是他的子女,但他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是否擁有玄法。」
「如果有的話,可能跟下棋有關。」程唯妤說:「他以前是個棋藝高手,記得小時候曾有一次聽他抱怨,說很久沒有值得他想挑戰的對手,因為只要贏過一次,就不能再跟對方下棋。」
趙正充想起趙可渡警告他,千萬不能跟程牧牲下棋,說不定真的有所關聯。
萬一真的啟動從律,而程牧牲正是極少數不受影響的人之一,若配合他運用權力,發動整個玄族做出某些事,這個情況將會變得非常可怕。
「另外有一點令我很在意。」程唯壹說:「我在典籍中找到『離律』一詞,」
「有甚麼問題嗎?」趙正充疑惑地道:「那不就是罪犯的代名詞嗎?」
「有點不同。」他答道:「我們一向理解的離律,是『背離閣律』的意思,可是典籍裡的離律,卻跟違法犯罪無關,而是『從律』的反義詞。」
「那即是你剛才說的『不接受從律的人』嗎?」趙正充思考一下,「你的意思是,除了懂得玄法、意志力強的人以外,離律也會不受從律影響?」
「從字面上來說,就是這個字思。」程唯壹說:「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想,因為閣庭過去的歷史曾多次被刪改,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離律』這個名詞,可能根原來的意思完全不同。」
「那也太奇怪了吧?」趙正充說:「祖先們要是想用木姬將玄族人的思想,帶回他們認為的『正軌』,而從律又無法改變離律的思想,那麼啟動從律又有甚麼意義?」
趙薄名說:「這的確是很奇怪,祖先們建立這座韻馳樓,無理由只令好人改變思想,反而讓壞人保持不變。」
「其實有時我會想:離律到底是甚麼?」程唯妤自言自語地道:「離律就一定是壞人嗎?」
這個問題,令趙正充陷入反思。
他自小就聽到這個詞,一直也沒有懷疑「離律等於壞人」這個概念,就正如在玄乩法戰發動無差別襲擊的谷獻忠、貴右團的紫尾等惡徒等,當然都是離律。
然而在喚古壇的賽場遇到余若慈,她也曾被指為離律,然而她並沒有做甚麼壞事,只是按她認為合理的方式做採訪,甚至只因為銘族的身份而被指是間諜;後來甚至是他自己,亦在玄城外被一些村民指罵是離律,還有秦恆年輕時為了替父親抱不平也幾乎被打成離律。
可是在應城村假冒擁有玄法來誣衊人、廣畜村村長將人當成家禽、當年欺壓秦恆父親的商人、在元屏村外玩忽職守見死不救的衛士,甚至是暗通貴右團以人命煉成血粹武器的閣員,卻沒有人會說他們是離律。
當閣律本身有問題,不守閣律是否就就是壞人、就是罪大惡極?
他忽然醒悟:現在所說的離律,其實並不等於壞人,只是不守現在的閣律而已。而對於玄族祖先來說,離律也只是不遵循他們所製造的某種制度,即是與所謂的從律相違背,也不一定就是壞人。
他越來越搞不懂甚麼是好人、甚麼是壞人,一切都取決於由誰去定義好與壞。
現在有權定義好與壞的,就是閣庭。或者再直接點說,是擁有最高權力的閣主程牧牲。
「我比他……不,我比他們更懂得分辨好與壞!」
這一刻,趙正充心裡萌生起一個想法……
另外四人未有留意趙正充的沉思,仍在討論從律的操作問題。程唯壹抓抓頭皮道:「看來我們都只能在這裡紙上談兵,除非真的能做一次實驗。」
「注入一些無害的想法怎樣?」程唯妤望著二姐說:「例如大家都喜歡音樂舞蹈之類?」
程唯壹說:「那樣會不會令整個玄族都終日唱歌跳舞?」
「那樣挺好啊,」程唯心想像道:「玄道靈國變成音樂藝術之國,整個氣氛會很歡樂吧?」
趙薄名說:「我們不知道從律的影響力有多大,說不定到時所有人都只顧跳舞作樂,不去學習其他事物、甚至不事生產。」
「若果沒有人種植和畜牧,更沒有人研究廚藝,」程唯壹指著程唯心的鼻子道:「到時妳這個程唯吃就變了程唯餓啦。」
程唯心一想到這可能會導致糧食不足的問題,張大嘴巴無法反駁。
「無論如何,」趙薄名攤手道:「這是影響整個玄族的事,沒有萬全準備,我們總不能隨便亂試。」
趙正充從自己的思緒返回現實,聽到父親的總結,他忽然想到現在討論的內容,會直接影響甚至危及玄道靈國的國祚,於是問道:「我見幾個研究員都在四樓查書,你們剛才提到的那些想法,韻馳樓裡沒有其他人知道吧?」
「他們只是負責整理資料,」程唯壹說:「最初所有推論和假設都只有我和你爸爸知道,後來加入了你姨姨和媽媽,現在你是第五個知道的人。」
趙薄名認同道:「畢竟還未有定論,我也怕他們知道太多會有壓力。像這種會影響整個玄族的傳說,而且還牽涉到泛靈,即使他們是閣員,也會怕他們不小心洩露出去。」
「那就好了。」趙正充呼了一口氣,「尤其是閣主,這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有可以控制玄族人的方法。」
「這當然。」趙薄名說:「所以我只敢告訴我父親,他應該也明白要是讓閣主知道會有多大麻煩,所以他一定會保密。」
程唯心有點訝異,「副閣主也知道這事?」
程唯壹攤了攤手,「沒辦法,他是道力派的主導者,韻馳樓的研究經費也得靠他向閣庭爭取。要是沒有成果,恐怕來年又會被削減經費了。」
程唯妤說:「家公向來都支持有關道力的發展。韻馳樓的乩器能與泛靈結合,發揮這麼大的力量,他應該會感到很振奮吧?」
趙薄名說:「是啊。我用手乩跟他說的時候,他的聲音也抖了,看來這事對他的確很震撼……咦,正充,你為甚麼臉色這麼難看?」
「爸爸,」趙正充臉色刷白,「你是何時告訴爺爺的?」
「今天早上。」趙薄名從兒子的表情察到不對勁,「怎麼了?」
趙正充想起趙可渡在醫樓探望他時曾說過,若有任何不該說的秘密,都不可以告訴他。
因為他一定會將內容轉告程牧牲。
這時候,趙薄名的手乩響起,屏幕顯示的名字是榮照天。
「照天,你不是告了病假嗎?有甚麼……」
「你們還待在韻馳樓嗎?」
聽見對方緊張地打斷他的話,趙薄名有種不祥預感,「是的,唯壹、唯心、唯妤,還有正充都在。」
「正充都在?他怎會在這裡?」
榮照天在幾小時的凌晨才剛剛跟他喝完酒,沒想到他這時不在醫樓休息,而是在韻馳樓。
趙薄名問:「有甚麼事嗎?」
「我剛剛醒來就看到熊大權叫我的報到的訊息,閣主召集了大量擁有玄法的衛士集合,不知道想做甚麼,我一直沒有理他。但剛才收到一個心腹的訊息,閣主進了弱水鏡門,還帶了一批人馬先行,據說目的地就是韻馳樓附近的另一道鏡門。」
「閣主要來韻馳樓?」
趙正充聽不清楚榮照天透過手乩說的話,但一聽見趙薄名脫口而出的這一句,就知道大事不妙。
此時在通往韻馳樓的路上,正副閣主加上總衛士長五人,均騎著座頭龍前行,隨後還有百多名衛士精銳跟著,正步向韻馳樓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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