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饈盛宴的包廂之內,趙正充與程唯壹與程唯心一同坐席。
「舅父、心姨,請原諒正充剛才的無禮。」
「哦?」程唯壹用筷子夾起一片開胃小菜放進嘴裡。
「我刻意不向朋友稱呼你們,這樣對長輩真的很不尊重。」
「我們明白的啦,你別放在心上。」程唯心輕拍他肩膀道:「這些年來,『閣主外孫』的身份令你很難交朋友,不是想借你攀附權勢就是怕惹上麻煩。」
趙正充苦笑道:「是的,就像天叔經常怕被人以為他拉關係,所以我長大後他都主動跟我疏遠了。不過我這個只有虛名的人,根本也不能為人帶來甚麼好處,他的擔心實在有點多餘。」
程唯壹說:「我也覺得『閣主兒女』的身份其實挺礙事,明明沒有實權,卻要為這名份承受麻煩。要不是你外公因為我們是『閣二代』的身份,堅持要我們穿著錦服,我也想跟其他閣員一樣,只穿素服行走。」他拍一拍身旁厚重的書本,「這身錦袍不能背背包,害我只能用手拿著重甸甸的筆記四處跑,累死了。」
程唯心用筷子指著它說:「誰叫你用這種比玄法全書都還要厚的筆記?要是你肯用手乩代替就方便多了。」
程唯壹轉動著手指頭,「用指頭在屏幕敲打,哪比得上用筆桿寫字的觸感?」
程唯心一邊咀嚼一邉說:「要是你真的嫌重,就乾脆把筆記交給貼身近衛替你拿吧。」
「我才不放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那些武夫。說到近衛,」程唯壹說:「我們在樓下也見到正充的新近衛,看來他們出手挺狠,把珍饈盛宴的整層三樓的客人都趕走,只剩正充那一桌的四個人。」
「咦?我剛才都沒有留意……」趙正充猛然想起,「平常跟在我附近的近衛好像都不見了,我還以為被我甩掉了。」
「你沒有武功,哪有本事甩掉那些高手?」程唯壹輕歎道:「昨天的意外中,原本的近衛都被石樹人所殺,要不然哪有可能讓你身陷險境?」
「啊……」
趙正充聽見,心裡一陣難過。
見到他的表情,程唯壹安慰道:「作為貼身近衛,早就有犧牲的準備,他們家人也會得到閣庭照顧。要是他們沒事而你出了事,後果才不堪設想。」
「幸好榮照天及時相救,為你擋下致命一擊。」程唯心輕敲他的腦袋說:「不過你也真夠大膽,當時兵荒馬亂,你死裡逃生仍留在現場,聽總衛說你還幫忙指揮,真不知道該讚你還是罵你。」
「你都沒看見你媽媽知道之後,嚇得臉色刷白的樣子。」程唯壹又吃了一片小菜。
「可是昨晚我回去見到媽媽,她卻沒說甚麼。」趙正充聳肩道:「我也看得出她很擔心,不過我現在不是還好端端的坐著嗎?」
程唯壹和程唯心都無奈地搖頭一笑。
「天叔的傷勢沒大礙嗎?」榮照天被碎石刺穿掌手的情況,趙正充仍歷歷在目。
「平定大局後,醫者替他進行治療,已經沒事了。」程唯壹摸摸下巴道:「說起來,那個叫林杏林的見習醫者真是厲害,有機會一定要請教她自創的符布到底是甚麼原理。」
程唯心問道:「你不是研究文字的學者嗎?怎會對醫術也感興趣?」
程唯壹擺動指頭道:「修正妳一下:我現在研究的不是一般書本上的文字,是玄法文字。林杏林所用的玄法也會跟文字互為影響,我當然要研究一下。」
「說起玄法,這次事件令我有些體會。」趙正充說:「這次事件的傷亡不至擴大,除了衛士們的犧牲之外,也有賴很多身在現場的人幫忙,包括舅父提到的林杏林,還有剛才你們見到的百里衛和容千琦,他們的玄法都派上用場。我覺得除了用在武力,很多人的玄法其實還可以應用在其他方面,這樣才能人盡其才。」
程唯壹把夾起的配菜放回自己的碗中,深深歎息道:「我也曾向你外公提過,但他就是覺得在武力以外的玄法都不重要。現在他惟一在意的,就是查出到底誰是使用血粹晶的幕後主謀。」
「血粹晶?」趙正充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
程唯壹把榮照天從谷獻忠口中得到的情報大致交待。
「你外公認為有人想借血粹晶作亂,這次襲擊很可能只是一個開頭,未來可能出現更大的事件,甚至藉此發動政變,推翻閣庭。」
趙正充皺眉道:「他一定又會說是銘族的陰謀吧。」
「這是他和閣庭的一貫說法。」程唯壹說:「不過這次他私下跟我們提過,覺得可能在閣庭中有內鬼,甚至根本是閣庭裡面有人想造反,再借用銘族的勢力。」
「怎麼我好像從小到大都一直聽見這樣的說法?」趙正充有點厭煩地揮一下手,「閣庭總有內鬼,外面全是敵人。但閣庭早已被他管得死死的,而我所理解的銘族,亦根本不會做這種事。」
程唯壹無奈地歎氣,程唯心欣慰地道:「沒想到你從小聽到大,竟然都沒接受這樣灌輸的想法。」
「那是因為我們從小就教他要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廂房外有一男一女走進來,其中女的開口說以上這話。
「呵呵,我的好妹妹和好妹夫,真是教導有方呢。」程唯心用筷子指向兩個空座位說:「菜都涼了,快坐下吃吃吃。」
「這些本來就是涼菜好嗎?」程唯壹向她吐糟,再轉向兩人親切地說:「唯念、薄名,早啊。」
「大哥早安。」
這兩人分別是趙薄名和程唯妤,亦即是趙正充的父母。
趙薄名行年四十一歲,看上去文質彬彬,比程唯壹更加斯文,而且多了一份謙讓虛懷的感覺。他穿著樸素,一身褐色長衫,腦後束起長辮,前額頭髮梳理整齊,幼眉細眼,架著一副無框眼鏡,表情柔和,臉上掛著自然的微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程唯妤比丈夫小兩歲,舉止動靜同樣溫文爾雅,不施脂粉,一身粉色長裙清雅脫俗。她的臉容清秀,笑容可掬,說話陰聲細氣,與其二姐程唯心的大情大性的隨心性格,可說是完全相反,與丈夫則是相當匹配。
「不好意思,唯妤因為要等我,所以來遲了。」趙薄名舉起茶杯,向他們致歉道。
程唯壹說:「沒甚麼好抱歉的。你每天清晨都要回韻馳樓檢查,還要特地跑出來陪我們吃喝玩樂,是我們不好意思才對。」
「都怪我好了。」程唯妤說:「是我迫他每隔幾天要出來見見人,要不然整天到晚都躲在韻馳樓裡面,我怕他連怎麼開口說話都忘了。」
程唯心說:「換了是我恐怕兩三天就受不住了,虧你們可以對著那些東西十幾年。」
程唯壹說:「像妳這種只顧遊山玩水的人當然不懂啦。韻馳樓是玄族重要的古代文物,也是學者的研究寶庫啊。」
程唯心說:「你老是跟薄名呆在裡面,連家人都不理,要不是我和唯妤硬把你們拉出來走走,你們會在裡面變成化石啦。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們這些做研究的人,整天對著那些古董不覺得悶嗎?」
程唯壹說:「那是有學問的男人才懂的樂趣,像妳這種飯桶是不會懂的哦。」
程唯心說:「你天天只顧看書不吃飯,像你這種猴子才不懂甚麼叫生活呢。」
程唯壹說:「妳天天只顧著吃,不要叫程唯心,改名叫程唯吃好了。」
旁邊的程唯妤不禁笑道:「你們兩個都四十歲了,大哥還是個學者,怎麼還像小孩子般鬥嘴?」
在他們三兄妹在閒聊的時候,趙正充道:「爸爸,其實韻馳樓是用來做甚麼的?從來不見它運作,卻一直要派人檢查和研究。」
趙薄名說:「說實話,這些年我和很多前輩,一直研究韻馳樓裡面的古代乩器,始終不知道數百年前的祖先們建造它的真正用途,只知道傳說中它擁有左右全族命運的力量。」
「好像很厲害啊。」趙正充抬起雙眉,「那些傳說有沒有提到是甚麼力量?」
「沒有。不過自從你大舅父三年前從銘族回來,重新歸入研究團隊,改循玄法文字方向著手,我們找到一些線索。」
「咦,好像有人提到我呢。」程唯壹不理會程唯心的碎碎念,轉向這邊說:「其實那也是挺直白的線索,只是大家一直沒有留意。」
「很直白?」趙正充歪著頭,「指的是哪方面?」
「就是名字啊。韻馳樓,韻就是音韻,馳是指傳播。」
趙正充感到不解,「意思是那座金色大樓會播放歌曲?」
「你可以這樣理解。」趙薄名說:「大家過去一直集中在那座被視作乩器的大樓如何傳播音韻,可是一直沒有結果。直到唯壹提出另一個可能:在乩器與音韻之間,會不會存在另一種媒介?」
趙正充思考了一會,眼神一亮,「泛靈?」
程唯壹打了一下響指,「好小子,一點就明。要是我兒子有你這種慧根,我一定拉著他到樓裡一起研究。」
「過獎了。」趙正充說:「說起來,表哥還是在到處遊歷嗎?」
程唯壹摸摸頭髮,無奈地道:「那小子就是坐不住,有書不唸,這個年紀就已經想當閒雲野鶴,還說甚麼想當個吟遊詩人。」
程唯妤微笑道:「男兒志在四方,可能也是好事呢。你在銘族交流十幾年,他也一直跟著你,肯定遊歷過銘世很多地方。他回來後對玄道靈國也很感興趣,也許過不了兩三年,整個玄道靈國都會被他遊遍了。」
程唯壹臉色一沉,「反正他娘親都已經不在人世,我這個當爹的也沒甚麼意見。隨他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吧,他開心就好。」
其他人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說回正題吧。」程唯壹托了托眼鏡,回復原來的神情道:「我們循著泛靈這一點思考,翻查樓裡的文獻,昨天終於發現韻馳樓初建之時,出現過『匏樂』和『從律』這兩個詞,它們可能分別就是泛靈的名字,和它所傳播的聲音。然而我們用盡方法觀察,也找不到那種泛靈,也聽不見那種聲音。」
「聽不見的聲音?」趙正充對這詞有點印象,「我聽朋友提到過這個詞。」
程唯壹的臉沒有動,只是眼珠轉向他,「是那位銘族姑娘嗎?」
「是的。」趙正充一怔,「你怎會知道?」
程唯壹微笑道:「我在銘世交流的時候也聽過這種說法。剛才見到你結交了銘族的朋友,所以亂猜而已。」
趙正充縱然感到奇怪,但當下未有在意,因為他剛好有個忽發奇想:「會不會有哪些人的玄法,可以聽到那些聲音?」
聽見這話,程唯壹跟趙薄名互望了一眼,然後認真地說:「正充,你會不會考慮來韻馳樓跟我們的團隊一起研究?」
趙正充呆了一呆,「為、為甚麼?我沒有這種玄法,甚至不懂任何玄法啊?」
「我們不是要你用玄法,而是你的想法。」趙薄名說:「我們想了一整天也沒有頭緒,你一聽就想到方法了。」
「薄名,你兒子真是天才啊。」
「我只是碰巧想起跟你談及玄法人村的話題,胡思亂想到而已。」趙正充被稱讚得有點不好意思,「先不說這些,難道你們說的方法,就是要找出可能聽到那聲音的人?」
「其實也不用再找。」趙薄名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他和程唯壹一同望向正把一片菜葉放進口裡的程唯心。她一直對他們討論的話題沒有興趣,自顧自地吃東西,忽然被他們一起盯著,拿筷子的手也停住,張大嘴巴問:「甚麼事?」
趙薄名說:「二姐,妳的《律御心弦》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律御心弦?」程唯心眨眨眼睛,「那是甚麼?」
「就是妳玄法的名字啊。」程唯壹笑瞇瞇地說:「是我替妳起的。」
「這麼中二的名字,謝謝你哦。」程唯心勉強掀起嘴角說,「我的玄法只是用來編曲奏樂,哪幫得到你們那些偉大的神秘研究?」
趙薄名說:「其實我們也只是試試而已,不會阻妳太多時間的。」
程唯妤也說:「二姐,妳就幫他們一把吧?」
程唯心把一片魚塊放進口中,「好,我就當幫一下我的好妹妹和妹夫吧。」
「謝謝二姐。」趙薄名欣喜地道:「唯妤,到時妳也一起來,說不定也會需要妳的玄法呢。」
趙正充問:「我一直都沒有聽媽媽妳提過,其實妳的玄法是甚麼?」
程唯妤答道:「坦白說,我也不太清楚。我覺得那是一個只存在我心裡的道靈,只有我自己知道,無法讓其他人看見。」
「存在於心裡的道靈?」趙正充一臉疑惑,「道靈不都是能夠顯現或者化成實體嗎?」
「我也很難解釋。總之每當我在學習、禪修、冥想之類的時候,就會感覺到『它』在我心裡面存在,好像是另一個自己一樣。透過它,可以令我的精神異常集中,輕易進入與外界隔絕的境界。我只覺得這種能力,對個人靜修很有幫助,沒想到會有其他作用。」
程唯心打趣問兄長道:「你給我們妹妹這種玄法改了甚麼名字?」
「我還在研究她這個藏在內心的道靈到底怎麼回事,還不知道該取甚麼名字,暫時只叫它做《一心唯妤》。」
在這個時代,但們對道靈的掌握還未完全成熟,日後才對這種沒人看得見的道靈有多些了解,不過這已經很久之後的事了。
程唯心想了想,「哈,那豈不是結合我們三兄妹的名字?雖然沒甚麼誠意,但至少比《律御心弦》好多了。」
「其實那不完全是我想出來的。」程唯壹苦笑道:「我們四兄妹的名字都是父親取的,可是我不喜歡他的原意,所以稍稍改動了一下……言歸正傳,唯妤,妳會幫忙吧?」
「我當然沒問題。不過這事需要向三哥報備嗎?畢竟是在閣庭管轄的重要設施裡使用玄法。」
「不用了。」程唯壹說:「反正又不是跟武力有關的玄法,而且玄力派一向對韻馳樓都毫無興趣,之前還要求薄名的爸爸削減研究經費。我們最多只會向趙副閣主交待研究進度,希望他能幫我們向三哥爭取經費支助。」
趙薄名舉起茶杯說:「說起來,還要多得大舅回來幫忙,感激萬分。」
程唯壹也回敬他一杯,「我家老三總是為難你爸爸,我才要代他向你賠不是呢。」
他們互相敬茶,也說了一些其他關於韻馳樓的事。聊著聊著,趙正充才想起跟余若慈他們有約,黃昏之前便先退席離開。
此後,程唯壹幾人真的開始對韻馳樓進行新一輪研究,為日後一場巨變種下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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