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怎麼回事?」容千琦高聲地道:「這些人怎會……是你把他們關起來的嗎?」
「不不不,他們不是被關起來。」張敢瑁雙手舉在胸前否認,「欄柵只到腰間,他們隨時可以跨步離開。而且我只是做技術研究的小主管而已,最終決定的人是村長。」
「村長在哪裡!」趙正充立即跑出棚舍門外怒吼:「村長,村長在哪裡?給我出來解釋!」
「老朽在這裡。」
一把虛弱而平穩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趙正充返回棚舍內一看,又是一個震驚眾人的畫面。
「老朽張隸,是廣畜村第十三代村長。」
一名老翁從最後方的圍欄之內緩緩站起,無人料到一村之長,竟然跟其他村民一樣,同住在這個本應飼養畜性的棚舍之內。
張隸身穿一身粗麻布衣,佝僂扶仗,赤足而立。他白髮蒼蒼,滿臉皺紋,臉容枯槁,卻眼神倔強,昂首望向趙正充,絕不像是被關押者會有的表情。
「你是……村長?」余若慈感到難以置信,「這裡……這些人……你們怎會被關在……」
「這是老朽的決定,不關敢瑁的事。」張隸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冷靜下來,「別嚇到大家,請過來聽老朽一言。」
其他在圍欄裡的村民都定睛在四人身上,他們全都一臉疑惑,呆滯的神情略帶不滿,似在怪責這幾個不速之客的出現,破壞了他們寧靜安穩的「正常生活」。
趙正充望向三人,大家都無奈地點頭,於是偕張敢瑁走到張隸所在的圍欄前,盡量壓低聲音說話。
「正充,這個人真的村長嗎?」百里衛問道。
「雖然我也很懷疑,但似乎是真的。」
趙正充查看手乩裡的資料,名字與長相均與眼前的張隸相同。
這時候,一台載滿玖采華的殘舊木輪車,從棚舍外慢慢「走」進來——它並不是由人來操縱,相信也是自動化的乩器之一。
木輪車從圍欄外走,每經過一格欄柵,裡的的人就伸手拿走三株玖采華,甘之如飴地放進口裡啃食。他們咀嚼的神情,與其說是人類在用餐,倒不如說是牲口在進食。
尚未領到玖采華的人們從欄柵伸出雙手,拼命往木輪車的方向亂抓,臉上像是餓鬼的表情,令余若慈不忍直視。
百里衛看著那一大群被豢養的村民,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這些人一直都住在圍欄裡,過著畜……過著這樣的生活?」
「不是他們,是我們。」張隸坐到欄柵旁床板上說:「老朽本身也是一直過著這種畜牲般的生活。」
當木輪車來到張隸的欄柵時,他拿的卻是車上惟一的白米飯和青菜。
「我與他們惟一的分別,就是我吃不下玖采華,只能吃傳統食物。」
他們都覺得「傳統食物」這說法很突兀,但玖采華確實能夠充饑,儘管有極強的副作用。
「是你不肯吃這種『新式食物』才對吧?」即使對方是年逾古稀的長者,百里衛仍不留情面,語帶不屑地說:「吃了玖采華,就會像他們那樣變得渾渾噩噩,你只吃正常飯菜,才得以保持清醒。」
雖然這話不是衝著張敢瑁,但他卻一臉慚愧,看來他也是沒有進食玖采華。他替村長辯解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吃得下玖采華,就好像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擁有玄法一樣。」
「我倒情願像他們那樣神志不清。」張隸語帶無奈地說:「你以為我為甚麼明明保持清醒,卻仍跟他們一起住在圍柵裡?」
百里衛著實感到不解。
「我們來自閣庭,」趙正充的情緒已經緩和,盡量用正常的語氣問道:「我想了解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們各自報上名字,張隸細想了一會,「趙正充……老朽好像有點印象。你是不是閣主的子孫?」
「家母程唯妤,是閣主程牧牲的幼女。」趙正充說:「在下是閣主的外孫。」
「怪不得你的樣子跟牧牲哥有點像。」張隸連連點頭,「當年牧牲哥尚未入閣,來到此地協助成立廣畜村,對老朽以至對本村都有恩。老朽與村民一直未能相報,雖然如今他貴為玄族之首,老朽只是一個窮村的小領班,但只要有機會為閣庭盡上一點綿力,老朽和村民都會為閣庭效力。」
他言詞懇切,看來真的是對程牧牲一片忠誠,然而百里衛仍不理解,「這跟你們現在的生活方式有甚麼關係?
「自從本村開發出自動化的耕種乩器,產量大增,過去未能上繳閣庭的欠稅也還了一半。不過最近作為能源的乩心石產量減少,所以我們需要更多乩心石,才能追上生產進度。」
「這些事張敢瑁已經告訴我們,」趙正充說:「他也是為了說明乩心石不足的問題,所以才帶我們來到這裡。」
張敢瑁接著解釋道:「大約一年之前,我們在這裡發現了乩心石。」
「在這裡?」容千琦問:「就在這個棚舍?」
「是的。說也奇怪,之前一晚棚舍內還是只有家禽和空的欄柵,但在第二個早上就發現數簇乩心石從地裡長出來。我們反複實驗,發現只要有人長時間呆在這裡,隔天就會有卜析的乩心石長出來,可能在棚舍裡,也有在棚舍外。」
張隸說:「總之只要有人待在棚舍,乩心石就能增產,我們就可以用來驅動耕種乩器,令農作物豐收。」
趙正充問:「那為甚麼要他們吃玖采華?」
張敢瑁說:「因為玖采華可以充饑,這樣就可以省卻出產糧食的消耗。」
「再者,他們如此神智不清,即使整天困在這裡也不會感到痛苦。」張隸感慨地道:「那種坐牢般的感受,就由老朽一個人承受好了。」
趙正充這才明白為何村長神智清醒,卻仍甘願自囚於此,過著人禽難辨的非人生活。原來是出於對村民的愧疚。
「但你看他們的樣子……」趙正充看著神情呆滯的村民們,「就算可以提高糧食產量,但村民卻變成行屍走肉,還要困在這本應是飼養畜牲的棚舍,這樣真的值得嗎?」
「老朽當年答應過牧牲哥……答應過閣主要把村子成為生產模範,要不是有閣主,這村子根本不會存在。我們捱再多苦也是值得的。」
「我們也不是要他們無限期這樣,」張敢瑁說:「只要達到一定產量,我們便會回歸先前的生產模式,讓他們恢復神智,一同享受這段時間辛苦而得的成果。」
百里衛對此話嗤之以鼻,但畢竟是玄族內政,而且趙正充也在場,所以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幾人感到徹底無語,趙正充腦裡則同時轟出無數疑問:他們對閣主——程牧牲的忠誠是對的嗎?應該由閣庭照顧人民,還是由人民供養閣庭?乩心石到底是甚麼?這種極端生產模式是對的嗎?要是把這種模式推展至全國,會變成怎樣?如果真的只是維持一段短時間,說不定真的可以讓全國爆發出驚人的生產力……
當想到最後一個問題,趙正充用力甩一甩腦袋,希望把這想法驅散。
除了因為他感到這樣法很殘酷之外,更可怕的,是他真的有一刻在認真地想,怎樣才可以讓這個點子具體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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