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若慈也覺得朏朏有點古怪,只是沒有問出口,因為她不認為朏朏會說出答案。
「優。」朏朏的確沒有給予任何答案,只是對兩人露出像人類一樣的微笑,用前爪輕拍放滿黑子的石碗。
「我先下,是嗎?」
趙正充不再多言,坐到台前的石凳上,以食指和中指夾起一隻黑子,放在棋盤一格。然後朏朏從另一碗中叼出白子,放到另一棋格裡。
這個石造的棋盤遠比一般棋盤大,而且格線交界之處都像反轉的鐘乳石一樣向上突出,相信就是為了讓朏朏能用嘴刁著棋子,並行走在棋盤上下子。倒是對趙正充而言比較麻煩,因為每當要下子到較遠的格裡,就得站起身伸長走,最遠的兩行甚至要繞到石台的另一端才行。
綜合各項細節,兩人這時都已能肯定眼前這看來可愛的朏朏,並非一般靈獸。似乎早在進入弱水鏡池之前,所有事情都早已被牠安排得妥妥的。
趙正充的棋藝不俗,幸好朏朏亦並非頂尖棋士。一人一獸專注地下了一局棋,結果是趙正充險勝。
「好了,這樣就算通過了吧?」趙正充說:「有勞帶路,希望這是最後一關。」
「優。」朏朏跳下石台,前方的石壁如碎沙一樣往後散落,果然又是一條通道。
他與余若慈對望一眼,跟在朏朏後頭。
當他們走完這通道,又是一個房間,然而這次趙正充認為這次真的抵達終點,因為他見到一段台階之上,石刻的祭壇上放置了一物。
這裡正是這趟弱水鏡池的目的地,也是解開各項謎題的最終目的。
那是一塊放在架子上的黑色晶石。晶石本身未經雕琢,表面嶙峋不整,大致呈球狀,像一個西瓜般大小,材質跟當日谷獻忠所持的石杖相同。
換言之,它有可能是一塊血粹晶的原石。
「這不會是答對謎題的獎品吧?」趙正充一想到血粹晶是靠吸取生命而獲得力量,打從心底裡對那塊黑晶石感到厭惡。他望向朏朏說:「實在是惡意滿滿的獎品。你說是嗎?」
朏朏沒有回答——事實上牠也不能回答,只是以貓步走上台階,來到石壇前,回頭看著趙正充。
「是不是一定要拿走它,才會見到出路?」余若慈憂心地問。
趙正充歎了一口氣,「如果這真的是血粹晶原石,那麼對我而言,可能這才是最後一關。」
他無奈走到壇前,極不情願地伸出雙手,感覺似供奉的姿態把晶石捧起。
晶石相當重,對於沒有武功的趙正充倍感吃力。他轉身面向朏朏和余若慈,不知道是向朏朏還是整個房間,使勁地喊道:「晶石我已經拿起了,出路呢?」
余若慈見他步履不穩,打算上前幫他一把。
「正充,小心台階——」
剎那間,眼前的余若慈消失無縱,就連腳下的階梯、手中的黑色晶石,以至整個房間都消失了,變成一片白光。
「怎、怎麼回事?這是甚麼地方?」他定一定神,發現自己身處一片白茫茫的環境,沒有其他人,也沒有任何聲音,彷彿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
「這裡是我們的意識界。」
一把聲音忽然響起,他並不是透過耳朵聽到,而是腦袋直接感覺到。
朏朏四腿合攏,優雅地坐在他面前。雖然牠沒有開口,但那番話應該是牠「說」的。
「你到底是誰?」
「我們是石磯。」
「你們?石磯?……」他聽得一頭霧水,「你們是一個叫石磯的組織嗎?你們到底是甚麼人?」
「我們不是組織,也不是人。我們是石磯,人類歸納為石靈,簡單來說就是一種石頭,也是一種泛靈。」
趙正充聽過泛靈之說,只知道那是存在天地之間的一種生靈,說不定曾經在大自然見過而不自知。可是卻從沒聽過有人試過跟泛靈直接溝通,更沒想過自己竟有這種機緣。
「你們為數很多嗎?」
「數千年前只有一小團,後來我們進化了,成為大量的存在。但我們沒有實數、沒有個體,既是一群,亦是一個。」
「既是一群亦是一個?這是甚麼意思?
「一塊石頭,打碎了變成幾塊,再打碎就變成幾十塊、幾百塊,你們會稱為一堆石頭,但這一堆幾百塊的石頭,熔合之後,又會變回一塊。對於我們,石頭仍是石頭,只是在你們看來,分為一塊或一堆。按你們人類的語言,以「我們」來自稱,比較好。」
「那麼說,你就是……你們就是我剛才捧起的黑晶石嗎?那麼我見到的這隻朏朏……」
朏朏直直地盯著他,「你現在見到的朏朏,既非實相也非幻象,只是我們把自己具象化,來跟你透過意識進行直接交流。為免令你誤會,我們可以改用這個形象——」轉瞬間,朏朏變成那塊西瓜般大的晶石,「對於你們人類可能很難理解,但我們知道,你,可以理解。」
趙正充對「他們」的話確實感到難以理解,然而這刻他確實體會到自己正在跟某種泛靈直接用意識溝通,而非日常所經驗的五感,似乎沒有甚麼是不可能。
「在這裡,你們可以隨便幻化成不同外形嗎?」
「是的。你想的話,可以是這樣——」
朏朏轉眼竟化身成余若慈的模樣,而且是裸體的。趙正充掩眼大叫道:「喂喂喂,不可以這樣!你們侵犯別人的私隱了!」
「為甚麼表現得這樣抗拒?你心裡明明很想看,真是自相矛盾。」石磯一轉念,余若慈身上穿回了衣服,「這樣會好一些嗎?」
「這樣好好多。」趙正充放下掩眼的手,呼了一口氣。
「人類真是奇怪,為何見到沒有遮掩的天然身體,會有這種奇怪反應?」
余若慈的形象變回朏朏,這次牠身上也穿著與余若慈同款的服飾。趙正充見到,忍不住笑道:「這樣的朏朏好有趣哦!」
「同樣是天然的身體,朏朏用衣服遮掩就會變得很有趣嗎?」石磯又再轉念,「如果是這樣呢?」
轉瞬間,朏朏變成一塊普通山石形狀的石頭,然而這在石頭上面蓋住同一款衣服。
趙正充皺眉道:「這個……有點詭異。」
「人類的想法,真的很難懂。過了數千年,我們仍然不理解你們的思想。」
石磯把衣服撤走,變回最初趙正充捧起的那塊晶石模樣。
趙正充暫且不理會這種五感以外的溝通方式,轉而問道:「你們石磯不會就是血粹晶吧?」
「是,也不是。血粹晶是人把咒術與死者的血,摻入石磯的混合物。血粹晶不等於石磯,但有石磯的成份。」
趙正充皺起眉頭,「我不太明白。」
「人類有一種飲料叫做茶。茶就是水嗎?茶是人把茶葉摻入水的混合物。茶不等於水,但有水的成份。」
「啊……這樣我有點懂了。沒想到你們也知道人類的茶。」
「因為我們曾經讓人寄生,所以知道一些人類的知識。」
趙正充又是一愣,「讓人類寄生?你是說寄生在人類吧?」
「所謂寄生,是指一種生靈附在另一種稱為『宿主』的生靈之上,透過吸取宿主的能量維生。」眼前的黑色晶石忽然又變回朏朏,牠輕歪著脖子,稍為露出毛髮下的項鍊,「我們雖然附在生靈的身體,可是我們並沒有吸取對方能量,反而是提供能量的一方。不就是說,我們才是被寄生嗎?」
「這……也是一種解釋,不過以我們一般所見,宿主的體型往往比寄生者大很多,寄生者依附在宿主身上,隨著宿主行動。若你們是依附在朏朏頸上的項鍊,那麼按照體積上的定義,你們才是寄生者。」
「我們存在於大地之上,人類在大地上行走,體型要比人類大得多。我們分裂出來的部份,呈現的體量不一,小至朏朏頸上的小顆粒,大至你們身處的整個礦洞,也是我們的『身體』。若按照你所說體積上的定義,我們應該是宿主。」
「難道整個礦洞,都是你們的身體?」
「用人類的概念,可以這麼理解,你們透過弱水鏡門進入了我們的身體。儘管用『身體』來形容並不準確,但礙於人類語言中沒有相關的詞彙,只能夠這樣向你解釋。」
一時之間,趙正充對於誰才是被寄生的定義被搞混了。他實在難以接受,人類竟會是寄生在石頭上的生物。
「有人將你們的力量變成殺人武器,你們變成了幫兇,難道你們都沒有所謂嗎?」
「人是你們殺的,我們沒有意見。」
趙正充啞然。
「石磯無處不在,你們用與不用、怎樣用,對我們的力量,沒有影響,反正我們不會因此增加,也不會因此減少。用我們來殺人還是其他,是你們的事。人以食水維生,有人在水中下毒殺人,水不是幫兇。這不是水的問題,是人的問題;人用鐵制造工具生活,有人用鐵制造武器殺人,鐵不是幫兇。這不是鐵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你這根本是歪理……」趙正充再次被對方的話挑動情緒,然而卻找不著可以指摘的地方,「那些是人命啊,在喚古壇的襲擊中,有多少人因為血粹晶武器被殺,有多少人因此傷心難過,你們知道嗎?你們難道沒有感覺?」
「死的是人類,跟我們不是同一類,我們甚至不是生命,是泛靈,沒有你們的感覺。個別的人類死亡,整個族群依然存在、延續,並沒有造成總體失衡。相反人類數量正不斷增加,沒有減少,其實應該減少人口,回復平衡。石頭會被打碎,但整體依然存在。只要族群依然存在,為甚麼要傷心難過?我們不理解。」
趙正充為之氣結。然而站在石磯的立場,似乎也無可厚非——它們跟人類不是同一種族,沒有個體、生命、死亡等概念,更加沒有感情。它們對人類的生死無感,其實是很正常的事。
「唉,算了。」他已不想在這問題上爭拗,轉過話題道:「這個礦洞是你們設計的嗎?」
「是。」
「捕捉靈獸的事,也跟你們有關?」
「不是。那是你們人類的事。我們只是觀察到你,一直想跟你進行交流。正好遇上你有機會進入弱水鏡池,便透過附在朏朏身上,引導你來到這裡。因為我們的維度與人類不同,只有當你在我們裡面,才有辦法進行有效的交流。」
「維度?……唉,這個也都算了。」趙正充被石磯的話搞得頭昏腦脹,「你們為甚麼把我和若慈抓來,還弄出一堆謎題要我們破解?」
「我們想測試你的各種能力,包括意志、智力、判斷力等等。我們想知道能不能跟你合作。」
「合作?」趙正充感到疑惑,「我只是個閒人,能給你們甚麼?能幫你們做甚麼?」
「我們需要乩心石。」
趙正充心頭一震,「你們要乩心石幹嘛?」
「我們要與息壤抗衡。」
「息壤……我聽過這名詞,它也是一種泛靈,傳說是會動的泥土,上古時代,有人用它來修補河堤,水漲一尺,壤長一尺,聽起來很神奇。你們與息壤有甚麼過節嗎?」
「我們是對立的存在。套用人類的用詞,石磯和息壤,是宿敵,也是共生。雖然這說法並不準確,也很矛盾,但這樣說你會比較容易明白。」
「息壤會怎樣對付你們?它應該殺不死你們吧?」
「息壤能動,我們不能動。它們會在各地找出我們,附在我們身上,分解、侵蝕、同化,令我們的數量減少,他們的數量增加。」
「嗯……簡單來說,就是吃了你們。」趙正充摸摸下巴,「那與乩心石有甚麼關係?」
「如果息壤得到乩心石,就會增強活動能力,到時會壓制我們。我們也要得到乩心石,強化本體結構,不被分解、侵蝕……按你的語言,就是防止被吃掉。我們要與息壤對衝,保持自然平衡。」
「他們會怎樣得到乩心石?」
「你們,將會給他們。」
「你說人類……不,你是指玄族?」趙正充皺起眉頭,「玄族會向息壤提供乩心石?」
「是。你們將要舉行聯族泛靈峰會,息壤正在向你們要求取得乩心石,你們很可能會答應。如果它們得到,就會壓制我們,也會壓制你們。除非我們合作,阻止息壤擴大。」
這一刻,趙正充尚未明白石磯說息壤「正在」要求是甚麼意思,只是覺得奇怪,並沒深究。
「為甚麼玄族會幫助息壤?我可沒有聽過這種事。」
「我們不知道,很可能是,息壤與你們,做了某種交易。」
趙正充估計是閣庭與息壤私下有秘密協議,沒有向外公佈。
「息壤會包圍我們,也會掩蓋你們的土地,甚至蠶食人類。息壤就是大地,你們無法消滅大地,無法消滅息壤,只能由我們阻擋它們。所以你們要跟我們合作。」
單憑對方一面之詞,趙正充並不知道息壤會造成甚麼危機,甚至有懷疑會不會是來說是非著,便是是非人。
「我們理解你的懷疑。」由於這裡是意識界,雙方的意念都毫無遮掩,「你們還有時間,到了泛靈峰會,你便會知道。」
「即使我願意,又可以怎樣幫你們?我只是個普通人類。」
「你不是普通人,你未來將會是玄族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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