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行程的第七天。
「接下來我們要去的,是道力派有較多建設的地方。」在轎車上,趙正充對其他三人說:「與過去兩天傾向玄力派的應城村和地區不同,這裡廣泛使用乩器,也有不少人對餘族文化有興趣,我想百里兄和若慈會比較喜歡這些地方。」
這話令百里衛和余若慈心裡都帶點期待,不禁相視一笑。
他們聊了一些乩器與銘族的「銘器」之間的異同。容千琦忽然問道:「百里,上次比賽時問過你的問題,我希望多了解一些。」
百里衛大致猜到她想問些甚麼。
「關於你的玄法,我想知道你啟法的過程。」
「咦?」余若慈說:「不是說只有玄族才能使用玄法嗎?」
趙正充也說:「對,我都覺得很驚奇,希望能聽聽百里兄的說法。」
百里衛也想不出如何推搪,事到如今只好坦言:「我在讀書時期,一次體能測驗中發覺自己能夠控制由銘族研發的某種材料,而這種材料作為零件,置入彩傘之中。我並不是玄族,所以不敢說這種能力就是玄法,特別是不敢在玄族人面前說。若是真的有人問起,我或者應該回答他們是『銘法』吧。」
「你的意思是,玄法可以操縱特定的乩器?」余若慈問,「但乩器是人造的東西,怎會跟由人自然而生的玄法產生共鳴?這好像有點奇怪呢。」
「這一點在我們的國家也正在研究,暫時也未有統一說法。」他問趙正充說:「我知道在玄族人中,有些人的玄法能操縱乩器,不知道玄族怎樣理解這種事?」
「這也是所謂『玄之又玄』的事,閣庭的學者們至今也沒有結論。」趙正充說:「近年的確發現有些人的玄力是透過乩器來展現,當中除了武器,也可以是手乩。例如我知道有人能透過拍攝照片,可以將從未見過的物件位置,顯示在手乩的地圖上,等於一個尋找物件的搜尋器;也有一個在玄域到處遊歷的旅行家,在不同地方用手乩拍攝記錄點,然後就可以根據手乩紀錄,把自己傳送到那些到過的地點。」
「嘩,那真是很方便啊。」余若慈眼中閃動著艷羨目光,「要是我會那種玄法就好了。」
他繼續說:「我還有個朋友,跟別人對話時,他的手乩可以把雙方對話顯示成文字,如果當中摻雜假話,手乩會將當中虛假的字眼以特別顏色顯示,甚至連對方刻意誤導人的相關語也用顏色分辨出來,可說是個相當仔細的測謊器。」
「我想我猜到你說的是誰。」容千琦笑道:「他的志願是當一個公正斷案的判官,我相信他一定能夠達成心願。」
「除了武器和手乩,也可以應用在其他工具上吧?」百里衛問道:「就像我的彩傘那樣。」
「對。」容千琦點頭說:「我聽過有個從事雕刻的工匠,透過玄法使用鑿子,把石頭上某些部份轉換成其他物質,做出相當奇特的雕刻品;落到一般人手裡,卻只會是一把普通的鑿子。」
「也有人可以操控沙子、針線、木製傀儡等等的乩器。」趙正充說:「不過最常見和用途最廣泛的,還是使用手乩或乩板。」
「乩板?」百里衛覺得這名字很有趣。
「唔……你就想像是一個盤子那麼大的手乩吧。」
余若慈說:「聽聞餘族有一種科技產物,叫做手提電腦或平板電腦,大概都是那個樣子。」
「那種產物我也有聽說過。」趙正充說:「因為屏幕夠寬,可以操作的空間也大很多。我在小時候見過一個道士,他是用桌子那麼大的乩板來做扶乩占算,將屏幕上的結果匯出成讖語。那畫面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
趙正充的話,勾起余若慈的一些印象,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具體是甚麼。
他們說了其他與乩器相關的玄法,有用作計算、繪畫、翻譯、下棋,也有複制物件、控制情緒、進行透視,甚至傳說有些能影響時間、看見未來,或是令其他乩器無效等等。
大約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一個名為檀木村的地方。
趙正充說:「這裡以前盛產拂塵的村子,很多道觀都從這裡進貨。自從道力派在這裡扎根,引進銘族枝術和參考餘族的機器,便改為生產其他東西。當中最成功的,正正就是剛才提到的乩板,現在為全國提供中端乩板產品。」
村子裡蓋了好多寬廣的平房,街上行人不多,大部份村民都在像是工廠一樣的平房裡工作。
迎面而來有一位年約五六十歲的男人,穿著簡樸但相當整潔,頭上還裹著白色頭巾,把頭髮全給包住。
他一臉親切地拍拍趙正充的臂膀,說道:「正充,幾年沒見,現在高大了這麼多,真是一表人材啊。」
「槽叔,謝謝你的接待。這幾位是我的朋友。」趙正充向各人互相介紹,「這位糟叔是檀木村村長,也是管理乩板生產的負責人。我在前天聯絡他,讓我們參觀這裡的工房。」
「兩位銘族的朋友,你們那邊也有使用乩板吧?」
槽叔熱情地向兩人拱手,百里衛也拱手還禮,「我們那邊也有類似的工具,雖然名稱和外型不同,但原理應該相差不遠。」
「肯定是一樣的,因為我們是參照銘族的技術嘛。」槽叔示意他們跟著他走,「來來來,請看一下我們的產品,看看有甚麼可以改進的,務必提點我們。」
「不敢不敢,大家交流一下意見吧。」
他們客氣謙讓一番,走進工房,裡面有數十名村民在工作,全部都穿著整潔,安坐在多條生產線上,專注地琢磨面前的木板。從表面上看,他們都在做同一工作,然而槽叔解釋,個人的工序其實都各有不同。
「乩板的原材料是檀木,首先將木材切割,打磨平滑後交由專業工匠在板上刷上看不見的滑紋,下一步由道士舖好道痕,之後基礎編靈師在道程上編撰靈程,再打磨平滑,然後道術編靈師在靈程上注入各種程序……」
槽叔帶著他們經過每道生產線,以他們聽不懂的術語和名詞解說一番。工人們手上都拿著幼細的毛筆或銅針,四個人都看不懂他們在做甚麼,只知道他們都埋頭苦幹。
他們走遍多個工房,滿眼都是一模一樣木板、滿腦子都是複雜的術語。他們走出工房之後,都感到頭昏腦脹。
槽叔帶他們來到食堂,領了一些工匠們日常吃的飯菜,拿到外面空地坐著吃。在那裡有一大堆人正在歇息,有男有女,甚至有幾個年齡較輕的,似乎是一家人都在這裡工作。
他們見到身穿銘族服裝的余若慈和百里衛,都十分感興趣,並主動與他們聊天。
「銘族也有這樣的工房嗎?」
「那裡有沒有這種乩板?」
「姑娘妳這身衣服的材質好特別喔,銘族人都穿這樣嗎?」
「我們這些粗菜你們吃得慣吧?銘族日常會吃些甚麼?」
跟昨天應城村的經歷相比,這裡的人明顯友善好多,余若慈和百里衛都十分安心,與工匠們交流閒談。
吃過午飯後,四人跟著槽叔來到村裡的主大樓,是村長和行政人員的辦公廳。這裡樓高三層,相比其他工廠要大一些,但也不是太華麗。
「槽叔,這裡的休息時間很長嗎?」容千琦問道:「我們來的時候到吃完飯過來,那些工匠好像一直都在休息。」
「他們今天休班,明天輪到工房裡的工匠休息。」槽叔歎道:「最近生產減少,他們都是隔天開工,工時也縮短了。」
「是銷量不好嗎?」百里衛問。
「才不是,客人的訂單多到接不下呢。」槽叔走近窗外,看著樓下閒蕩的工匠說:「可是因為作為源材料的乩心石不足,我們被迫減產,現在產量都不及去年一半。」
「為甚麼?」百里衛感到不解。
「閣庭把越來越多乩心石都外銷到銘族國家,適逢近來的產量減少。去年年底,黑耀村產出大量乩心石,一度緩解這個情況,但之後又回復原狀。我們村子的收入也下跌不少。」
四人不禁聯想到曾是乩心石產量模範的黑耀村,如今卻成了一片死寂廢墟。
槽叔向趙正充說:「雖然我明白正充的難處,不過有機會的話,還是希望你可以勸一勸閣主,除了滿足外族需求,也要照顧我們玄族的發展。」
趙正充面有難色,「這事由副閣主提出會比較好吧?」
「你也知道正副閣主在道力應力上有些意見不合,要是你能在外公面前說幾句好話,也許會比他們兩人爭拗更有用。」
兩人對談的時候,容若慈輕聲向百里衛和余若慈提醒道:「副閣主就是趙公子的爺爺趙可渡,但他是道力派的牽頭人,自然與趙公子的外公程牧牲、也就是支持玄力派的閣主面和心不和。」
兩個派系領頭人的分歧,趙正充同時是兩人晚輩的尷尬身份,實在很難可以向哪一方進言。
他們參觀了一會,便與槽叔分別,繼續往下一站進發。
他們並沒有料到,下一站要到的地方,將會見到一個震撼他們心靈的荒誕場面。
約半個時辰後,他們來到了另一個地方。這裡附近好多片廣闊的農地,全部都使用各式各樣開墾和灌溉用的乩器。
一個自己會動的稻草人,四隻幼如柴枝的手臂各提一個泥耙,在稻田裡邊走邊翻土。
一輛無人架駛的木輪車,載著數桶肥料緊隨其後,一組管子向翻鬆的泥土施肥。
另一邊的田野,一根連接水道的管子往上直豎,在超過一個成年人高度的位置,一把散射的小管像花灑一樣以多方向噴出水注,灌溉周圍的菜田,而這種管子每隔十數丈就有一個。
再遠一點的田裡,一個長型的無輪車在農地上一尺浮動,慢慢往前推進,長身的一邊伸出多個收割用的環形刀具,把地上的農作物割走並捲進車內。由於它跟地面並無接觸,所以收割時完全不會影響泥土和水道。
這些乩器全都是自動操作,各個田間都沒見到半個人影。
「這裡名叫廣畜村,是糧食生產的模範村。」趙正充說:「雖然村子不大,但以人口比例來說,農作物產量異常豐富。」
「雖然叫『廣畜』,」余若慈環顧四周,「但沿路只見到農作物,並沒有見到放牧牲口的設施,也沒見到有人畜養家禽。」
「根據紀綠,很多年來這裡的確以飼養禽畜為主。」趙正充說:「跟檀木村那樣,近年這裡的人改變了生產模式,如今都棄畜務農,只是不清楚他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這回趙正充沒有做過任何通知,單純以旅行者身份到來。他們進入村內,見到十數個兩層高的倉庫,外面都停泊著運輸用的車子。
「這些都是載貨用的道力車。」趙正充說:「跟田裡那些灌溉用的乩器一樣,全都是使用乩心石作驅動能源。」
百里衛見到地上有一個圓形的木盤慢慢前進,將經過之處的零碎穀物全部吸進盤內。「這裡的道路都很寬廣,倉庫也排列得井井有條,還有打掃用的乩器清理地面,看來規劃得相當好。」
「不過好奇怪,這裡怎麼沒有半個人影?」余若慈暗覺詭異,「好歹也是村子,即使再自動化,總不會是個無人村吧?」
百里衛問道:「正充,你知不知這村子有多少人?」
趙正充在手乩裡根看,「據我下載的資料,這村子雖然人口比例較少,但截至去年也有四百人左右。」
「村子雖然不算小,但總不會沒有半個人影吧?」
余若慈對這種只有乩器聲的寂靜感到十分不安。
容千琦看看手錶,「現在已經是酉時,村民會不會都吃晚飯去了?」
百里衛說:「可是沒見到炊煙,也沒嗅到任何造飯的香氣。」
他們在村裡繞了一圈,終於見到一個人從倉庫裡走出來。那人並不像一般玄族人穿著古服,反而跟百里衛和余若慈有點相似。他所穿的是銘族便服,一件短袖襯衫、帆布長褲,足下更像是餘族常見的球鞋。
「請問幾位是……」他見到四人在閒晃,好奇地上前,特別注目在百衛里身上,眼前一亮地道:「你是百里衛先生,對不對?」
百里衛沒想到在玄道靈國的鄉村裡竟會有人認識自己,著實嚇了一跳,拱手問道:「在下正是。請問閣下是……」
「在下張敢瑁,是村裡負責農業生產的主管。」張敢瑁回了個禮,「我只是個小角色而已,名字不重要。」
百里衛印象中確實沒聽過這名字,「你怎會認識我?」
「你在玄乩法戰勝出了啊。」張敢瑁一臉腼腆,表情像小影迷見到大明星一樣,「雖然我忙著工作無法到現場觀看,但我看過你比賽的影片,你那些彩傘的銘器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百里衛一臉神氣地瞄向容千琦,她裝作沒看見。
「我一直研究各種乩器,村子裡用來耕種的工具都是我製作的。」
「真的?」容千琦欽佩地道。
他們提到在村外農田的各種耕種乩器,張敢瑁說:「不止那麼少,還有一些放在倉庫裡,各有不同功用,例如給果實去皮、去核、篩選大小,也會為穀物分類、打穀、去除沙石等等。」
他帶幾人參觀另一個倉庫,邊說邊介絕這些乩器。百里衛仔細觀察著說:「這些乩器都造得精巧而實用,在我的國家也見過類似的農耕工具,運作原理也大同小異。」
「實不相瞞,我的確是參照銘世的農業技術,只是在外形上做得比較土。」張敢瑁尷尬地說:「我自小就喜歡研究銘器,可惜一直都得不到重視。原本廣畜村一直以飼養家畜為主,但收入不足,近年更陷入財困。村長為了增加收入,打算開發農田,但因為人手不足,於是給我機會做一些乩器工具,增強效率。我從銘族的銘器和餘族的機器得到靈感,開發出那些自動化乩器,耕種收入急速上升,甚至遠超過飼養家畜。於是村長決定將農業作為本村主要業務,發展成現在的樣子。」
「說起來,」余若慈問:「既然村子的耕種無人化,那麼村民們都往哪裡去了?」
「家兄自少與父親與一些有學識的前輩們離開了村子,只有我和一些沒出息的人留在這裡。至於其他的村民……這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張敢瑁領他們看倉庫裡一些閒置乩器,「原本我們可以用這些乩器開墾更多木地,可惜近來缺乏乩心石作能源,這些乩器都只能放著不用。」
「又是乩心石不足嗎?看來真的有必要想辦法……」趙正充自言自語,若有所思。
余若慈問:「這跟村民去了哪裡有甚麼關係?」
「因為他們都要幫忙開採乩心石。」
四人心裡納悶,跟著張敢瑁到倉庫區後面參觀。
「這裡就是村民現在居住的地方。」
儘管張敢瑁如此說,但他們完全不能接受,因為那分明是原本用來飼養家禽的棚舍,旁邊還放著幾排養著雞鴨的籠子。
村民被關在圍欄裡,用籬笆築成的矮牆分隔,男女老少愈百人集中在這裡,粗衣麻布,頭髮披散,手腳臉龐和全身衣服都或多或少沾上泥濘之類的污垢,空氣裡也瀰漫著一股氣味,叫人極度不適——無論是物理上還是心理上。
這些人彷彿被當成畜牲般飼養,眼前這匪夷所思的景象,直接衝擊趙正充幾人的道德底線。
ns 15.158.61.12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