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趙正充不忍睟睹,發出打從心底的吶喊,掩面痛哭。
程牧牲搖頭歎息,「枉本座以為你是可造之材,沒想到這種程度就叫你難過成這個慘樣。你連敵人的犧牲都接受不了,你憑甚麼可以勝過別人?」
趙正充看著血跡斑斑的棋盤,程家四兄妹猶如屍體歷歷在目,他以淚眼望著外公,半哭地說:「這些都是我們的親人,難道你對他們都沒有感覺嗎?」
程牧牲對這話嗤之以鼻,「所謂的親人,只是血緣上有關係而已。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到了某個時刻、某個程度,都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和生存,放棄所謂的親人。你們幾個會出現在韻馳樓,一起來對抗本座,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趙正充反駁道:「爸爸和舅父他們一開始只是想研究祖先留下來的遺物,並沒想過要跟你對抗。可是你卻想利用從律,令整個玄族都接受你支配,我們才要阻止這樣的事發生。」
「你們都不懂。」程牧牲擺動手掌道:「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任的敵人,即便是所謂的親人也不例外。反過來說,只要有絕對支配的能力,就可以放心相信對方。只要能如臂使指地掌控所有人,那麼所有人不是都變得比親人更可信了嗎?」
趙正充眼前忽然閃過程牧牲記憶中的畫面,他和妻子都被各自的親人陷害,他抱著妻子的屍體痛哭。後來兩人都被他以《棋樂無窮》所勝,頸上扣上項圈,最後被他命令互相殘殺而死。此後每當有人想挑戰他的權力,他都會用同樣方法成為「贏家」,令對方完全臣服自己的權力之下。
「你相信的只是你的權力,你根本不信任何人。」
「這有甚麼分別?所有人都是敵人,只要握有權力,就可以握住對方頸項,而且有能力做你想做的事。」
程牧牲再次展示手裡握著的鐵鍊,分別繫住無數跪著的人頸上的項圈。
趙正充知道哭聲對程牧牲無效,亦無助自己掙脫這個困境。他閉起雙眼,努力穩定情緒,不斷要求自己要保持冷靜,回復理性,拼命思考當下自己能做和應做的事。
「告訴我,」趙正充問出了一個一直想知道的問題:「你要控制玄族,到底想做些甚麼?」
程牧牲呼了一口氣,緩緩道:「玄族生活裡,早已滲入銘族甚至是餘族的文化和技術。所有人都不知不覺被影響和改變,你們都被蒙在鼓裡,只有本座知道這個真相。所以必須令所有人聽從本座的命令,才能拯救玄族的未來。只要將所有人的思想歸一,由本座統領整個玄族,加上血粹晶強化過的武器,就能一舉戰勝銘族的國家們,就像本座在棋局上戰勝對手一樣。」
「難道我們跟其他人就一定要分出輸贏嗎?難道不可能成為朋友、平等相待嗎?」
「非我族類,其他人當然是對手、是敵人,這是定律。」指著棋盤說:「就像棋局上只有勝負,即使是殘局平手,也要重新開局再戰,直至分出輸贏。這也是定律。」
「這只是你的定律而已,其他人根本不這麼想……」
「你不懂,你還是不懂!」程牧牲用力搖頭,「銘族就是外族,是外敵,還有泛靈甚至餘族都是一樣,現在裝朋友只是掩飾,遲早會露出原來本性,侵略本座的玄道靈國!只有先下手為強,把他們全都除掉,才可以令玄族得到和平。」
「餘族連我們的存在都不知道,泛靈也根本沒有侵略我們的動機,至於所謂的銘族根本就不是一個族群,而是多個不同的國家,只是我們……不,是你透過閣庭的宣傳,令所有人將他們都視為『一個敵人』,將他們全部縛為一個可以和你搏奕的對手而已。」
「那是因為你們都看不懂形勢,所以由本座將問題簡化,讓愚蠢的芥民都能理解我們的敵人是誰,跟隨本座的方向戰勝敵人……」
趙正充已經認定,程牧牲只是一個座擁權力、蠻不講理的瘋子。
他要反勝,就必需扭轉自己的固有思維,甚至不惜扭曲自己。
要勝過瘋子,就要把自己變成瘋子。
程牧牲侃侃而談了大堆,趙正充已經無感,並沒有阻止,亦沒有細聽,只是一心苦思對策。他的雙眼望著對方,精神卻集中在尋找破局之法。
他必須成為贏家,卻又不想犧牲被他珍視的親友棋子;另一方面,程牧牲那種隨意修改規則的逆天操作,令這棋局完全沒邏輯可言。
既然這裡是意識界,當正常的做法不再湊效,一切定律都不再合理,就只有自己創造出自己相信的定律。
程牧牲把想說的話都說完,深呼吸了一口氣,滿意地笑道:「話也說得差不多,我們繼續吧。」
「好。」
趙正充回答異常簡潔,表情也變得木然,令程牧牲怔住。
「好小子,沒想到你冷靜得這麼快……還是你已經放棄了?」
「當然不是。我只專心在想可以制勝的方法。」
「哦?你覺得有方法可以勝過本座嗎?」
趙正充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指向棋盤。程牧牲低頭一看棋局,神色驟變。
「棋子怎會……不,你對棋子做過些甚麼?」
棋盤上的棋子,竟然自己在移動。
準確來說,是趙正充一方的棋子在動。
趙正充決心改變既定思維,不再固守規律,放膽一試,竟然真的有成效。
「閣主,」趙正充說:「你自信能掌握一切,不相信任何人。那麼,你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的棋子吧?」
程牧牲嘲笑道:「相信棋子?嘿,棋子就是棋子,怎麼信?」
「既然是這樣,你絕不可能相信能讓棋子脫離你的掌控,更不會容許它們自由行動。」
程牧牲看著緩緩移動的棋子,倒抽一口氣,「你是說,你沒有在操控棋子,而是讓它們自己亂走?」
「它們的確是自己行動,但不是亂走。唔……看來你真是不懂。」
「你、你才是不懂!」
程牧牲被自己的常掛在嘴邊的話給激怒,抓住一隻車,從己方後防直衝向對方陣中,預計會吃掉一卒一馬,豈料對方兩隻棋子竟然自己避過衝擊。
「怎樣?」趙正充抱著雙臂道:「我的棋子們能力還可以吧?」
「既然你不想一步一棋,本座也跟你亂來好了!」
程牧牲怒羞成怒,竟然兩手一同執棋,同時進攻。
「哈哈哈!不要忘了,這裡沒有既定規矩,本座就是規矩!
趙正充不敢鬆懈,及時搶救走避不及的一車一馬,可惜過程中又損失兩隻卒。
「你能進攻的棋只剩下四隻,本座看你如何翻身!」
趙正充並沒有氣餒,反而冷靜看準空檔,將車直推向前方,正要襲向身旁已無仕相保護的將帥;程牧牲一驚,只能用車橫移擋駕,那隻化身為榮照天的車就此被犧牲。
「棄車保帥,看來閣主也是急了。」
「到底怎麼回事?」程牧牲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局勢怎會突逆轉了?」
「還是多得外公你提點。這裡是意識界,現實的棋盤規矩在這裡都不適用,一切都是靠意識決定,只不過誰是規矩,不一定由你說了算。」
趙正充讓餘下棋子回防,稍事休整,要用氣勢壓住程牧牲。
「其他人之所以全部敗於你手,一方面是他們的意志比你弱,另方面是他們受限於自己的道德規矩。偏偏你這兩方面都跟別人相反,所以一般人面對你的《棋樂無窮》,幾乎是必敗無疑。你顯示過的輸家之中,並沒有童樂和、榮照天和熊大權。像他們這種在閣庭舉足輕足的人物,你不可能不加以控制,我惟一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你擔心會輸給他們。」
在意識界裡面,情緒反應會如實顯示出來,程牧牲現在的神情,明顯是不安狀態。
「榮照天開口閉口都說『榮譽』,他這方面的執念不見得會比你對權力的偏執為弱;熊大權雖然是一介武夫,頭腦不靈光,但他的意志力也相當強,而且他本身對你的命令已經相當服從,你亦用不著冒險跟他併;至於童樂和,他的意志力應該不及你,但他為人隨和變通,甚至對道德規矩也看得很開,要是由他跟你下這種沒規矩的棋局,說不定一開始就跟得上你的無賴玩法。」
程牧牲一臉慍色,沉聲吼道:「你到底想說甚麼?」
「你開棋局開始之前,說要找『合適的對手』來下棋,而不是『有實力』、『有資格當對手』之類的人。你之所以能戰無不勝,並不是你比所有人都強,而是專挑你認為比你弱的人來挑戰。程閣主,恕我直言,」趙正充指著他的鼻子,「你根本只是一個害怕失敗的膽小鬼而已。」
程牧牲怒目圓睜,臉上是趙正充從未見過的狂暴面容。
「胡……臭小子!」
他抓著兩隻不知是車還是卒的棋子,不顧一切在棋盤上直推向對面的將帥,並將擋路的卒和相等棋子全部撞開。
在兩棋快要碰到將帥之際,一車一馬的棋子如閃電般及時護駕,硬生生頂住程牧牲狂怒的衝擊。
「這、這速度……」程牧牲額上流出一滴冷汗,對方一車一馬顯現出百里衛和容千琦的形像,兩人分別用紙傘和道靈,以防守架勢守護身後的余若慈。
兩隻棋是按自己意志行動,而且力度之強,就連趙正充也感到意外。
「看來我賭對了。」他暗裡舒一口氣,「單靠我一人來下這局棋,我可能敵不過你,但我有其他人與我一起迎戰,他們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你呢?我看你連自己手裡面拿著的是甚麼棋都弄不清呢。」
「怎……怎麼會」
剛才這一著的確是胡亂的攻勢,程牧牲透過指縫間看到的筆劃,並不知道自己拿的是甚麼棋,直到鬆開微抖的手指,才知道原來是兩隻卒。
「你再看看現在的棋局?」
雖然趙正充一直損兵折將,但最後仍剩下一車一馬,而且仕相皆存;反觀程牧牲除了將帥,就只剩下手中的兩隻卒。
「你以為自己還有棋,是吧?」趙正充指著他的雙手說:「可是你不辨棋力,勉強用兩卒與車馬硬碰,你僅餘的一兵一卒也報廢了。
程牧牲張開雙手,驚見最後兩隻棋子也被剛才蠻力一擊撞成碎片。
「外公,」他用平靜的語氣說:「真的很抱歉,這一局正充要贏了。」
趙正充的車馬自動推向敵陣,向著孤獨的將帥步步進逼。在兩棋由左右包抄之際,程牧牲竟然一手把將帥往後撤,移到棋盤之後。
趙正充一呆,正想質問,沒想到向來目空一切、君臨天下般的程牧牲,此時擺出一副無賴的模樣。
「小子,本座多教你一件事:要成功,除了無視規矩,還要沒有底線!」
「這算是甚麼?」趙正充鄙夷地道:「你是要認輸?」
「本座哪有輸?」他狡詐地笑道:「這是和局。」
「堂堂閣庭之主,竟在敗陣之際撒賴?這不是偉大玄族領袖該有的表現吧?」
「本座只是退到棋盤之外而已。」他把最後一隻棋子按在棋格底線之後,「總之你無法在棋盤內將本座一軍,你就不能算贏。我們再來一局吧。」
「你剛才說過,棋局上只有勝負,就算平局再戰,最終還是要分出輸贏。」趙正充頓了一頓,「還是你真的打算就這樣和局收場,離開這裡返回現實?」
「哼,本座最終還是會贏。」程牧牲冷笑道:「在《棋樂無窮》的世界裡,必定要分出勝負才能離開。只要再來一局,本座就能找到你的弱點反敗為勝,要是一局不行,就一直下到你認輸為止……」
「這樣就好。我多麼擔心你是真的想和局收場。」趙正充盯著他按在手裡的將師說:「你以為自己沒有底線就絕對無敵了嗎?」
此時棋盤外有大量棋子出現,它們不單是趙正充輸掉而被移到盤外的棋子,還有被程牧牲自己犧牲的棋子,它們全都向著程牧牲那惟一的將師不斷發動衝擊。
「怎可能……怎會這樣?這是棋局之外,這些敗子棄子怎可以……」
「既然將帥自己脫離戰陣,跳出棋盤,就等於失去互相制約的規則所保護,與其他棋子處於同一個不講道理、不講邏輯的世界。打破規矩是需要付出代價的,因為你的私心而被你丟棄的棋子……或者是人,都會用他們的方式復仇。孤立無援的你,最終只會被自己的野心和失序所拖垮。」
程牧牲雙手拼命按住最後一隻象徵他自己的棋子,發出最後的吼聲。
「不、不要,不可以!本座是贏家,本座永遠都是贏家……」
無數棋子持續猛攻,不論是棋子還是他的雙手,都無差別地瘋狂撞擊,木頭與骨頭的碎裂聲令人無法分清,棋子碎屑和被撕裂的肉屑都混在一起。
「你們不能搶走本座的東西,一切都是本座的!本座……本座……我……不能輸……我不想輸……我要統領玄族……只要我統治你們,你們才不會傷害我……求你們放過我……我求求你們……」
眼前這個擁有玄族最大權力的老人,開局之初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如今卻被他所看不起的棋子殺敗,甚至跪地求饒,好像一個保護自己心愛玩具的小孩,發出無助的哭聲。
趙正充站在旁邊看著他,心裡充斥著各種情緒:憤怒、狂喜、內疚、怨恨、興奮、悲痛、同情、恐懼、感慨、無奈……在這些極端衝情緒擊下,像是啟動了某種心理防御機制,令他心裡抑壓情感,面上也失去表情,否則他可能會因此而崩潰。
一眾棋子無視他的悲鳴,最終將程牧牲的手掌連同棋子,都砸得血肉模糊。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雙手的骨肉和棋子的碎片,像垃圾一樣散落在地上。
趙正充拿著一個項圈,走到他的身後,平靜地扣程牧牲的頸上,然後手握連在項圈上的鐵鍊,整個過程都沒有半點情緒起伏。
「程牧牲閣主,你輸了。」
此時意識空間急速扭曲並收縮,即將崩塌消失,他知道時候到了。
「外公,謝謝你給正充上了重要的一課。可惜你做了無可挽救的事,我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滿臉是淚的程牧牲對他的話毫無反應,深陷在挫敗之中無法自拔。
趙正充面無表情,猶如牽狗一樣,以那無形的鐵鍊拉著程牧牲頸上的項圈,冷漠地拖著他匍匐而行。
「回去面對現實吧,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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