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琛一直看著桌上那串玉玲瓏,即便曲亦歡將目光投射過去,他也沒抬起頭來。
他躊躇了許久,最仍是以尋常的口吻開口:「聶琛,我們喝一杯吧?」
聶琛的目光終於自玉玲瓏上轉向他,輕輕地點頭,然後主動將桌上兩罈酒都開了封,瞅著那被裝在酒瓶中的琥珀色液體,微微遲疑了一會兒,便仰頭一口氣灌下大口。
曲亦歡看他這樣的喝法,也沒去阻止,許多酒汁都灑到衣襟上,打溼了那件月牙白的內裡。他自顧的拿起那譚也被開封的酒,笑著道:「來,我們乾杯!」
聶琛模糊中聽見他說話,拿著酒譚的手有些搖晃,還是遞出去與他碰了一下,隨後又繼續喝著,曲亦歡亦如他一般,將酒喝得滿身都是。
其實兩人這樣喝酒,酒多半是灑得比喝得多,於是喝了大半罈酒的曲亦歡,還是清醒地看著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特別地圓,就像一個發著光的小碟,他想這日子是到十五了吧,才有如此滿的月圓。
拍拍聶琛的肩膀,他指著窗外的圓月道:「你看,今晚的月亮特別圓,是十五了吧?」
聶琛倒是喝了半罈後便茫乎乎的,有些分不清南北,順著曲亦歡手指的方向看去,恍惚見了三四個月亮在那邊晃蕩,叫人看不真切。
他噗哧地笑了一聲,「聶琛,你臉紅了,這麼一點酒就醉,酒量真差。」
聶琛眨眨眼,張口就朝著曲亦歡指著月亮的手咬去,直咬出一個紅紅的牙印,登時痛得曲亦歡哎呀一聲,伸回手臂。
「你幹什麼?喝醉酒發酒瘋啦?酒品真差你!」他一面握著自己被咬紅的手指,一面側開了身想離遠點,免得再遭攻擊。
誰知道聶琛卻呆在了那看他,然後又是一臉平靜,沉沉緩緩地說道:「十歲時娘死了,多虧師傅把我撿上山,傳我武藝,又替我報了大仇……」
「可是我卻沒能為師父做些什麼,我連他的性命都來不及保護……」
他的聲音低沉而緩慢,若是不看他此刻通紅的臉色,沒人料想得到他這是喝醉了在發酒瘋。
曲亦歡看著他,沒有說話,窗外吹起晚風,冰冷的,有些凍骨。
「我連師父留下的九仙派都沒能保護……與當時那個十歲時只能看著爹娘死去的孩子,又有什麼分別?」
「我誰都沒能挽救,救不了爹娘,也救不了師父……」
他講了一陣,眼睛卻忽然清明起來,望著曲亦歡,「也救不了你,千朝。」
曲亦歡的心裡咯登了一下,隱約感覺似乎聶琛知道些什麼,可具體是什麼,一下也分析不清楚。他想要套話,卻看見聶琛忽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將酒罈對著天上那個月亮。
「來,我們再喝一杯……十一年前的月亮也是這麼大,這麼圓,那天的晚霞是紅色,像血一樣,蔓延在陰山的山腳……」
「千朝,你總想著要替御魂門報仇,可那些慘死在百里越門下的人,難道就不該報仇嗎?我爹娘,連屍骨都找不到,難道便不該討個公道嗎?」
「你說師父不是好人,是為了貪圖亂魂訣復活師娘才救你。可這十一年來你看不見師父對你的關心嗎?他又何時對你有過試探?百里千朝,你的眼睛瞎了嗎?」
曲亦歡知道酒醉之後的聶琛是把自己當成百里千朝了,不過令他有些訝異的是,他的父母竟然死於御魂門,而他還可以對百里千朝容忍至此,頓時曲亦歡覺得這些人實在太奇怪了。而聶琛如今醉後說出的話,恐怕是他這十一年來最想跟百里千朝說的吧。
他保持著沉默,靜靜聽著聶琛之後又說了一大串前言不著後語的話,中間還夾雜著幾句聽不太懂。可聶琛說了這麼一串後又回頭看他,像是要他給出一個解釋般,眼睛死死的瞪著他,大有誓不甘休的氣勢。
曲亦歡心裡叫苦,他的確是百里千朝的外貌,可他卻不是百里千朝啊,這些指控對著的也不是他,他又能說些什麼?
他只好尷尬的笑了笑,「聶琛,你喝醉了,我是曲亦歡。」
聶琛瞇起眼睛看他,像是在辨認他的容貌,又像是對他的回答有所不滿。片刻之後他道:「曲亦歡……」
「你為什麼會死?」聶琛道。
曲亦歡愣了愣,放緩了聲調解釋:「因為我殺人了。」
「千朝也殺人。」
他不知道他說的千朝也殺人這句話指的是什麼意思,姑且將之解讀為之前殺過人,畢竟他也聽說過蠱魔就是死在百里千朝的手上。
「可是我那們裡不能殺人,殺人是要償命的。我殺了四個人,就只賠了一條命,算起來我賺了。」
「百里越殺了幾百條人命,也只賠了一條命。」
他笑了笑,「是啊,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也算不明白的。一個人就只有一條命,不管殺人多少人,他也只有一次的人生。那人毀了其他人的人生,於是自己也毀了。」
他想了想像是有所感悟,又道:「可是有些人縱使一生為惡,卻半點代價也不付,在我那裏是,在這裡亦是。這世界是沒有道理的,說不清楚,也看不清楚,你只能想盡辦法不被殺死,想盡辦法活下來,或許踩著其他人的屍體,或許你就成了那個為惡之人。」
聶琛聽得,點點頭,「可你不能死,你還要好好的活著。」
曲亦歡又有些錯亂,不知道他這話是對誰說的,是說百里千朝,還是自己?可是他還是笑著,說了句自己對這個話題的總結:「生命會找到自己的出路,只是出路總是有好有壞。」
他聽得酒罈落在地上破裂的聲響,反射性轉頭去看,見是聶琛鬆開了手,還有半罈的酒灑開滿地,屋內頓時溢出一陣陣醇濃的酒香。曲亦歡的是線從酒罈移開時,只覺得身上一緊,是聶琛撲了上來,緊緊地抱著自己,他手中的那譚酒跟著也落到了地上。
聶琛喝過酒後熾熱的鼻息噴灑在他的頸肩處,激得曲亦歡輕輕地一顫,從來自詡酒量甚好的他,此刻竟也被酒氣薰紅了臉頰。
他動手想去推聶琛,卻聽到聶琛低沉的嗓音裡帶著沙啞,不停地喊著:「曲亦歡……」
他恍惚也想起聶琛重傷昏迷的那幾天裡,自己也是坐在他身邊,一有空就喊著他的名字。如今聶琛喊著自己的語調,竟然與那天的自己出奇般相似,那種飽含著害怕與期待的沙啞,就像一個孩子,想去追逐自己的夢,卻又因不安而踟躕。
伸出手,他拍著他的背脊,「是啊,我在這呢,你願意的話我就陪你,一直陪你……」
肩窩那邊有種濕潤又溫熱的觸感,他不知道那是錯覺還是聶琛落下的眼淚,不過他更願意當作什麼都不知道,等到明天,一切都會過去。再大的事情,只要他們都還活著,終究都會過去。
那天,聶琛一直鬧騰到了半夜,才抱著曲亦歡沉沉地睡去。
ns 15.158.2.213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