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亦歡其實並不知道唐浩空究竟死了沒，那天的風雪太大，只稍一會兒，那抹身影便消失。他們也並未下崖去尋，因為找不著下去的路。可曲亦歡心裡是當他死了的，只因人活著時有恩怨，死了便一筆勾銷，他還是更願意相信他死了。
聶琛那天坐在崖邊很久，碧真跟問熙參不透，都是一臉大仇得報，如釋重負的神情下山，直至天亮時，聶琛才與曲亦歡緩緩離開。
他們一行人又回到九仙派，從前看著不覺得大的屋房樓宇，如今卻顯得如此空曠寬廣，他們面面相覷，都是沉默。
還是曲亦歡最先道：「人不是都沒什麼死傷嗎？把那些弟子都叫回來，再多收些人，就跟以前一樣熱鬧了。」他說話時笑笑的，掃過問熙與碧真，兩人也笑笑。
碧真將他們帶到逍遙林內，指明楊尚文埋葬的地方，那是比先前曲亦歡修練的山洞還要更深處的密林，周遭盡是參天古樹，陽光透過樹梢間灑下，頓時都變得柔和許多。曲亦歡想這地方真不錯，於是四人便將青安的骨灰也葬於此。
臨走前他們向那兩座墓碑再拜，碧真道：「我去買些鮮花的種籽，種在這，等春天到了，便會開出一片花海。」
他覺得這主意真好，花海肯定是很漂亮的，他沒見過，從前老是跑路，從來只留心那些路怎麼走，走麼拐，要走哪條路才能甩開那些人，卻從沒停下來看過路邊的一朵小花。
忽然間，他有些期待看見這片花海盛開的樣子了。他想，青安與楊尚文，應當都是。
饅頭站在在逍遙林的路口處，遠遠就望著他們，直到眾人走近後便抱上曲亦歡的腰，不停用頭蹭著，那模樣說不出是想念主人，還是餓了討餅吃。
可曲亦歡最終沒有給饅頭餅，他身上的吃完了。還是碧真從懷裡拿出一個發硬的窩窩頭，丟給饅頭，才結束這場人熊之間的糾纏。
曲亦歡總覺得聶琛有心事，於是又約他喝酒，不過有了上次那件事後，這回沒直接提兩罈酒去，而是將酒裝到一個小酒壺中，只帶了兩個小酒壺去赴約。
他們約在入夜後的房間屋頂上，沒什麼原因，只因為曲亦歡看過一部武俠片，也想試試看在屋頂上喝酒的感覺。
費了點力氣爬上屋頂，他小心踩過那一片片輕薄的磚瓦，就怕把它踩破或踩塌。那頭聶琛坐在屋脊上，看著月亮，像是已到許久。
曲亦歡也沒表示出什麼歉意，便把手中酒壺遞給聶琛。只是這回聶琛卻不是空手而來，他自旁邊也拿來一罈中等大小的甕，遞與曲亦歡。
「白石山的梅花釀。」他道。
曲亦歡這才似乎想起有這麼個名字，依稀是在那些師弟們聊天時提過。那記憶像是好久好久以前，幾乎就要教人遺忘，他的眼神暗了暗，卻仍笑著：「這罈先留著，明天找碧真問熙他們一塊喝，之前就聽他們說著想喝。」
聶琛沒有反應，不置可否，逕自喝了一口小壺中的酒。
他見他吞下酒液，便湊到身旁問：「怎樣？如何？這可是我到村裡特別買，很貴的！叫白雲泉。」
那張臉上還是沒什麼神色，「尚可。」
他聽罷自己也喝了口，暢快的吁出口氣，「好酒！不愧我花這麼多錢買。」
聶琛靜靜地又飲下一口，抬頭仍看著天上的月亮，今夜的月亮彎彎地，像是一方銀鉤，時隱時現地掛在天上。
只聽他淡淡的聲音道：「爹娘被御魂門人抓走，死的屍骨無存，我本是十分厭惡他，每每見了，都要盡力克制，才沒發生衝突。直到有天，我無意間見他一人在逍遙林內哭，哭得很慘，嘴裡直喊爹。」
「……那時我才醒悟過來，他跟我一樣，都沒了爹娘。我爹被他爹殺死，他卻沒做錯什麼，無端承受著這樣的悲傷。」
「我覺得我們很像。都沒了爹娘，都想要仇人付出代價。只是，千朝總是很努力，無論做什麼，甚至是復仇……只要他想的，便一定要做到。」
「我有時羨慕他，總是那麼果斷，毫無顧慮的；但有時……又厭惡極了他這種性格。」
「他十四歲時剛修練亂魂訣，我一直都知道，也勸過他，卻沒與師父說。我想千朝除了九仙派外，便沒有親人。倘若師父要殺他，或者趕他出去……也許那時我應該跟師父說，那今日便不會……」他停了停又搖頭，「不，興許還是會吧。他就是那樣的性子，要做什麼，便一定要做，還要做得好，做得驚天動地。從那時師父撿回他開始，也許便注定了這樣的結果。」
「十一年前那場圍剿，師父一直是愧疚的，我不知是為什麼，但從他看千朝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來，他總是感到虧欠，以至於很多時候……放任了他。」
這晚，聶琛一反常態叨叨絮絮地說了很多，不見得都是與百里千朝相關的，也有很多他內心壓抑很久的情感。
曲亦歡一直便是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他手上那壺白雲泉早已喝完，但他仍將它拿在手上，像是這樣便能一直聽下去，能將時光便停留在這刻。
這是他第一回，這麼聽著聶琛說他自己的事，他不知聶琛是不是又喝醉了，畢竟他的酒量一向很差，也似乎只有喝醉了，才會將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
聶琛的語句斷斷續續的，像是神智真有些不清晰，待又撐一陣，忽然他轉向曲亦歡，那雙眼裡有著鉤月，明晃晃的。
「我不能去恨他……因為千朝的執著我懂，也因為他的執著，才使我遇到你。」語落，他拋開手中的酒壺抱著他，輕輕地在他耳邊道。
「有時，我真覺得自己卑劣。」
曲亦歡起初愣著，畢竟他從沒聽過聶琛說這樣的話，片刻後便笑了，也伸手去環著他。
「你不卑劣，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我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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