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夏之時,天氣炎熱。日頭正中時,更加的熱。陽光曬在皮膚上,能曬出灼痛感。小男孩赤著腳踩著熱燙的土地,將地裡的菜採摘放到竹筐裡。揮汗如雨下,男孩臉上被曬出了紅暈。小小的手指佈滿了繭還有各種傷疤,舔了下起皮的雙唇,將一筐子的菜都放到附近樹蔭下。那裡已經擺了三五個竹筐,裡面放了各種菜蔬。
男孩漆黑的瞳眸裡,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跟好奇。只有滿滿的漠然,摻了一些些的愁緒。
樹下有兩個竹筒子,男孩抄起其中一個,打開塞子仰首灌了幾口後將塞子摁回去。背起了放在另一邊的竹簍子,以及一把鐮刀。裝了水的竹筒子則是被他放進了背後的竹簍子裡。他得去割草,餵給豬跟家禽吃的。如果可以,順便採摘些野菜跟野果子,又或是能吃的菌菇等。
男孩衣服單薄,袖口起了毛邊,也有破損。而補丁已經補到相互重疊的地步,怎麼看都像是拼湊出來的,不像單獨一件衣服了。
永靖三年,瞿州大旱,寸草不生。平民百姓無糧可種無米可食,雜草樹皮都被扒下來吃光了。百姓們只能四處散逃,又或投奔遠親。瞿州如此,然而隔了一個晉州的黔州,卻是發了大水,沖垮了堤垻。混濁的泥水淹沒了土地跟農田,當然還有屋舍。
大水之後,天氣放晴,便起了瘟疫。夾在中間的晉州,說好不好,說不好也沒有多不好。晉州有太多流民湧入,城門口已經開始管制。然而,城門口固然有官兵可以把控,但其它地方便沒辦法了。
更何況,疫病的部份,根本沒辦法控制。一旦染上,沒有及時救助,那就是死。他們家沒有多少錢,都是銅錢,還得仔細算著夠不夠用,所以不能染上病,萬事都要很小心。
此時,一個女子挑著兩桶水,顫顫巍巍的走來。男孩連忙放下竹簍,拿出裝了水的竹筒,迎了上去。
「姐姐,先喝口水。」男孩輕聲地道,同時貼心的小心將裝了八分滿的水桶卸了下來。男孩個頭雖小,但力氣卻挺大。他有些心疼地看著自家姐姐,要她趕緊喝口水歇歇。伸指輕挑開女子的脖頸附近的衣,隱約看到一片青紫。
「姐姐,水應該還夠,妳這兩桶,就澆進田裡吧!就那,高梁田那塊。」男孩心疼地要她再多喝一口水。
「也好。」女子輕聲地道。「你趁著水涼,洗個臉跟手再作活。要去割豬草了吧?」
「嗯,路上看有什麼東西,能吃的就帶回來。」男孩一本正經地點頭。
「那,姐姐去澆水了,你可得小心,最近流民多了,聽說有的還帶了病,小心些別遇上了。」
「嗯,姐姐也是,回去之後定要把門鎖了。手邊一定要放刀子!」男孩嚴肅地叮囑著。
「知道了。」瘦弱的女子牽起唇角,幫忙把男孩的衣服整理好。「實在是沒辦法,不然去安鎮扯個粗棉布幫你做一身新衣也好過你這樣穿著。夏天也就罷了,冬天可怎麼辦?」
「沒關係的,我去山裡看看,說不定能尋到什麼草藥,到時候也能小賺一筆。」男孩拍了拍自家姐姐的手。「姐姐的手明明不該做這些粗活的……到了冬天沒得保養就算了還會生凍瘡,太難受了。」
「沒辦法。余家只剩咱倆了,能活著就已經算萬幸了。對了,別走進深山裡了,太危險,懂嗎?」余蘭一雙漂亮的杏眼滿是悲涼,嘆了一口長氣,起身準備將那兩桶水挑去高梁田裡澆了。
男孩原地站著,垂首不語。他明白的。事情就發生在眼前,他怎麼能不明白。他們余家,好歹也是簪纓世族。父親余南,因剿匪有功,獲封靖陵侯。雖無實權,但也好歹有個能世襲的爵位。母親孫氏,優雅賢惠,把家裡管得是井井有條。祖母錢氏,是前兵部尚書的嫡次女,錢家也是有戰功的。姐姐余蘭,京城貴女圈小有名氣。相貌出眾,四藝皆通。他,余曜,雖只有八歲……哦,現在應該算十歲了。擅長武藝,小小年紀,力氣卻不小。他可是能拉得開一般大人用的弓,爬樹翻牆是家常便飯。
就在他快九歲那年,家裡出了大事。
父親余南的堂哥余競,倒賣官糧,致使當地百姓無糧可吃;當地的駐軍亦無糧可守備。賣出去獲得的銀兩,全數進了他私人的帳裡,還強占了多畝良田、莊子等。
那些田都拉高了租賃價,收到的糧還要被克扣,僅夠一家子三五人餬口。最後有人冒險出了城,將狀子找人直接遞到了當時的刑部尚書手裡。刑部尚書接到狀子,交給內閣元輔。元輔怒不可扼,上書奏請皇帝將此案交三司會審。而這一審下來,便連同靖陵侯余南一家子都拖下了水。
余競自是死罪難逃,余家其它未成年的姑娘們都送進教坊司。滿十六以上的都判了流放,未滿十六的男子一律殺了。而余南跟孫氏是死在流放的路上,死因是染病加上抑鬱。祖母錢氏被送進了觀音庵,表面上是為了贖罪,但其實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關押跟刑罰。
在進庵之前,錢氏求了前兵部尚書——也是自己的老父親,將未滿十六的余曜跟余蘭保下,藏到晉州岭縣的石安村。要進京,得要花上一兩個月的路程。跋山涉水,辛苦得很。
姐弟倆來到了石安村,給夠了銀錢,得以在這裡生存下來。余蘭會刺繡裁衣,總會想方設法的把弟弟照顧好。
可刺繡縫衣很傷眼力,再加上此處雖是安寧,人卻不一定是安寧的。各種流言,懷著惡意的、出於善意的,都有。余蘭將所有的苦跟悲涼都嚥下了,她不能不立起來,弟弟還小呢!
之前交租交不出來,余曜便說他去幫忙農活抵了。下次再交租,差不多是二個月後。照現下的情況,他們拿什麼交?余蘭的眉眼之間愁緒橫生,能活下來已經實屬不易。現下她十七,下個月便要滿十八,早該說親了。難不成真的要用後半輩子的幸福去換取苟活的機會嗎?
余蘭生得漂亮,柳葉眉、杏兒眼。一雙厚薄適中的菱唇,輕點胭脂便是極美。未受磋磨前皮膚滑膩如白玉,十根手指蔥般的白,修長又好看。現在的她,指掌粗糙,略微腫脹,不復以往的白嫩。
余曜抬頭,看著原本能穿著綾羅綢衣,有丫鬤伺候,無需她親手勞作的姐姐,如今也得一肩挑起照顧自己的責任,什麼都要做,什麼都要會。
為了不讓下次交租還要那麼累,余曜才會決定賭一把。他要進山!石安村附近就有一座不算高也不能說低矮的山。村民們都被告誡說,深山裡必有兇獸。就算是夏天,那些個蛇蟲就很討厭。在山腳或是再往上一些還能有點機會可以有所收獲,但想要更好的,還是只能往深處走。
路上經過一片竹林時,余曜便砍下一根竹子,削尖了做武器。仔細看了地上,有獸徑,也有小小的腳印,於是利用現場的草跟藤,做了一個陷阱。做好之後再用些草葉掩蓋並做上記號。余曜進山之後,余曜運氣不錯,抓到了一隻不小的野兔子。
深吸一口氣,放輕了腳步,仔細看著腳下的各種植物。這一路上還搜刮了不少黑色的木耳跟香菇,甚至是一些野蔬。這些他都往背後的竹簍扔進去,還採了野果子。雖然酸澀,但還不至於酸到嚥不下。再往前走幾步,他聞到了花香。那是正盛開的茉莉花,一大片,香氣濃郁。余曜記得這些花不只能做花露,還能泡茶水喝。就算是再次級的糙茶,加上這花,味道都能提升一兩個檔次。
余曜抽出布巾,採了不少花。才剛把花扔進竹簍子裡,一轉頭,便看到左手邊的樹根附近似乎有一大片的什麼東西。他好奇地過去仔細看了下,發現跟香菇很像,卻是比他兩隻小手放上去還大。想了想,便動手將它摘了下來。
回程的路上,他做的陷阱有了收獲。是一隻山雞,還在拼命撲騰。余曜拿刀柄敲昏了山雞,扯了藤條綁好掛在腰間。於是竹簍一隻野兔腰間一隻山雞,竹簍還有茉莉花跟野蔬野果子,以及那朵超大的香菇。他記下了位置,後又再弄了幾個陷阱。
正要回村子裡的余曜,看到不遠處有十幾個人慢慢的走過來。他的位置比平地要再高了些,故而看得很清楚。他仔細看了一會,發現不是村裡的人。他們停下腳步,似乎是在討論要進村還是要進山。余曜心中一跳,那些人大部份都是餓到快脫了相的。不會是瞿州來的流民吧?
余曜輕手輕腳的湊近了些,他們仍然爭吵不休,確定不是晉州這邊的口音。再加上他們一直找水,心想極大的可能性真的是從瞿州來的。余曜緊握著自己手裡削尖了的竹棍,暗暗將幾個人的特徵記下後,轉頭便換了條路往村子裡走。
余蘭正在院子裡的雞窩裡拾蛋,看到余曜回來,腰間還掛了隻山雞,不禁有些意外。「阿曜,你不會真進深山裡了吧?」
「沒有,我只是再往上走了一點路。姐,我竹簍子還有隻野兔呢!可重了!」余曜把削尖了的竹子放在牆邊。「姐,把這些處理好了,腌著可以吃上幾天。對了,姐,這個是什麼?會不會是大香菇?」
余蘭接過那比她的手還寬大的大香菇看了好一會,說:「這可能是靈芝。咱們去問村長!」
「不,姐!」余曜連忙阻止她。「財不露白。我拿去鎮上問,我去找石老頭跟他說明早坐牛車。姐,野兔子跟山雞我們也先不吃了,明天一併拿去賣了!」
「好,聽你的。」余蘭笑了下。「還找到什麼了……唔,好香,是茉莉花?」
「嗯,姐,妳會做花露,這個給妳做。」余曜說道。
「這麼一點,做不了什麼。花露一瓶,得是你今天採的這個量的十倍。」余蘭搖頭。「但是曬乾了放香囊裡倒是還可以的。」
「嗯……姐,今晚可能別睡太熟,我從山上下來時好像看到了有陌生人經過山腳下那條路!」余曜說道。「聽口音不像晉州的,都瘦脫相了。」
余蘭蹙眉。「那可怎辦才好?」
「我先去跟村長打個招呼,讓他們找青壯年夜裡巡守,也通知大家提高警覺。糧食最好是藏起來,不能被看到。」余曜將東西放下後便跑去找村長了。
村長聽了余曜敘述的狀況後,點頭說道真的可能會有流民來,也不知有沒有帶疫病。「去,去通知大家要準備好醋水,還有存好乾淨的水以及糧食,都藏好。」村長的幾個兒子都立刻散出去一戶一戶敲門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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