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遠在邊疆的天樞關。余曜單穿一件外袍,策馬奔馳。抄起掛在鞍下的長弓,拇指上一枚帶皮白玉刻成的玉扳指,在日光的映照下,閃著溫潤的微光。
余曜自箭筒抽出羽箭,絲毫不受馬兒撒蹄狂奔的影響,搭箭拉弓。耳畔不再有風聲,僅聽得見弓弦被拉到滿時的聲響。
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那漸漸拉近的草靶。手指一鬆,輕輕巧巧嗖地一聲,嚓地一聲,正中草靶的紅心區。一邊看著的士兵們發出歡呼聲,喊著余小將軍的、也有喊著厲害啊、太精彩云云。
余曜咧嘴一笑,吁了一聲,剎停了馬後翻身下馬。外袍裡面什麼都沒穿,卻隱隱隨著風飄散出一股苦藥味。
「小將軍,您的傷還好嗎?」余曜的副手——程明有些擔心地問。余曜之所以只套著一件外袍,也是因為腹部還紮著一層布條。先前在戰場上一個沒注意,被裝死的蠻子狠狠砍了一刀。雖是有護甲在身,但那瞬間的爆發力太強,劈穿了厚實的皮甲,硬生生劃拉出了一道不淺的傷口。
余曜擺手說沒事。不過,他想到了那令他日思夜想的人。那人要是在身邊,一定是氣急到紅了眼,咬著唇不說話,一雙微勾的桃花眼帶著點水汽盯著自己。
——又急又怒,卻又看到自己受傷而捨不得的樣子,太勾人了。想著想著,原本消散的熱氣又聚攏過來,往某處竄。從軍固然是爭功的捷徑,但就像白朮之前說的,明傷暗傷太多了。而且,每次上戰場,身邊的幾個兄弟不曉得有幾個能再回來一起喝酒的。
這事打從他當個馬前卒時便明白了。教他技巧的那位壯大叔為了保護他,被射成了刺蝟。事後他一個人拿著一把短刀,獨自一人滅了那一小隊。聽說還是專門打前鋒的小隊。
軍功他拿下了,可軍紀他也違了,更是被罰了打。功過相抵,他不後悔。戰場無情,他再明白不過。
「軍醫說了這幾日您傷口可不能沾水!」
「我知道。等等我便找軍醫幫我換個藥就是,就別叨叨了。」余曜笑著對程明說道。他倆其實品階都一樣,都是最底的八品將軍。只是程明跟他相處得最好,算是有些默契。再者就是自己得培養副手,於是程明就成了他得力的助手。也只有程明會暱稱他一句小將軍,結果整個天衛營都跟著一起喊他小將軍了。
回了營帳等軍醫來時,倒是有個小兵拿了封信過來。「小將軍,您的信。」
「謝了。」余曜想著應該不是軍情,反正拆了看再說。只是看了下信封,他雙眼便亮了起來。那好看又自有風骨的字,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阿晟的字嗎?
小心翼翼的拆了封,抖開信紙。開頭便是喚他行淵,耳邊彷彿響起了那好聽的低柔嗓音。他說無論將來余曜是否回京做武官,又或是另開府邸做個三品將軍;他都會在兵部。因為只有在兵部,他才能幫到他心中摯愛的行淵。所以,雖然兩人之間有所爭執,也希望行淵可以接受自己的說法跟理由。接著他又說,戰場上瞬息萬變,刀劍無眼,他只希望行淵能夠平安無事。
余曜眼神柔軟了不少,從信裡倒出一枚折成八卦形狀的黃紙。那是陸晟楓去求的平安符,信末亦提了幾句這個平安符是他去廟裡求的,只希望能靈驗點,護佑他的行淵,從戰場上可以平安歸來。
他的玄曦啊……總是能讓自己心頭為之一暖。也因為這樣,余曜從沒提過自己受傷一事。因為提了只會讓人徒增擔憂。
余曜很快的提筆回信,說他知道了。待他們能夠凱旋歸來時,日後除非當今聖上下旨,他以後就不回邊疆了。就算在宮裡的禁軍謀個職也好,至少不需要這樣兩地相隔,這樣可好?
余曜從桌案上的一個木匣子裡拿出一條簡單用皮繩穿過一個獸牙的項鍊,放進信封裡。信末再添一筆說道:這是他在草原從狼身上得來的狼牙,便送給他的玄曦了。不知可否當做定情之物呢?
陸晟楓收到時也差不多是超過半個月的事了。然而他看到那個狼牙項鍊時,笑意漾起,自然而然的掛上。看完了信,笑意加深。珍而重之的將信收進匣子裡後,正好翠玉過來敲門說晚膳已備好。
陸陵江看著自家堂弟一臉笑意,腳步輕鬆的走來,心想難得看到他心情愉快的樣子。
「阿晟,是遇上什麼好事了嗎,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嗯……勉強算是。」陸晟楓端起碗,先挾了一筷子菜跟肉給兩個小孩。兩小孩脆生生地說著謝謝小叔。
「回信給余曜,他又回給你了?是不是還寄了什麼給你?」陸陵江先挾了塊肉給自家妻子後再挾了魚肉給陸晟楓。陸晟楓道了聲謝,點頭。
「也沒什麼,狼牙項鍊罷了。」
「哦,那也不錯。聽說啊……在草原,取下狼牙送人是很重視情誼的象徵。」陸陵江意味深長地瞥去一眼。
「是不是說,那狼還得是那個人親自打的?」余蘭似乎很感興趣。
「是嘍!」陸陵江應和著,偷瞥了微微一僵的陸晟楓一眼。余蘭哎呀一聲,說那豈不是很危險?之前在石安村她聽說過,狼都是成群活動的。
「所以啊,這看似不起眼,可卻是以命搏命換來的啊!」陸陵江歎氣道。「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美好的寓意。」
陸晟楓吃飯的速度變慢了。那、那他……是不是受傷了?在邊疆戍守已經很不容易了,還特地去弄來那麼一個狼牙項鍊!
他很想直接奔去邊疆找余曜問個清楚,更想知道他到底受傷沒有。驀地嘴裡一辣,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陸晟楓吃不了辣,就連煸過的乾薑片都有些承受不起。余蘭連忙遞了涼水過去,陸陵江則是過去拍著他的背好幫他順氣。
平常陸晟楓是會主動避開這些東西的,然而他就是一門心思都在余曜跟這狠牙項鍊上,連自己何時挾起了一片乾薑都沒注意,余蘭看到了還出聲阻止;可惜陸晟楓還是恍若未聞地一口咬下。於是,悲劇了。
陸陵江有些內疚,只能幫他順順氣後又給他遞了茶杯過去。「來,喝口涼水。」陸晟楓接過,不忘有些忿怨地瞪了陸陵江一眼。
陸陵江無聲地倒吸一口氣。這小子,那眼神也太勾人。因為嗆咳而眼尾發紅,一雙桃花眼全是水光。眉微蹙、唇朱紅;還微微帶著一點潤澤的感覺。若是個好男色的瞧見了,包准絕對是把持不住,直接化身為狼,撲上去了。
——幸好余曜也開竅得不算晚,知道要先把人穩在自己身邊。不然陸晟楓這一番情意可就被蹧蹋狠了!陸陵江遞了個抱歉的眼神過去,待自家堂弟順過氣來,這才繼續吃飯。
後來寫回信的時候,不忘遷怒到余曜那去。說是這樣說,但他還是擔心余曜有沒有受傷,不准他瞞。同時也在盤算,是時候遞摺子、走人脈,轉去兵部了。
吃過飯後,他跟陸陵江說有話想對他說。於是余蘭點點頭,帶著兩個孩子去散步消食了。陸陵江拎起熱開水,倒進已放了茶葉粒的茶壺裡。「說吧,想談什麼?」
「哥,我知道你不想再回去家裡。可……我想去的地方,也只有哥才能幫我。如果哥幫我的代價是回去,那我就去求歐老太傅,絕對不連累你。」陸晟楓說道。
「我知你想去兵部。這的確不是我能幫的,但我問過了連將軍。他官拜三品,是有地位也說得起話的。過幾日咱倆去見見,你去跟他談。若行不通,再去找當初教你的歐老太傅也可以。不過……你大概要先被老太傅罵成臭頭,他才願意幫你吧?」說著,提起茶壺,搖了幾下,將茶水倒進茶海裡。
陸晟楓笑了笑,說:「老太傅年紀大了,他要是再隨便發脾氣,可會短命。我記得……他很惜命的。」
「嘶……阿晟啊,我還真沒看過有人能恃寵而驕成這樣的。真的,頭一回見!」陸陵江有些不敢置信,他好懷念以前那個單純又愛笑卻又早慧的小男孩。「你啊,還是先寫幾篇策論,談談跟兵部有關的一些制度改正或是建議之類的,再拿去給歐老太傅瞧看,若是過了關,再讓他舉薦你也不遲。」
畢竟老太傅那張老臉,還挺好用的。陸陵江心想。當然,這句話要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會抖著手指罵陸陵江一句:有辱斯文!
陸晟楓點頭說他知道,最近也是在翰林院裡找相關的記錄。「還有……嫂子要真知道我跟余曜的事,會不會影響到你跟嫂嫂的感情?」
「嗯……我不敢下結論。」陸陵江誠實地說道。「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會盡我所能,說服她。我猜她比較在意的,是後代的問題。這事可以再議,我跟你嫂子還年輕。」
「哥……」
「再生一個,也不是問題。只是最近小崽子們鬧得有點讓人頭疼,你得幫忙出謀策劃,想個法子,至少讓我跟蘭兒可以單獨相處一陣子之外,也能慢慢的告知她,你跟余曜的事,以及我能說服她的理由。」陸陵江輕嘆一口氣。「我朝娶男妻者也不在少數,她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如若不行,那也別傷著你倆的感情。這事,也得跟阿曜提。」陸晟楓垂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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