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細雨侵襲黑夜,雨水擠身網路般的縫隙,拍打被霧覆蓋的窗戶,滑落,片刻即被洶湧沖走。
埃洛爾斯裹著被子,手裡緊緊握著雪鈴,奢望從冰冷上尋求一絲溫暖。她在床邊呆滯注視濺灑的雨水,不斷反覆思考剛才所閱,即便與摩爾斯和伊斯米尼博士分別已有三小時,腦中的困惑還是縈繞不斷。
「⋯E327 - 艾德琳 · S · 路莰洛夫娜(Аделина .С. Луканова),妳真確定這是妳媽媽?」
伊斯米尼湊近屏幕,瞪大眼睛從一堆名字中找到「艾德琳」,電腦文件夾內只有一張五官模糊的證件照和個人簡歷,其餘實驗內容因為博士首次解碼失敗已經盡數損毀。
「老實說,我不肯定。當年我收到了一封由『艾德琳 · 路卡女士』寄出的書信,修女說,那是當年遠遠站在兒童之家門口偷偷哭泣的金髮女人交出的。她那雙綠色的眼睛,跟照片裡的非常接近。」
摩爾斯:「她有明確提及過為什麼要拋棄妳嗎?」
她搖搖頭。文字行間只有歉意與無奈。摩爾斯之所以這樣問,是猜疑她生母拋棄埃洛爾斯或許是因為知道了什麼,或者掩飾什麼。
摩爾斯:「據說妳到兒童之家的時段正值維多利亞聯盟抗法,當時水之神陷入癲狂,維多利亞與北希迪亞等列強聯合對抗神明。在混亂之際,正常人不會想到要往開在山上的『聖阿爾比恩兒童之家(St. Albion Children‘s Home)』跑,妳就沒有想過為什麼自己會那麼剛好被拋到山上隱蔽的孤兒院嗎?」
伊斯米尼轉過身來:「St. Albion?就是MI6的人才基地?那邊不是一向閉關,不隨便接收孤兒的嗎?」
少年點點頭:「一般能被收養的孤兒都有他們的價值所在,這才是令我疑惑的地方:埃洛爾斯的生母是否刻意把她放在 St. Albion,並且讓她後來知道自己的存在呢?」
埃洛爾斯眉心緊鎖:「我能在信中感受到她的沉重的歉意,她為她的懦弱無能向我認罪,祈求我的原諒⋯她大概是有苦衷的。」
那是她與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後的聯繫,泛黃的紙張承載她對母親的想像。她寧願相信從未認識的字跡,也不願懷疑這份愧疚的虛實。這是母親欠自己的,她應該對拋棄自己感到愧疚。
嘩啦嘩啦,雨水猛力拍打窗戶。父母為何拋棄自己?這是她一直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當收到母親遺信的時候,她早已經放棄思考原生家庭,那封信讓她再度陷入困惑與痛苦,但隨著時間,她慢慢放過了那封遺信。有了德洛里斯和其他夥伴,她不需要父母,也不奢望父母回來帶自己回家,因為她有新的家了。
房間漆黑一片,潮濕伴隨凌晨的寂寞黏附在她身上,孤獨如寒冷肆虐,身體越加蜷縮,她想要把自己完全裹在被窩裡,想再一次感受那份被德洛里斯擁抱的溫熱。
當時心中仍有疑惑的摩爾斯細閱其他資料:維多利亞存在不少孤兒院,如果真的是戰亂臨時拋棄,真大可不必跑上山。埃母的職業是「軍醫」,那她大概是隨北希迪亞軍隊到維多利亞的,又為何選擇放下埃洛爾斯在維多利亞?
或許埃洛爾斯到 St. Albion 長大是北希迪亞有意為之,皆因埃洛爾斯的「冰核」⋯
「『祈求』?哇,真誇張。看來妳媽還真是愧咎哦。」伊斯米尼博士來自「阿特莫爾」(一個建於沙漠與荒野之上的繁華都城,一個沒有信仰或神的國家)很不理解這種宗教行為。一堆人跪在地上俯首祈求,不覺得很邪門嗎?
「又是信仰⋯北希迪亞人一個個都是幾乎失去自我的木偶,信仰宛如絲線操縱他們,誘導他們自主作出神所樂意看到的行為。」摩爾斯從來對信仰嗤之以鼻,信仰就代表人與神有高低之分,一個必須服從,一個隨心擺佈,天秤兩側從無平等之日,人似乎只能卑微地等待神明眷顧。他覺得,與其待神編寫命運,倒不如自己成為自己故事的撰寫者。
「Pray(祈求)」一詞對於在「神父」膝下長大的埃洛爾斯耳熟能詳,一般用於向神提出請求時所用。母親向自己「祈求」原諒?埃洛爾斯身為人,受不起這個詞語,那麼⋯母親是否在向統帥祈求原諒?
她在黑暗裡看著手中的雪鈴,想起那天與「雪狼」(阿狼)出遊所見的鈴鐺,德洛里斯一直小心收藏這個鈴鐺,無比珍重它。若母親和德洛里斯都來自北希迪亞,那他們是否也是信仰「雪狼」的信徒?那份「祈求」,那個與冰神教有著緊密聯繫的鈴鐺,是否也在暗示著什麼?
德洛里斯⋯該不會是死在北希迪亞的吧?她暗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妳說妳還看到了鏡子人皮標本?真奇怪,實驗室完全沒必要弄這種裝飾。」伊斯米尼也記得走廊滿佈的冰屍塊,根據她多年經驗,大概是有實驗體暴走所釀成的大型悲劇。但那鏡皮標本卻完好,還有那間格格不入的主管房間⋯
伊斯米尼:「嗯⋯MI6對冰災有所紀錄,Project E大概就是基於那場六百年前冰災的後續研究。MI6的資訊由轉移至『殘影虛空』的生還者所紀錄,只有那些生還者能逃過冰災所造成的失憶效果。嗯⋯」
在眾多世界之外是一片名叫「殘影虛空」的空間,當時地面冰封,一些人通過科技到殘影虛空躲避災難,因此才沒有失憶。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清楚冰災的細節,除北希迪亞外的國家對冰災的紀錄簡短無比,想要翻找做實驗倒是有點難入手。零塔聚集各地人才,但基本能確定主持這個實驗的人是北希迪亞政府的內部成員,而且這個人還帶著記憶熬過了冰災。
會不會是想要得到USB的伊格納特呢?身為白蛇一族的末裔,他有窺視他人記憶的能力,是他重新組織實驗嗎?
博士托托工作時愛戴的黑框眼鏡:「不過有一說一啊,能把六百年前的東西找出來再研究,加上把『雪狼』瞞個八年倒是挺厲害的呢。」
對,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實驗於四十年前被終止,雖然長達八年,但還是比許多巨大實驗企劃短多了;而且實驗時間與冰災發生相差了五百多年,感覺中間還差了點什麼。此外,伊格納特也應該不能凌駕於統帥,所以⋯
伊斯米尼:「嗯⋯可當初又是如何妥善保存導致冰災的冰腐化呢?如果能找到相關紀錄,或許就能預測北希迪亞接下來對抗異雪的動作⋯」
埃洛爾斯:「如果如妳所說,促成冰災與異雪的是同一種腐化,那麽我們是否可以直接研究那張鏡皮?」
「合理的推斷。但我不建議再去一次了,FSP已經察覺到我們,估計他們已經將東西挪走。唉,到時候,妳進入零塔時順便留意一下吧。」
博士順便翻閱了那本從收容所得到的教授日記,眼神略為閃爍。日記內容耐人尋味,為了避免妄下定論,她向埃洛爾斯提出讓自己暫時保管日記,並承諾將在研究完畢後上繳MI6。
站在一旁的摩爾斯閉上眼睛快速運轉腦袋,在腦海裡將資訊如織網重新串連。關於USB,他對埃洛爾斯能夠「偶然」獲得這種高等秘密保持懷疑,心中也有幾分猜想。「大概是『雪狼』在重新整理實驗吧。伊格納特只有五百歲,理論上對冰災陰影不大。而且如今『雪狼』的力量每況愈下,他迫切地需要用過去的研究解決問題。」
他?
窗外的滴滴答答止息,天際冒出一絲曙光。每當走在他身邊總有一股令人安心的感覺,即便他說話怪怪的,但就是令埃洛爾斯舒暢安穩。他似乎很喜歡孩子,愛著人們,難以看出他居然殘酷得允許 Project E 進行。或許對於伊斯米尼博士這些研究員來說,這種違背人性道德的實驗對人類進步是必要的;但一個神真的可以既愛著人類,又以進步之名殘害人類嗎?別忘了,「雪狼」最後以酷刑與法律為這場實驗畫上句點,他若真授意 Project E 進行,沒必要以此自斷手腳。
「雪狼」、伊格納特先生、MI6,還有母親艾德琳⋯他們都與Project E 有關聯,這一次的雪災注定再次掀起四十年前的暴風雪。
日光打在床邊的桌子上,埃洛爾斯走上去,拿起整晚都沒有勇氣翻開的信封。
我真的做好了準備了嗎?再次閱讀那些文字,或許即將摧毀童年的對母親無限的美好幻想⋯
她捏著信封的尖端,手靜止在半空。
埃洛爾斯,從妳選擇交出電腦給伊斯米尼博士那一刻,妳就已經做好了解一切的心了,不是嗎?妳如今翻開塵封的信,並不是為了填補自己童年的缺陷,並不是考究母親拋棄妳的真相,而只是為了了解異雪與六百年前冰災的關聯,為了推進MI6的任務⋯為了德洛里斯。
她深呼一口氣,此刻晨光透入房間⋯⋯
親愛的埃莉:
親愛的寶貝,我的小兔,我的白鳥⋯當妳閱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正長眠於「救贖」豐盈的羽翼之中。我在妳剛出生不久後便拋棄了妳,實在是非常抱歉⋯做出「那個」決定後,我每晚轉輾難眠,悲傷如暴雨雷鳴濃罩我的日子,妳的哭聲成為我的夢魘⋯可卑微又痛苦的我別無他法,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懇求妳的原諒,望妳來日能遠離一切,過上快樂的日子。
哦,我最珍貴的埃莉!我為讓妳背負我一生的傷痛而認罪,我痛恨妳誕生於戰亂的年代。水神的哀怨令萬民畏懼,妳的父親亡身汪洋,一吭不發便撇下了我們。媽媽這樣做,只是想活到最後⋯
還記得戰爭結束後一年,我親自來到兒童之家探望妳。我很後悔當年僅僅在遠處看了妳一眼,沒有上前親自擁抱妳,親吻妳可愛的臉蛋,感受妳小小的四肢,還有撫摸那頭我曾最渴望的、最喜歡的白髮。
格雷絲修女說妳很乖很懂事,而且開朗活潑,媽媽很欣慰。維多利亞是一片好土地,雖然媽媽無法經常與妳相見,但只要有女王陛下耀眼的威光,媽媽相信,妳將活在溫暖與安穩之下。
哦,無瑕的白鳥⋯我柔軟且脆弱的小兔⋯可憐的羔羊⋯妳即將長大成人,成為一個更強大的女孩,面對更多的相遇與離別,但切記:
妳要保守自己,勝過保守一切。只有在亂世中堅強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請赦免我的罪,埃洛爾斯。希望妳喜歡那條藍絲帶。
妳懦弱的母親
艾德琳 · 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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