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一個人的命數決定了他此生的去從。人尚在襁褓之中時,父母已經將期許盡數填寫於孩子的姓名中。人們相信那是「命運」的安排——換句話說,姓名即是人的命數。
例如「埃洛爾斯」意思是「無法實現的、逃離、遺忘」,「德洛里斯」意思是「痛苦、悲傷、堅韌」,「伊斯米尼」意思是「知識淵博」,「米哈伊爾」是「神的化身」——
至於「柯溫特莉」這個名字,是「紅色」。
——「『柯溫特莉』?聽起來像是個容易『放棄』的人。(”Quitterie” ? Sounds like a “quitter”.) 」有誰曾如此嘲諷。
站在月台的銀髮少女頭髮零散,一直盯著匆忙上車的人,圓臉沾滿灰塵,膝蓋上的傷口尚在流血,並無從腳邊的背包中掏出急救用品為自己治療的想法。深夜月台喧鬧不斷,乘客來去匆匆,提著一箱又一箱上車,趕著在播放駛出的廣播前跳進車廂。而只有她靜靜站在黃線後,手裏捏皺了從永晝區前往望雨區的單程車票。
列車閃爍著黃光,與少女眼中的紅相輝映,她兩眉的間距因愁容而拉近,目光只見客廳搖曳的鎢絲燈。她趁幼弟沉睡之時悄悄逃離,什麼都沒拿走,什麼都沒說,就連那存了幾年零錢的匣子,她都沒有拿走。
「列車即將開出,切勿跨越黃線——」
少女擦掉鼻涕痕跡,繼續靜待她的班次——是凌晨兩點那一班,因為這個時間點的票是最便宜的。腦子裡浮現各種電視劇般的情節,例如⋯⋯弟弟帶著父母此刻出現在月台上,哭嚷著求她回來;或者在在終點站遇上能夠發財的遊戲邀請,一夜暴富,最後與家人相遇,弟弟考這筆錢能夠讀更好的學校⋯⋯
然而全部都沒有發生,這一乘只有沉默、沉默,還有沉默。
長年散發日光的區域漸漸遠去,她終於見識真的「深夜」。一片黑墨之中隱隱約約的山峰輪廓,不知是那位畫家不小心濺上黃色顏料,黑色之中佈滿點點螢光。少女緊緊握著手中的小銀色鑰匙,那承載她與弟弟的承諾的鑰匙,漸漸陷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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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色寒光劃破夜深,在「望雨」的邊緣影獸侵擾,掀起少女睡覺時用的紙皮。老鼠逃竄,擺動的尾巴嚇醒了少女,怪物浮游於之中宛如魅影,並向女孩伸出死亡之爪。慌亂之際,少女拿起所有物品瘋狂忘雨中逃,穿過驚恐的人潮,她被推撞而摔倒在地。
少女扶著膝蓋哭喊著,然而轉頭一看,身後鬼影已經奪去幾人性命。她拼命逃,逃往自己工作的餐廳,可身處之地甚是陌生,大廈與小道彷彿是偌大的迷宮,要將她困在其中。她隨便拿起木棍旁身,狂奔,一直跑到光明,暖和的燈火卻因為影的侵襲而逐一熄滅。
她轉入小巷,可是影對她窮追不捨,以龐大的影身封印小巷出口。淚水滴落無人知曉,恐懼隨黑色襲來,她撲倒在地,腦瓜撞上隨便扔掉的垃圾袋,惡臭撲鼻。
小巷沒有出口,是條死胡同。
我想回家,她出於慣性地想,艱難爬起並抓緊木棍。外界危險,她是知道的。
怪物漸漸靠近,它宛如是知道少女無處可逃,因而放慢吞光的速度。她無法接受自己將死於陌生的街頭,她的「流浪」絕不止步於此。可是除了心中的確信,不懂戰鬥的她如何實現願景?但即便看似天荒夜談,她也要試試看。
她舉起木棍,拼死一搏,黑色如洪流衝來,少女閉上眼睛一揮——
「⋯⋯?」
只聽耳邊兩下槍聲,那股窒息的影流瞬間消失。少女睜眼,卻被眼前的光亮照得微微暈眩,光暈周圍出現彩色碎光,像是老式電視機故障的畫面。一個穿著褐色大衣的陌生大叔站在眼前,他帶著帽子,投影蒙蔽他的五官。男人帶手套的五隻玩弄著金幣,散發著微微光亮。她湊近一看,原來那些光輝不是金幣的光,而是他五指的金戒。
「為什麼會在這裡?」他沉穩略帶沙啞的聲音問。
少女擦擦眼淚站起來,露出一副兇狠的模樣。男人蹲下來,脫下帽子與墨鏡。他的臉上盡是皺褶和疤痕,留了一頭蔓越莓汁色的紅短髮。
「妳覺得裝出一副野孩子的模樣,就能把我嚇走?」他的語氣很冷漠。
少女的木棍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你是如何把它趕走的?」
她紅色的眼睛中盡是恐懼與忌憚,與男人冷漠平淡的綠眼形成鮮明對比。
「⋯我是賣玫瑰的,那位於街尾的花店。」
少女不信。
男人從袋子裡找出一張鈔票,塞在女孩的手中:「拿去。隔壁街的健身房還未關門,去洗個澡。」
他轉身就要走,少女短暫看了眼手中帶血的鈔票,立馬追上去拽著大叔的衣服尾巴:
「請問⋯花店請人嗎?」
男人停下腳步。
「我被餐廳開除了。」
已經戴上帽子的他低頭:「回家吧,孩子。」
「⋯我的家很遠。」「⋯⋯」
又是個離家出走的,他想。
「花店不需要人。」
「我很勤奮的!送汽油、做粗活⋯我都可以!」
少女苦苦哀求,哭腔甚是可憐。
「我還有一個弟弟,他很需要錢,求求你,求求你收留我。」
男人被黑色覆蓋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漣漪,他只是再次蹲下來,問了一句:
「妳叫什麼名字?」
「柯溫特莉 · 艾紀爾,我是從『永晝』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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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跳進窗戶,擦拭新買來的槍後輕輕放在花店小書房的桌上。旁邊還有一個穿夜行衣的男子,身上纏滿繃帶,正躺著睡覺。
「妳回來了,收穫如何?」本來在澆水、稍稍駝背的紅髮男人脫掉花匠圍裙坐下,目光掃過新槍。
「哈哈哈!賺翻了~這個,送給你吧,老大。」她歡笑,喝一口老大給的茶。
「拿去,我不需要玩具槍。」「唉呀,我難得送你禮物,怎麼一聲感謝也沒有~?」
「艾紀爾大姐,妳能不能小點聲?」正酣睡的男子被她吵醒。雇傭兵們關係並不好,他們各有長處,因此特別喜歡比較。
「花店是供花休息的地方,可不是托兒所喔~?而且這個月我業績最好,所以除了老大,我就是你們的大姐頭了!整天睡懶覺偷閒的可沒資格批評我喔。」
「呵呵,那看看妳能否完成下一單『訂單』再說吧,去維納斯汀海參軍可不是什麼省心省力的活,別像妳『放棄』妳的家庭一樣『放棄』任務就好了,柯溫特莉大姐。」
柯溫特莉微笑,並沒有理會男子的嘲諷。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那摸豔紅穿梭於樓房之間,黃雷如繩索勾住影中怪物,她手指一「噠」,絲線變成刀刃刺穿它,其隨即消失在夜中。此時是凌晨一點,孩子們都在睡夢之中翱翔,她在處理「訂單」的路上順手消滅企圖打擾孩子們安睡的魔物。維多利亞雖然有政府保護,但在日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尚有險惡,若一道雷光能免卻枕上之憂,她很樂意「多事」。
老大一年賺得不少,他「嫌棄」錢多花不完,柯溫特莉提議老大出錢換點別緻的禮物,她則假裝成傳說中會於冬日派發「烈日祝福」的光之神阿爾比恩,偷偷把禮物放在孩子們的床邊。特別日子上她愛穿紅,結果禮物每年派著派著,孩子堆裡相傳的故事就成了「阿爾比恩神明化人時是穿紅色的精靈」,她有想過要親自到維多利亞女王面前向她手中的劍——「晝冕」阿爾比恩謝罪,但想來女王與光劍不會介意,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孩子們的幻想很美麗,但同時很易碎,我們這些大人要做的,就是守護童話。」
她沒有忘記弟弟的「祝福」,每年都托鄰居送去一雙皮鞋。每年的尺碼不一樣,可款式總是一樣的。摩爾斯發現鄰居一直只送同一款的鞋,曾有一次問起緣由。
鄰居說「皮鞋最重要的是用料好又正式」,可其實是柯溫特莉記得與摩爾斯小時候回家時路過鞋店,他指了指那雙黑色的小皮鞋,當時買不起,所以她一夠錢就買一雙偷偷寄給弟弟。她有想過給他買模型,可沒想到那孩子極早熟,她離家不久後就不再喜歡玩具了,也問過鄰居摩爾斯喜歡什麼,他們都只回答一個字——「錢」。
可總不能讓孩子收冷冰冰的錢吧?她思來想去,皮鞋每個年紀都需要,於是就只買皮鞋嘍。她認為禮物能讓摩爾斯高興,卻又不肯告訴摩爾斯那是她送的禮物,可是摩爾斯的直覺很敏銳,後來就沒再收鄰居的禮物了。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敢回家。她愧對那雙圓圓的紅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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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入一間酒吧,不同於絢麗繽紛的夜店,或者浪漫高級的爵士酒吧,那裡充滿了可愛的玩偶、和暖的燭光、舒坦的沙發還有吃不完的零食。嗅著隱約的茉莉花香,聽著遠處的歡笑聲,不自覺就會想睡上一覺。
柯溫特莉坐在針織的坐墊上,穿圍裙的調酒師做手語向她打招呼,她泛著粉紅的臉十分溫柔,一個大方的微笑就回應了調酒師的問安。
「今晚想喝點什麼呀老闆?雞尾酒?啤酒?」穿圍裙的男店員笑著問,耳上的助聽器款式可愛。
「今晚不喝酒,麻煩來罐汽水吧,小特。」
「好!怎麼今天不見老闆妳拿一束紅玫瑰回來?」
「花店生意很好,賣光了喔~」
一瓶紅罐汽水伴隨零食放到桌上,「啪嚓」一聲開罐,她咕嚕下肚。她每次回酒吧總會抱著一束紅玫瑰,員工們還因此為她起了個綽號叫做「一束玫瑰老闆娘」,她很喜歡這個名字,還為此特地弄了胸針。
她喜歡去各種酒吧。狂歡的、浪漫的、復古的⋯⋯那是她能稍稍放鬆的時間。但論到最難忘的,一定是她一時興起在阿特莫爾開的小酒吧——MOI。
「Moi」是一個法蘭克語,意思是「家」。酒吧雖小,裡面的陳設都在營造一種家的氛圍,她希望每位到這裡喝酒的人都能賓至如歸,從忙碌的工作中抽離,享受夜間時光。
它並不成功,甚至被詬病風格不符合酒吧該有的氣派,但她並未在意。可誰知經營不久後阿特莫爾面臨經濟危機,這酒吧幾乎要經營不下去了,她遣散了大部分員工,只剩下一兩位不捨得離開MOI的人。
「老闆,妳真的要放棄MOI了嗎?這是我們的心血啊,我們很喜歡這裡,不想離開!」
她攪拌玻璃杯裡的冰塊,看著單以白粉筆書寫的餐牌,不免慨嘆世事無常。大環境的壓力下,即便她費盡所有金錢維持現狀,小本經營的收入終究堪憂。
「不過呢~我會繼續尋找出路的喔。你們的老闆不會再輕易『放棄』與她相關的一切了。」
——「那麼妳自己的幸福呢?」德洛里斯曾如此問她。
他沒想到會在MI6中碰上他隨便在北希迪亞軍營救下的女人。當日柯溫特莉約他相見送了他一枝紅玫瑰作為謝禮,並告訴他自己身為「一束玫瑰老闆娘」的小故事。她不清楚德洛里斯口中所謂的「幸福」是什麼,她的幸福到處都是。
「加入MI6意味著失去半生自由,更會徒惹不少危險,妳本來的生活很精彩,為什麼選擇到這裡來?」
「你想說的是,我加入MI6是在『放棄』自由?呵呵~那麼你呢?你也是為了放棄自由加入MI6的嗎?」
少年苦笑:「妳知道我沒有選擇啊。」
知道皮鞋沒被摩爾斯收下後,她收到少年殺人入獄的消息。起初得知時她十分驚訝,那個軟弱膽小的男孩不可能做這種事。她一直不願相信,直到她在監獄裡看見少年傷痕累累的身影,她才察覺到一切都在偷偷改變。
加入MI6,絕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摩爾斯。
「換一下工作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放棄自由什麼的⋯⋯只要我不願意,沒有什麼能約束我的。如果真的被死板的東西約束了,在我身上的最壞情況也就是沒了性命,既沒有自由,那倒不如『放棄』我的生命。」
「妳最怕被拘束了,來去不定的雇傭兵。」
「不像你,總黏著與你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孩。」
「我們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即便不是血緣兄妹,也早已是家人。」
「常言『血濃於水』,現在就連水也能變血了,保不準這種說法已經過期了。」
德洛里斯聽了,只是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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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這個代號是她隨手選擇的。它的意思是鋒芒,就如她作為雇傭兵時不被任何立場束縛的強大。
她樂於挖掘別人心中的脆弱,並利用脆弱達到自己的目的。找出的弱點可以是性格上的缺陷,可以是慾望,但更多時候是對方所在乎的人和事。人一旦有了能移動意志的外在因素,就會被有心人利用。所謂「錢能夠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除了錢,她手上龐大的人脈資源與資訊網能幫助你達成各種心願,而你則要以等價的東西交換她的「好意」——很有可能,她加入MI6就是為了將它廣大的情報網納入囊中。
「意識上的獨立比手持強大力量更能使人趨向無懈可擊,可我不認為有誰是真正無懈可擊的,只是你還未發現他們心底的弱點而已。」
作為「刃」,她捨棄對任何立場的情感,化身只為金錢服務的特務;但作為「柯溫特莉」,她也只是世間之中其中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已。她雖不會用身份認同切割自己沾滿鮮血的手,但身份劃分的思維不但能賺更多的錢,更能讓自己快速進入狀況。
所以她很認同望月離的「審判」,她不是一個好人,或許昨天她還跟你談笑歡聲,今天就以「刃」之名因利益算計你的脆弱;但同樣地,你也可以反過來背叛她,她完全接受。
「如果你有足夠的本事,也可以反過來算計我的弱點,又或者⋯⋯你能以更高價收購我的『忠心』喔?」
因為身為雇傭兵的她很清楚,這個世上總會有人被利用、被犧牲,因此才有人會站在社會的巔峰,她並不樂於這種世況,但清楚無法逃離,既然無法逃離,那就儘量做利用別人的人。換作是一些熱血的青年,他們或許會積極改變這個風氣,然而她自認只是一個很渺小的人,她想要的也只是一些很簡單的東西,在各種野心家之間奔走的時間久了,漸漸就麻木了。
至於作為「柯溫特莉」⋯⋯她甚少展露這一面,隱藏真我是一門學問,對什麼人展露自己的哪一面更是一門更高的學問,到最後⋯⋯為不小心暴露的弱點負責,是最困難的學問。
那麼她有沒有被人算計過?當然有,但她反過來利用他們的脆弱,他們死了,流了一池鮮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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