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的腦袋連接著數部正運作的機器,空洞的灰藍向著地板,淚痕乾了又濕。
「上星期的凌晨三點四十五分,你驟然離開病房並一路往研究室走,請問當刻你是否保持任何目的,或者聽見、看見什麼嗎?」
「那夜⋯⋯」他皺眉搖頭「我好像是⋯看到了⋯⋯不,我忘了⋯⋯」
研究員繼續引導他回憶前幾晚的意外,甚至刺激腦細胞回憶,「滋滋」電流閃過如蚤子般在頭皮上彈跳,少年只依稀冒現幾段畫面。
「黑影⋯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是似埃洛爾斯的形狀,可我知道那不是她。」
研究員帶著疑惑紀錄答案,問這是否就是他破門而出的動機。丹尼爾在恍惚中點頭,他為了保護零塔追了出去,卻在門外被職員攔截。一提及埃洛爾斯心律機械「嗶嗶」響個沒完,他蒼白的臉上湧現細汗,舌頭又多番細喊她的名字,是溢滿擔憂與焦慮的喃語。
「極度焦慮的情況又出現了,紀錄下來。好,我們先休息一下,換個話題:請問注射第一代ACD後,你是否依舊出現夢魘、失憶,與發冷等症狀?」
他抓緊椅子邊緣,深呼吸:「是。特別是夢魘與失憶,幾乎七日六次,而且每當閉上眼睛就會觸法。夢魘伴隨著失憶,經過頭幾次的經歷後我有刻意以紙筆紀錄下來。」
白袍們仔細閱讀他的日記,內裏資訊散亂不齊全。從端正的字體與數據分析到最近只剩塗鴉的紀錄,而且幾乎全環繞著埃洛爾斯。圖像中,一位女性手持刀刃絞殺被標註為「我」的男子,而男子手上拿著藍色的「圓點」。
「看著這幅畫,你能想起其含義嗎?」
顯示屏的心律線起伏得更頻繁,丹尼爾眨了眨眼,聲音顫抖吐出幾個字:
「那不是我的記憶⋯⋯」
「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哈⋯呼哈⋯⋯那不是我的記憶⋯⋯」
「絞殺、肢解、凍死⋯⋯你確定這些都是別人的記憶,而你從未親眼目睹?」「是的⋯⋯別誤會,我身上的傷痕與埃洛爾斯無關。」
根據丹尼爾先前的整合推論,患者陷入睡眠的時間會比一般人長,而且隨著病情嚴重程度而增長。錯亂的記憶都來自於入睡後的夢境,重度患者更會失去自身的固有記憶,逐漸失去自我認知。伊格納特低頭梳理資訊,霎時眉頭一皺。
「伊格納特先生,您有何看法?」
他回過神來,表現擔憂之情:「是這樣的,丹尼爾曾身陷意外、性命垂危,我與克萊門汀博士出手相助,並將他的生命與統帥大人的神力進行連結⋯⋯只是我與查理柯德一族的千年契約堵塞了ACD藥物中的『訊息』,我想這才導致他難以被醫治。」
「契約無法結束嗎?」「若強行更改既定之事,只怕會惹來更多不必要的煩惱。在這期間,勞煩各位繼續照顧好丹尼爾與其他患者。」
「是。十分感謝您,伊格納特先生。您親自為零塔撥發龐大資金又費心費力,從異雪初期您就從未休息過。」
在另一個房間裡,特薇拉與拉札爾開始了充滿火花的對話。
「零塔的收容所在數十年前幾乎被掏空且封鎖,怎麼會被MI6有機可乘?呵,政府的疏漏還真不少啊。還有,請回答我拉札爾先生,埃洛爾斯被你藏在哪裡了?」
少年吃著形狀奇特的冰棒,左手玩弄著他最新的機械發明,頭腦晃晃:「欸?妳在說什麼呀?」
特薇拉早早發覺埃洛爾斯並未被政府殺死。她在送往研究室的藥箱裡發現OrgZ-H7L的藥物成分貼紙,立即偷偷追查埃洛爾斯的下落,可尋覓無果。
「我三番四次請求面見我的病人以確認她的身體狀況,卻都被駁回。ACD源源不絕地運入零塔,試問政府是否在進行殘忍的榨取?」
拉札爾看都不看特薇拉一眼,晃動的機械小腿摩擦出刺耳的細細鐵聲:「喂喂,我可不認這則指控啊!我怎麼會想惹麻煩上身啊~」
「埃洛爾斯身上有你一直想研究的東西,你怎會放過她。」
少年嘟嘟嘴巴,哼起了小曲。
「哎呀,我怎麼知道那頭狼把她藏哪裡了?說不準,其實是那位『埃諾爾』自願消失人間呢,妳不能總覺得我是壞人吧!」
「但難道你就一點也不知情嗎?」
丹尼爾偷偷躲在內室偷聽,與事實只有一牆之隔——什麼?ACD竟然出自埃洛爾斯身上?!他貼近門縫再聽得仔細一點,微弱的推門聲被拉札爾收入耳中,即便拉札爾暗示特薇拉停下來,特薇拉依舊無法停止向他爭取面見埃洛爾斯的機會,直到他的眼神撇向後方的門,特薇拉才意識到這裡有第三個人偷聽著。
她悄悄靠近門縫,一拉門,門後之人已匆促繞內部通道回到病房。
鋪天蓋地的暈眩與噁心感翻湧來襲,她身上的變異能量就如箭頭不斷刺向他的思緒,必須及時拔除才能消除不適。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埃洛爾斯為何要隱瞞?就在他困惑之時特薇拉匆匆趕到,他立即爬到床上裝作若無其事。
埃洛爾斯到底經歷了什麼?他希望能從娜塔莎身上尋得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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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宮最深入的房間裡,一身白夾藍色貼身戰服撥動視窗,為狼整合伊斯米尼錄影帶內容與計畫方案。她不斷播放又回帶,一遍又一遍,時而忍不住觸碰屏幕,將指尖放在伊斯米尼的臉上,強迫自己接受現實——他們的美好回憶全都是謊言。
狼對鏡整理紅色領呔,單手握住長髮以冰絲束縛,長及低腰的黑隨著他左右拉伸頸脖的動態晃動。她緩緩走到他身後,雙手緊貼他的腰身溜到腹前,靠在他背後。
「今晚會留下嗎?」她平柔的眼神試探著,若狼今晚依舊不留下,她就要在那長靠窗的溫雲石長桌上整合資料到冬宮長橋關燈,或者看著天花板的浮雕待吊鐘敲響晨光之刻。
沒有他在,她不能睡著,因為不想在噩夢中迷失;沒有他,她也無法睡著。
狼轉身輕輕撫摸埃洛爾斯的臉,柔軟地否定她的提問。她試探性地想握住他的手,希望手心的冰冷能爭取一點溫熱,他卻抽走,只為要扣好西裝袖口。是有國事要處理嗎?還是因為與伊格納特有約呢?她困惑。因為狼總是在前往伊格納特辦公室的路上。
「妳好好待在房間裏,要是再丟了妳,我又要到哪裏尋回我的『埃斯基爾』啊。」他說,就如正在朗讀一首對他來說頗深奧的詩,只有她聽出了詩意。
她踮腳想要親他一口,卻被狼一手抱起放到床邊,被大手抄了抄頭髮就只剩關門聲。她的視線一直逗留在那道白色的門,未曾想過要穿過它,甚至不願靠近它。
「哪有什麼好怕的,要是誰來阻撓妳,我們一起把他們全都砍了不就好了嗎?」腦中又響起鏡像的聲音,無時無刻都在慫恿她破門而出。她從不甘於只待在後方配合狼的計劃。
長裙隨著踏步擺晃,深思後的她轉身打開攝像頭,在白牆前開始錄影:
「你好,『凱厄斯先生』,這裡是『卡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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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奧塔拉開車門,撐起黑傘,白鞋踩雪。
「大家都在慢慢康復,妳的付出沒有白費。」他也有一段時間沒見憂鬱的藍。即便認識過去的埃洛爾斯,他依舊無法將眼前的白與那天滿身鮮血揮刀砍伐的藍視為同一人。
埃洛爾斯瞄向右手手腕上能隨變異原地塑成封印的手銬,嘆息。
「然而他還是未能好起來⋯⋯萊奧塔,此次出來是再一次配合零塔的研究,我不希望丹尼爾知曉我在零塔,拜託請你好好保護他。」
特薇拉爭取數週無果後竟忽然在研究室裡見到埃洛爾斯,她並未喜悅而是驚訝,埃洛爾斯竟然穿著零塔出產的戰服。兩人相見無言,醫生如舊仔細檢查,冰核果然被幾度刺穿,所幸腐化程度不高,血液健康充足,統帥並未苛待她。
「這身戰服是他給妳的?」
「嗯。」
「切⋯⋯治標不治本。」特薇拉雙手抱胸。嗅到疏遠之意的埃洛爾斯沒有回應,只是抬頭看跳動的電子鐘。
「訪問不會花太久時間吧?我不適宜外出太久。」
醫生裹上手套,清潔用品的同時入口處迎來一群白袍。
「妳的情況十分可控,不需擔心。我想補上丹尼爾關於夢與鏡化病尚未完善的推斷。」
特薇拉旁聽期間一直盯著手銬,心中徘徊的鬱悶揮之不去。
「每當入睡,我都會失去對自我的認知。我會變成任何人,可能今晚是被腐化侵蝕的八歲女孩,明晚是被腐化穿心的老人。我會反覆經歷被腐化殺死之人的痛苦,這些痛苦會一直累積,供養冰核。」
埃洛爾斯平淡地陳述這一切。扣住埃洛爾斯的不是銬子,是她沉重的過錯與作為「聖杯」的「義務」,似乎只有狼才能把它們摘掉。她需要平安,如雪著地的寧靜,所以她貪婪那男人身上簡單又平穩的躍動,比那些哀嚎與死亡前奔騰抽搐的脈搏安靜多了。
良久的失眠並未影響她的生理健康,她的身體停滯了,只有腐化與「神則」能擺動凍結的鐘擺。
「整合其他自願者的答案,他們與埃洛爾斯都出現了自我認知和記憶錯亂,還有記憶缺失⋯⋯」埃洛爾斯夢到的內容與其餘患者所夢到的有什麼不一樣嗎?會是什麼啟示嗎?他們口中的「白衣人」到底是誰⋯⋯或者什麼?
「這樣用繃帶固定貼附在頭皮的電貼就好了?」埃洛爾斯眼睛滾滾,跟隨著左右走動的特薇拉。醫生將繃帶纏好,並且按了幾下一人高的機械,短促的旋律提示檢測開始。
「自然入睡就好了,娜塔莎將整晚待機在旁,其餘的人工智能都守候在外,有什麼需要即管讓她來辦。」
特薇拉依舊嚴肅認真,全日下來沒有一句關心的話。白色耳機的娜塔莎微笑點點頭,有熟悉的臉在身旁伴她入眠,今晚總算不那麼漫長。醫生轉身就要離開,埃洛爾斯叫住了她離去的腳步,沉默半餉只吐出了幾個字:
「非常抱歉。」她夾著脈搏儀的手放在胸口。
「⋯⋯」
「我知道妳費盡心思把我留在零塔一夜,謝謝。這裡至少比我曾在的房間溫暖。」
「這個決定出於醫療考量,可並非妳我之間的過往。」特薇拉冷淡地回應。
「但若非有妳,我想我還要在房間裡等他好幾晚。待在房間裡久了,比任何時候都要想念人流與日光。」
「切,真是的⋯⋯他把妳當寵物豢養嗎。」
「不,特薇拉,他只是太忙,又擔心我會造成更多傷亡。他在保護你們的同時保護我。」
特薇拉急匆匆轉身:「那妳為何還要告訴我妳還活著?」
埃洛爾斯靜靜注視著她,眼中有一股死亡的安寧:「因為我知道妳在找我。」
「⋯⋯我手上那麼多事要處理,才沒空關心妳。」特薇拉雙手插在白袍裡,冷漠又帶了幾分嫌棄。
「但事實證明,妳一直在默默尋覓我的蹤跡,特薇拉。」
醫生假裝核對數據,不想被埃洛爾斯捕捉到她複雜的內心。
「那天是我低估了變數,不要責怪丹尼爾的善良,我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
「妳說這些到底有何幫助?現在人都死了,要是妳真的想為北希迪亞好的話⋯⋯那就趕緊康復吧,妳與丹尼爾都不要再痛苦下去了。」
門關上了。
「好久不見,埃洛爾斯。」娜塔莎面帶笑容指向將埃洛爾斯與床架串連的鐵圈「容我提醒妳,這銬子裡的迴序能源會影響數據分析,妳若不放心,我為妳換個純金屬的吧。」
説罷,她迅速地換上一個傳統的手銬,埃洛爾斯感覺手腕輕鬆了不少。
「每當我身處此地,妳都默默陪伴著我,娜塔莎。」
埃洛爾斯轉而詢問丹尼爾與北希迪亞的情況,不論她如何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依舊無法放下對丹尼爾病情的牽掛。娜塔莎一邊耐心聽著,一邊抽取玻璃瓶中的液體,轉手就扎入埃洛爾斯的手臂:
「當然,沒有妳在,他們一切都很好呢。」
「?」睡意隨即痠痛腫脹散播全身,機械青藍色眼珠俯看床上的她。
「沒有腐化,沒有冰核,他們自然別無大礙。不過埃洛爾斯,妳不需自責,也不需害怕⋯⋯就當這是生活的麻醉劑,睡上一覺後,或許境遇就會變得截然不同了呢。」
她深刻地記得,是那僵硬的青藍色機械眼睛陪伴她墜入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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