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只有手掌心大的黑麵包塊,原本欲偷偷交給飢餓得吵嚷不停的三弟手中,但是在身穿修女服的老太太嚴厲視線下,我只好把它送中自己口中。送到口中才發現麵包嚼如紙皮、難以吞嚥,連三弟也是在二弟半推半哄下才願意吞掉。
我們所到達的濟貧院,似乎是教庭「街上沒有任何流浪漢」規定下的產物。這幢容納貧窮人士的建築,外觀看來是小型的修道院。墨綠色的瓦片屋頂配上灰白色的磚頭建築,看起來沉穩以及高雅,身處的小飯廳都是灰白牆壁加上深啡實木地板的樸實配置,可是獨特的木頭氣味引我聯想眾人祈禱的沉寂。久久的來到溫暖的室內,我還是好奇心的欣賞四周,但是牆上教庭幹部的畫像都在冷冷注視坐在木椅上的來者,彷彿打量渾身髒污的我們不能融入這兒。
某種寒意在我心底扎根,本來打量四周的視線都被打退。坐在身邊二弟正在安撫三弟,沒有我能插手的事。不其然緊張的我只好緊緊盯住面前桌上的白瓷碟,數算著裡頭的麵包屑。
新建的濟貧院,對裡頭的情況所知甚少。我也不能預計到底我們是不是得救了。教庭下令的建設,我已經想像到每天的時間表都是以崇拜和禱告作為枯燥的開始。比起這些,神職人員對亞人的態度才是我在意的事。
偷偷瞄往大人們的方向,在飯廳一旁的修女老太太跟諾蘭雷德警長正在交頭接耳。也許在提防獸人的靈敏聽力,他們特地找距離我們最遠的角落細語。那麼,話題也不外乎亞人的惡行和提防吧?只是修女老太太不時暗暗投來、富有異樣的視線,以及握在手中要蠢蠢欲動的鞭子⋯⋯我對我們的未來並不樂觀。
***
濟貧院分了兩大幢長形建槃物,一邊是成年人們而一邊是十五歲以下的小孩子的居住地。而兩邊大樓的成員,除非火警或是特殊情況,否則沒有任何交流。而不少貧窮的家庭,都因為這分離政策而被迫分開,然後再沒有見面。
往好處想,我們擁有避寒的地方而且三兄弟不用分開,應該比在嚴冬的街頭流浪來得好吧。
安置孩子們的大樓,住了二、三十位宿友。眼見大多數都是十歲以下。跟我差不多年紀或是以上的小孩,五根指頭也數得完。亞人小孩,眼見也只有我們三兄弟。
濟貧院的生活,是以洪亮的鐘聲作分隔。每逢起床、工作、用餐、睡覺的時候,巨大的鍾聲好像連附近幾個街口也都聽見。而平時的生活,偶然會從禁止進入的某處傳來哀哭和呻吟聲,聽說是關起瘋子的房間,而其餘大部分時間都是一片死寂。
我們每一段活動時間都由手執鞭子的修女看守,不敢作聲也是正常的事。
規律得嚴苛的時間表、壓迫的環境、沒有自由活動的時間,經歷了一個月的濟貧院生活已令我想起了監獄。但是我們可以說比囚犯過得好,因為我們在忙碌的工作後會擁有微薄的薪金。比較年長的孩子,也包括我會分配到鄰近的製衣廠幫忙幹活,分配的薪金會多出一銅幣。
呀,還有每星期也有一次沐浴的機會。雖然只是冷水,但使用的是潔淨的水已經該感恩了。
而這份恩情的代價,是為濟貧院在教庭眼中營造光鮮的假象。
洗好的襯衫晾在天台上隨風飄揚,任由陽光打落潔白無暇的衣料上。乾淨得發亮的衣服,附近居民都會認為是舒心的景象。路人也會為濟貧院內的住宿環境產生美好的幻想,而默默感恩教庭對扶貧的種種恩典。
那些都是虛無的想法。他們不會想到那些乾淨的襯衫,是小孩子們在木盤中努力擦洗得連手掌也要磨出血的成果。只要被修女發現襯衫上有一小處的污垢,她們手上的鞭子絕對不會放過懶惰的傢伙。
小孩子的工作,都是清潔建築的雜務,包括煙囪的洗刷。當日迎接我們的簡樸小飯廳,潔淨之下也沒法想像包含多少年幼小孩子的汗水。
「還痛嗎?」在不少的夜間,我輕揉著三弟的小手,希望能以手心的溫暖安慰強忍眼淚的小男孩。原本稚嫩的小手因為長期不停接觸冷水而變得粗糙,完全不像幼兒的手。
眼泛淚光的三弟用力的搖頭,聲音卻是震抖得令人心疼。「媽媽說⋯⋯男孩子不可以⋯⋯喊痛⋯⋯」咬字不清加上嗚咽,話語都變的含糊。
一道寒風刮來,刮起襯衫的袖子,露出袖子下的幾道鞭痕。
在苛刻的工作下還這麼堅強的弟弟,誰人不疼呢。「乖⋯⋯你很棒⋯⋯」我把年幼的弟弟擁入懷中安慰。該死,我鼻頭不禁一酸。二弟也在連續工作下暈倒在簡陋的醫療室休息,而在外頭的我並不能幫大忙。我當初照顧弟弟們的約定,看似更難完成。
「咕咕——」突兀的響聲,打破沉鬱的氣氛。第一時間,我以為是從我的肚皮響起而感到不好意思,製衣廠的時間表根本沒有吃飯的空檔。
但是下一秒,響起的卻是弟弟不自在的苦笑。「嘿嘿⋯⋯」
濟貧院的伙食,都只是給予一份麵包和一小塊肉,有好幾天都只有沒味道的湯水。生活下觀察所得,濟貧院都是瘦削的孩子,顯然飢餓並不是稀奇的事。一開始來到濟貧院,弟弟還是懵懂的為餓肚子吵鬧。但自從有小女孩在晚飯時間向修女提出禁忌的要求——
「小姐。多給我一點,拜托。」
誰都知道,餓肚子應當閉上嘴。
我的天,到底是那一位惡劣的小孩慫恿她的,那只是把她推至火坑而已。修女馬上皺成一團的臉,以及高舉的鞭子證實我的預感。
鞭子落下,狠狠打至小女孩的臉上。小女孩痛得倒地痛哭,但是修女的雙眸沒有任何憐憫,只有無盡的冷漠。
我沒有看修女追加的毒打,只顧掩住身旁三弟的眼睛。
可是我的行動並沒有任何作為,無間斷的鞭打以及哭鬧聲並不能停止傳入年幼的小孩耳中。間接敲擊心房的鞭打,是長久的煎熬。
啪嗒、啪嗒、啪嗒。回盪在飯廳的巨大聲音惹雙耳噏噏作響。可是沒人敢反抗修女殘忍的鞭子,只敢當啞巴低下頭,生怕跟面前的「行刑」有任何關係。
那個小女孩第二天便不見了,沒人敢問她到了那裏,生怕自己會成為下一位小女孩。修女以行動作出的震撼式教育,連幼小的三弟也深深領會。即使當刻三弟呆滯得沒法反應,但往後的幾個夜晚,可怕的擊打聲成為了我們的惡夢⋯⋯
「咳咳⋯⋯」懷間的小聲音引我眉頭稍稍一皺,將三弟緊緊抱入懷。
身下的毛毯使用的年月也太久了,小小移動也揚起塵埃。亞人專用的「房間」——曾經的雜物房,佈滿清不完的灰塵及不時出現的小昆蟲,還有無論如何打理也除不掉難聞的霉味。
每天的忙碌都要壓跨我們,但我察看著淺睡的三弟,睡意都被心底的恐懼驅散,一點也不留下。
三弟安穩的睡臉,跟靠在我肩膀斷氣的老么的模樣重疊。我以為早已忘記,在嚴冬下困苦、無助的畫面一幀一幀的上映,活像無形的手將我內心深處的悔疚感再次抓出來。每一個時刻都在狠狠嘲笑我的無能,叫我認清自己毫無能力愛護親人的能力,更沒法阻止事況再次發展成不能挽回的結果——死亡。
這樣下去,我又要再次失去家人了嗎?我又要讓二弟、在天上的母親失望了嗎?還有生死未卜的父親⋯⋯他回來一定會因為自己長期離家的決定後悔透頂。
不行,我不能接受。無論運用甚麼方法,我也要和兩名弟弟活下去。
想跟家人永遠一起,這願望並沒有錯吧?
我瞄向房間唯一的通風窗,生銹的鐵枝看似用力一點也要斷裂,而且窗口大小也足夠一夠小孩通過。外頭只有兩樓層的高度,難不過曾攀爬外牆幫忙洗刷煙囪的我。
我不敢認為自己精通東國的所有大街小巷,但這一區剛好是我活躍的範圍。跟濟貧院相隔一個街口外,剛好是每日清辰傳出香氣、熟悉的小麵包店。雖然對不起打理店舖的老奶奶,只是拿一兩個放在後巷門口的廢棄麵包也不會發現吧?
思索的最後⋯⋯我看向懷中的三弟,沉穩的呼吸似是熟睡了。
這一眼我看到的,卻是滿滿對自己的罪惡感。良知和生活的迫切感如線頭糾纏不清,止住我將要的行動。深夜的寂寥,助長腦中混亂的萬種想法,如細菌和病毒肆意滋生。頭痛不止的纏鬥,最後以遠處火爐的回憶,「砰!」一聲傳來虛構的巨響作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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