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沉默的四周因為二弟的告發泛起躁動的漣漪,以我為中心炸開來。某種激烈的情緒正在醞釀洶湧的浪潮,要將我吞沒,埋藏在不見光的牢獄。好讓不守規則的獸人為他的行為負責,被所謂高貴的人類審判,然後毫無尊嚴的死去。
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努力的勾起笑容,好讓我的疑惑和錯愕不被看見。
「二弟⋯⋯你在說甚麼呢?」我不明白的是,是親人出賣我的事。二弟這麼聰明,一定知道犯罪的獸人會被如何對待。但他對我的恨,至於要將我推至火坑一般的境地嗎?
「你在外頭所偷的,不止於麵包。」與我對視的橘紅雙眸,冷漠得毫無溫度,彷彿我是阻礙他前路的障礙物,恨不得把我踢開。「硬裝版的歷史書,很漂亮吧。贓物被我燒掉後,又在老么死前偷來一次。怎麼?在努力炫耀自己的厲害?作為一名小偷。」
二弟嗤笑一聲,嘴角勾成誇張的弧度。看不起的態度叫我誤認為面前的不是我熟稔的親人,而是披上他皮肉的陌生人。包圍我的閒語更加熱烈,可惡,我想起捉弄我們的大人。
血液急促流動,被看低、被侮辱也是難熬的時刻。但本該大人們的位置由弟弟取代,侵蝕心靈的並不是怒火而是疑問。旁人的低語顯得無關痛癢,小得聽不見,耳邊反覆迴響只有擾人的噏噏聲。
為甚麼?到底是為甚麼啊?
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為甚麼⋯⋯
我多麼想蜷縮在地上,雙手蓋住耳朵,假裝一切與自己無關。然而我不想在大眾面前被看低,更不想一動作便被他們發現我全身顫抖。「不⋯⋯」我用力否定,但只能漏出破碎的音節。
「你承認吧。」二弟的口吻冷漠如冬天雪地下的冰霜。「從小開始,你自以為是一名好哥哥,其實只是滿足自己支配慾、還有假裝大愛的下三濫而已!」
這是二弟的⋯⋯真心話嗎。啪!某處似是響起繃緊的絲線斷裂的聲音。最親的人貶低的說話,銳利得如刀子,毫不留力的捅進心臟。這些不知是否年輕的小孩子道出的話語,輕易激發出胸腔中的辛辣痛楚,帶動血液都發瘋的流動,無法遏止。
刺往心頭的刀子,力度大得要致人於死地。
倒不如直接把我殺死吧。
「不是!不是啊!你小子知道在說甚麼嗎!」
胸腔激烈的起伏,我從沒試過如此狠狠瞪住二弟、更沒有試過迫切的把怒氣以咆哮發洩於飯廳每一個角落,我當時的樣子,在孩子們和修女眼中只是一頭發瘋的野獸吧?只差沒有伸出尖銳的爪子,毫無差別的抓傷飯廳的所有人。
「你倒不如教我如何是好!眼見弟弟將死在面前,我沒有任何辦法救活他!只是滿足他的最後願望,讓他笑着離開有錯嗎!」我全身的力氣都附在反駁的吼聲中。「我反倒後悔了,為甚麼沒有早點拿來麵包,讓老么能夠飽肚的熬過冬天!」
二弟曲解我的所為,我感受到的只有不甘,還有不被理解的痛苦。
「眼見你們逐漸消瘦,我能做甚麼啊!你該明白我不竊取,根本不能生存下去!」
然而,被痛苦支配並不是一件好事。將鬱在心中的重擔毫無保留的吐出,清醒時會深受更大的無力。當發現二弟因陌生的我而露出惶恐神色,還有三弟因嚇怕而躲在前者背後強忍哭泣,我便知道我的衝動犯下了極大的錯誤。
在短暫迷惘間,聽見了二弟深深的呼吸。「你只堅想着自己,以為自己是對的。我們需要甚麼,你知道嗎?」
眉頭輕皺、橘紅眸子顯出糾結的弧光,見過後怒氣都瞬間冷卻,連呼吸都忘記。
「為什麼,他們貶低父親時你選擇袖手旁觀?」
「那是⋯⋯!」
「別用一句『我為你們好』打發我!」二弟打斷我的解釋,抱緊三弟的雙臂加深了力度。「你該知道家人的重要!但是這幾年你到底做了甚麼!為甚麼一次又一次的!令我對你失望!」
火苗一被丟於禾草上,馬上發展成燎原的災難。千言萬句的解釋塞在唇邊,瞬間旺盛的怒火帶動我聲帶的震動。我當時似乎在大喊着甚麼?應該是羞怒的氣話吧。啊,我回想起來後悔極了。
我懂二弟的恨,但是不懂自己的苦心不被他看見,也沒發覺他臉上出現的從沒見過的難受。要是當時候我能醒覺我們並不理解對方,提出任何理據也只是自說自話不能傳遞的話,那我當時候會不會還能在他們心目中挽留一點好的形象?
不知道,都已經過去了。
二弟只相信眼前所見、耳中所聽,而那時候的我自以為血濃於水,無論如何偏離只要釋出善意也會被明白。但事實上我在二弟的評分已經負數,陌生得如重重冰山後的模糊人影。這一段不對等的關係,正好被狠毒的大人利用,引導他舉起小手,只要輕輕一碰便可以將大人的眼中釘推下崖邊。
「看來,你已經坦白了一切罪過了。」要不是老修女的插話,我才沒意識到這一場只是一場捕獲獵物的戲碼。「諾蘭雷德警長獨具慧眼,早已關注你這頭狡猾的狐狸!在貧民區行蹤活躍的亞人,果真是噬食同伴血肉,沉淪行惡的罪人!」
當我明白到二弟跟老修女合夥計劃抓住我,腦中混亂一片,不願相信自己所推斷。「我⋯⋯我⋯⋯」解釋的千言萬語,卡在唇邊沒法說出來。
「不要再狡辯了!偷竊、不孝、說謊只會加深你的罪!罪惡的孩子!可憐被魔女低語迷惑的孩子啊!到大廣場接受嚴懲吧!」
老修女一聲令下,飯廳的大門被打開,用膝蓋想也知道來者不是幫助我的,相反是帶我上刑場的警衛。
進來的幾名巨漢視線交錯,在我身上的焦點將我困住。我節節退後,他們卻乘勝的迫近。他們成功了,死亡與背叛的恐懼將我變成陷阱中驚惶的小鳥,除了發抖便沒有作為。
「不受魔女唆擺的優秀孩子,神會看見你的誠實。我將獎勵你剛出爐的麵包,並會改善你們的起居質素。」
不同於我這邊的無助,二弟那邊響起幾重羨慕的感嘆。餓壞的小孩子們,聽過這大聲的宣佈自然心動不已。一雙雙大眼睛都各有交流,懷有不同的想法。只要抓住同伴犯罪的證據,不論是親人還是密友的深厚關係都是換來麵包的犧牲品。
被包圍的我,沒時間反感小孩子們猜疑的氣氛。趁眾人沒在意我時立刻從警衛腋下竄出,往半開的大窗戶奮力的跑!
當下的我並沒有多想兩個樓層的高度,只跟隨天性逃避死亡。
「各位孩子!抓住麵包小偷的也能獲得新鮮麵包作獎勵!」
著急的老修女一喊話,後頭便引起巨大的騷動,可怕吸力的旋渦、洶湧的暴風雨不消一秒便會將我吞沒。一跳上窗戶的鐵框,腳踝便感覺到一陣重量。我低頭一看,瘦弱的孩子群正緊緊注視快到手的肥肉,形成猙獰的怪物,誓要把我拖下、墜入無底的深潭,把身上每一處的肉都要啃食乾淨。
「⋯⋯抱歉!」我用力揮腿,努力把魔爪都蹬開。然而小手們並不心息,反而更猖狂的抓住我的雙腳防礙。眼見警衛在混亂間也將要來到窗戶前,我只能忍痛把父親多年前送的鞋子甩走,穿過窗框往外頭奮力一躍!
在藍天高掛的太陽,耀眼得眼睛一陣刺痛,似乎在排斥不該屬於光明處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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