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療室爬回到雜物房,天邊已泛起一陣的光弧。我拖着疲累的身軀癱軟在床上,趕緊睡覺補充精神。
過了不久,早晨的鐘聲異常的洪亮。全身感覺墜了鉛一般不能動彈,但巨響強硬的滲進身體每一處,提醒着我不得不回應它。
我不情願的睜開眼,剛好面向雜物房唯一的窗戶。清晨的蔚藍美麗得透明,被幾根鐵棒囚禁的外頭看起來卻蒙上哀傷的灰。到底是發生甚麼事了呢?突然一陣惡寒竄進我的衣服裏,疲累的渾身神經都感知到不好的預感。
而下一秒,正站在床舖旁邊的三弟擋住我迷糊的視線。純真的臉頰正不滿意的鼓起,無聲的責怪思緒半醒的我,把我剛才的迷霧暫時驅散開來。
沒事的,任何咬緊牙關就能捱過去的了。我帶着極度天真的想法離開床舖、換上破舊的製衣場工人服、穿上稍大的鞋子。如平日一樣梳洗、打理,最後以硬擠起的笑容帶三弟到飯廳集合。
那時候我不知道,原來我是一名待宰的羔羊,正無知的步入屠夫的刀下。
濟貧院的每一處都是死寂。本來原意是救助弱者的設施,走在瓷磚地板上的每一步,都會被掛在牆上的油畫人像,還有在四周看守的修女的冷眼注視,壓迫得彷彿自己是大罪人。
在這死寂空間下的每一道呼吸,都難受得要喘不過氣。
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長廊,屬於飯廳的門終於在眼前。一扭開門把前進,沒有平常瓷器交疊的聲響,進食吞嚥的細碎殘響也沒有。裏頭一雙雙飢餓的眼睛正往我身上打落,交錯複雜的視線要將我吞噬一般。要是一道視線正是一盞舞台射燈,那我早以被熱烈的光芒溶化成一團爛泥。
但現實相反的是,我全身的溫度被抽出,成為了冰冷的軀體。這一刻我不禁回憶到早上的不好預感,一手抓緊門框,見勢頭不對差一點往外跑。
但是不知何來的勇氣,或是疲憊打亂我的判斷,我居然挺起胸膛走了進去。要是動作鬼祟,反而會更被懷疑。
然後,大門在我後方關上,「砰」一聲,我的罪惡感再次的竄出來。我小心的往後一看,來者的身份令我暗叫不妙。
「二哥!」身旁的三弟發現熟悉的親人,便熱情的連輕帶跳跑去擁抱。瘦弱的身板緊緊擁抱撲入懷裏的年幼弟弟,二弟回復血色的臉使我安心不少。
只是我不惑,修女長為甚麼隨着二弟一起進來。小孩子的早飯時間,並不需要這麼厲害的人看守吧。
挺直的身影一進入飯廳,小孩子們都將視線低下。她嚴厲、她殘酷,沒人勇敢得跟她對上視線。金框眼鏡後滿是皺紋的雙目輕輕向我掃視,銳利得如豹子,也像捕捉獵物的猛獸。一切生物在她的注視下只顯得卑微,只配低頭的螻蟻。
她的沉默,像是細數我罪過的威嚴。她嘴巴一張開,我便知道將被審判。但是無形的壓力把我雙腿緊緊釘在地板,動彈不得。
「邪惡的孩子,你知道你犯了甚麼罪嗎。」
平淡的話語,鑿穿我的耳朵、刺穿我的內心。
「邪惡的孩子,你知道你犯了甚麼罪嗎。」
強悍的老修女再次開口,字間再加深了力度。我張口,察覺到聲帶在震動,但是喉嚨發不出聲音。恐懼,以及迷茫抓緊喉嚨令我窒息。
「邪惡的孩子,你知道你犯了甚麼罪嗎!」
修女的嗓音如兇猛的咆哮,於飯廳回盪幾遍。每人雙手蓋上耳朵,也沒法避免腦袋嗡嗡作響的後果。她身後的教宗畫像,正以凌厲的目光配合,震攝所有在場的無辜小孩子。
但是沒有人敢嚎哭。
僵直的我,只敢靜待凝結的空氣過去。是我錯覺,也或是諷刺,畫像中的熾熱厲視是直直的盯住罪犯——也就是我。
其實我早知道為何修女長跟二弟一起前來,只是我不敢知道答案也不敢去承認,還在妄想老修女口中的小孩不是我,而我所作的都躲過修女們的法眼⋯⋯直至發現二弟口袋露出一點褐啡,正是我昨晚偷偷放在他枕邊的麵包。
終究,還是被發現了。我已經預想到自己將在大廣場被眾人以石頭擲死,沒人會為此憐憫的凄慘身影。過去的種種在腦中瞬速閃過,釋懷的暖意滲透本來被石化的四肢、遂漸回復溫度。
嘴唇抽動,壓緊喉嚨的肌肉都放鬆下來。哈哈哈⋯⋯原來我身體比想像中更容易接受這事實。
對不起了呢媽媽。我沒法遵守約定,甚至很快來找你了。
「我昨晚⋯⋯」
「獸人的孩子!你不信神的教誨,犯下大罪!果真是邪惡、是魔女的化身!」當我要坦誠,洪亮的咆哮使我一窒。「啊啊,多麼傲慢,多麼不敬!但同時我們非常慶幸,髒污的血統下出現了善良的種子!」
我背上一涼,不能理解所聽見的。
「你年輕的親人已經向我坦白你一切頻繁偷竊的罪行,並且主動為你禱告!」老修女將焦點從我身上轉移,誇張的收斂兇惡的氣場,回復關懷大眾的慈愛笑臉。視線的軌跡,最後落在二弟的身影。
老修女更多的讚美言論,我已經聽不進去。面部的肌肉都不像是自己的僵化,我不知道臉上掛上了甚麼表情看向我的親人。不會吧,怎麼會呢,二弟他⋯⋯
「哥⋯⋯不,霍斯他偷來了麵包,甚至放在我的床頭。肯定是假借養育我們而滿足犯罪的慾望!他在外頭有不少前科了!」
他從口袋拿出了麵包,當著所有人大聲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