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雜物房沒有一盞明燈,小門縫滲進來的微弱光芒顯得特別明亮,酷似一抹融化在木地板的橘色黃昏。外頭看守的身影在昏暗的黃光中晃悠,如同只有聽聞的剪影戲。每一下腳步,也挑動我的神經。
罪惡感,爬滿心頭。
趁修女剪影戲轉換演員的空檔,我剛好拿着兩個微硬的麵包回到睡房。不管卡在狹小的窗口、以及好幾次要街上避開巡警視線的窘況,行動總括而言是順利。
我輕巧的躍至地面,輕搖醒簡陋床舖上的小人影。「三弟,醒醒。」我壓下聲線免得外頭的修女察覺,趁三弟迷懞時便用麵包堵住不識時務的小嘴巴。
「是善良的修女偷偷給我們的,要小聲點吃不要讓門外修女知道啊。」善意的謊言,虛假得我也不禁冷笑。可是,我又怎樣向純真的弟弟解釋我的惡行呢。
幹了壞事卻用慌言掩飾。真遜,我不禁從心底苦笑。但是只要能解決維生的問題,甚麼都不重要了。
嗚哇。被堵住嘴的三弟,冒出含糊的驚叫。長久困苦後受到突然的貼心援助,他樂得眼睛瞇成一條細縫、毫無戒心的滋味朵頤。看著小孩子真心喜悅的笑臉,我甚至得到我們回到過去的錯覺,以為自己還是被大人關愛的普通小孩子。
醒來吧。溫柔的媽媽已經不在了。
「慢慢吃,沒有人跟你搶的。」弟弟低頭猛吃,似乎忍耐了很久飢餓。我也預料到我的細語進不了他的耳朵,只好半苦笑半欣慰的清理地上的砰屑。
街上廉價的麵包,掉下的碎屑也是硬得像小石子。啪嗒啪嗒的發出細微聲響。
如餌掉進河塘般,某處立刻哄動。
窸窸窣窣。
我看去牆角小洞中,裡頭的老鼠冒出了激動的回應。黑洞中一雙雙眼珠子正在注視我們,貪婪的神情似乎渴求甚麼,但見過地上不美味的碎屑也回頭消失在黑暗中。
不用驅趕就好。我深深呼了一口氣,然後視線回來三弟的身上。「放心吧,之後我會帶你吃更好的。」
頭頂的灰塵,顯得他沒打理的啡髮髒亂。我無奈的輕嘆,伸出手整理本來柔軟的短髮。
「再捱多一下吧,只要掙到足夠的金錢就可以離開了。」
我一人逃出去雖然容易,但被巡警發現也只有被抓回來打死一途。
這兒跟孤兒院不同的是,他聲明是為扶助流浪者,然後為東國社會繼續效力,所以濟貧院並不會硬性規定收留我們多久。而且濟貧院的飯菜也不夠分配,只要我們被修女們認定擁有足夠的工作和生活能力便可以申請離開,或是被她們逐出濟貧院。
「雖然現在才剛開始,薪金也遠遠未夠生活……但是等待吧,我會努力的。」我淡淡說着。專注啃咬麵包的三弟,甚麼也聽不進耳。可能,我只想安慰自己吧。
一天內未曾停止的工作,加上剛才驚險的逃出記,疲累已刻進骨子裡。唯有幻想着未來,才可以從現實中抽離一會兒。
「只要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就起程到西國生活吧。」我話語的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聽見,微弱得一碰上空氣便飄散。「父親說過,西國裏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城鎮都很大、放滿很多漂亮東西,氣氛比起東國活潑許多。他在那兒有好友,冒險也很愉快。所以他很想快一點掙到買下夢想之家的錢,帶我們到西國生活。」
所以,父親才接下危險度高的任務,現在也未能回家。
「父親也說過,西國鼓勵學習。我到那兒也會努力工作湊活你們,讓你們可以上學,識字可是很重要呢。聰明的二弟,比起在不見天日的這兒,更應該去圖書館學習。長大後,可會當一名厲害的學者吧。三弟你呀,也可以找到同齡的小孩子一起無憂慮的玩耍⋯⋯」
我感覺到聲音在震抖,鼻子也是莫名的酸澀。一想到明天的工作和飢餓,便覺得喘不過氣。美好的幻想,被重重打碎、無論怎樣伸手也打撈不回來。只是想逃避一陣子,想像的能力也離我而去。
好累啊。
「哥哥⋯⋯?」弟弟一聲輕喚,這才發現眼前一片模糊。我趕緊用手臂擦一下雙眼,面前三弟不惑的小臉蛋頓時清晰。
「小髒貓。」我幫忙擦掉臉蛋上的小碎屑,深夜間的月光碰巧從小窗戶打落在他的臉上,天真的微笑惹人憐愛。我回過神察看四周,才發現帶來的兩個麵包都不見了。「啊,你把兩個麵包都吃了?」
「嗯,很飽!」他識趣的壓下聲線,不讓房間內的動靜傳到外頭。
「飽肚就好。」我裝作平時的微笑,但心底暗叫不妙。剛才回來前,應該先爬進醫療室把麵包放到二弟床邊的,這下子要趁黎明前再帶來麵包了。「來,趁天亮前趕緊睡吧。」我躺下,拍拍身旁位置示意。在三弟的眼皮下行動並不是好時機,他繼續為我的罪行無知就好。
小傢伙乖巧的「嗯」一聲、毫無猶豫的躺回床上,順勢的靠在我身旁閉上眼睛。往我懷裏靠的溫度,似乎為些許躁動的黑夜帶來一點平靜。本來著急於生存、不得見光的偷竊的滿腦想法,暫時被一塊無形的簾布蓋下,不得放肆。
暖意一點一點的湧入,叫我有點惘然。指頭不經意的戳著半硬的枕頭,想起了小時候的壞習慣。過去溫馨的感覺漸漸浮現,帶我丟進無形的海中間、叫我安靜的凝望快被遺忘的回憶那一端。
火爐餘燼最後的燃燒聲響傳入耳畔,還記得無數寒冷的夜晚中幾兄弟相靠著取暖熟睡、偶然父親和媽媽溫柔的手輕撫摸臉頰的觸感。懷念的、很平淡的幸福日子,才剛觸碰便像被戳破的泡沫消失。
最後的神智阻止我墜入深眠。但是再過一會才離開,也趕得及餵飽二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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