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就是走出白色房間的日子。那天窗外正是一片灰濛濛、封閉得一絲霞光也沒法進來。詩潓跟媽媽牽著手,在不礙人的角落等待父親的回來,同時察看身邊來往的人們,不為意的用髒髒的腳印把白色的地板塗抹成暗灰。
詩潓抬起頭,茫然的抬頭盯住冷漠的白色燈光。她總覺得有甚麼不同,但是頭腦像是同樣被灰幕蓋上一般,想不到實際的例子來。是容易站得痠了?是名叫醫院的地方比想像中熱鬧,但不明為何每人都是哀傷的神情?還是身旁的媽媽從早上便不發一言了?
直到高大的醫生急步在眼前跑過,白色黯然一瞬,她才靜靜的低頭,任由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白光灑下來。她總覺得心裡很多話想說,更是很多問題想提出。要是平時的話,她會很興致勃勃的跟媽媽聊著窗外掛滿的水滴、或是腳上小水鞋的貓咪圖案,但是她心情黑壓壓的,只是默默的等待不願開口。
嗒嗒。有人往詩潓的方向走來,「走吧。」本來溫和的呼喚,在詩潓耳中混了半份陌生,要不是抬頭察看到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孔,她不會相信面前的是她的親人。
地板的污濁越漸越大,把光明純白的部分都要包攬進去,然後變成莫名的恐慌。視線沒有焦點的四處張望,這才發現一點的希望都不見了。
啊,她這時候才慢慢認識到,爸爸很可怕啊。
感到奇怪的地方,除了爸爸不再是熟悉的模樣,還有回家的路上三人之間再沒有交集。天呀,為甚麼雨下個不停,不論是身體到處都黏黏的很不舒服。這到底是甚麼惡夢,要如何才會醒來。詩潓不停的向天上的烏雲作鬼臉,希望把不快的氣氛嚇跑。
回到家,媽媽為詩潓打理好便安置在睡房,「先看童話書吧,媽媽一會便回來。」淡淡的笑臉掩蓋不住疲累的神色。詩潓還未開口,門已經在她面前關上,重重的把她隔開。未幾,旁邊的房間傳來細碎的對話。像耳邊的輕語,也像是壓抑的對話,詩潓似乎聽到了她的名字,但又不敢探查。
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令爸爸媽媽從未見過的煩惱。詩潓想著。
做錯了,便要道歉。這是爸爸媽媽教的。但是因為道歉不會把過失抹消掉,所以不能恃著一句道歉話,更要帶點誠意才行。
如何令不高興的爸媽重新展露平日的笑容啊?詩潓偏頭沉思,突然想到某日的下雨天。
那天可是約好了去野餐,豈料野餐中途下了一場大雨叫她們狼狽的離開。還記得那些吃的都是三人一起努力做的,當回到家發現心血都濕壞了可是失落了好一陣子呢。但是溫柔的媽媽首先為了振作起來,用紅罐子和冰淇淋捧出了三杯甜品。當時半疑惑的一口吃下,冰涼滲透心扉,把悶悶的感覺都驅除掉,連爸爸陰鬱的眉頭都舒緩了!碳酸水加上甜甜的滋味可是絕妙的魔法!
這樣一想,詩潓便充滿信心的走出房間,只要她做出那甜品,相信爸媽無論是怎樣的陰沉相,都會露出暖心笑意的!
赤裸的小腳板輕步踏過走廊,在房間門外至廚房裡留下淺淺潮濕的印痕。詩潓輕哼某童謠一邊打開冰櫃,一想到惡夢將會結束心情也不其然輕鬆。幸好,平常的位置還有紅罐子的碳酸水,但沒見過的銀罐子令她感到奇怪。是誰的呢?她伸手拿過銀罐子一督,上頭的字都看不懂但是金黃泡泡的圖案應該代表碳酸水了吧?太好了,新口味的甜品會令爸媽更驚喜吧!詩潓興奮的把銀罐子放到桌上備用。
材料一準備好,但材料二的所在令詩潓摸起下巴煩惱。她若有所思的抬頭,以視線觸及她的目的地——冰櫃的雪藏上層對七歲的小孩子可是高山般遙遠。
但詩潓很快轉念一想,哼哼,這樣的小事才不是問題。要是簡單的就能做出美味,媽媽的角色可地位不保了!她在四周尋找工具,最終從角落處搬來小椅子,站上去就跟目標地點減少一點點距離。
她掂起腳尖伸出手,只僅僅碰到的上層櫃門。嗯,還不夠呢。詩潓再次摸起下巴,然後發現冰櫃旁邊的煮食桌因為自己高了而變得能觸及。她伸手抓住桌邊輕輕一躍,小孩子的力氣不大,詩潓嘗試了幾次、更花了一點力氣才順利到達平日媽媽切菜的地方。
從桌上站起來,高處陌生的景色讓她不禁晃了一下。平日看不到的零嘴兒,原來都收藏在雪櫃頂啊,爸媽真是狡猾!詩潓鼓起小臉,輕踢腳邊的刀子架提出不滿。
算了,想做正經事吧。詩潓模仿大人的口吻想著,伸手打開上層冰櫃的門,找到冰淇淋!正當她興奮的伸手⋯⋯
「小詩?」
咯噔,聽到自己名字的詩潓頓時變得僵硬。本來平常不過的輕喚,卻猶如告密者拆破祕密的宣言。啪,輕易的抓住壞人頸子,要脅對方停下進行中的壞事。
對詩潓而言,她已是做錯了一件大事了。所以她鬼祟的行跡被發現了,內心可是羞愧得不行。「爸爸⋯⋯」她的腦袋瓜緩慢的從冰櫃出來。或許是受到冰凍,腦袋都空白得運轉不過來,舌頭都打上結沒法解釋。
在廚房門口的人影,本來疲累得沒有神情的臉容看到詩潓所在的位置輕輕皺起眉,不作聲的往冰櫃急步走近。然而在詩潓的眼中,像是迫近的警察叔叔,要來抓走作壞的小孩子。
怎麼辦?爸爸會更加的討厭我了嗎?詩潓不安的跺腳,不安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我⋯⋯我!」她只想說出拿雪糕的事實,但沒為意的向前踏空。眼前一晃,身體頓時沒有重量、輕飄飄的往下降落。
「⋯⋯!」
不消一秒,詩潓眼前的景象回復穩定。沒有預期的冰冷地板,她安定在強力臂彎裡不敢作動。抬頭一看,也只發現爸爸充滿複雜的神情。背向燈光的臉籠罩一片灰,如同窗外沒變的烏雲,也同時是惡劣天氣的預兆。詩潓不敢說話,只敢縮起身體任由暴風雨落下。
她很想捂起耳朵,但是她害怕的話無論有沒有捂住耳朵也會在心底浮現。
「我們不該讓她出生的。」
媽媽說過,她能夠誕生、降臨這個世界是上天的禮物。所以她理解到的是爸爸不想見到她,甚至希望她從沒有存在過。無論以前的日子都塗上一起玩耍、溫暖吃飯的色彩,爸爸都後悔得要別臉無視,因為對象是變得特別的她。
像是發現魔女般,可怕得要疏遠。
「⋯⋯」爸爸深呼吸後終於開口,像是宣佈大事的模樣讓人屏息。「小詩,爸爸我暫時離開家裡一陣子。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好嗎?」
抱緊詩潓的雙臂加深了力度,爸爸的面容像是黑色的萬花筒,每隔一秒都挑起難以察覺的變動。頻繁變動的樣子讓詩潓混亂,看不穿爸爸的真意。明明他討厭她了,為甚麼還會拯救她,還不會架起罵壞小孩的模樣?多種的不解和疑惑織成密密麻麻的網子,包裹住詩潓的小腦袋。
沒法思考、沒法回應爸爸任何的話。但爸爸短短的一聲「再見。」以及從背後抽走的懷抱,讓詩潓從思緒中回來。
「老公?小詩?」這時候媽媽也來到,為她的所在而感到意外。
「小詩就交給妳了⋯⋯啊。」爸爸淡然的交代,然後拿起桌上的銀色罐子。「這可不是碳酸飲料啊,對孩子而言太早了。」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廚房的範圍。
那⋯⋯甚麼才是我能知道的呢?詩潓的嘴張合著,卻冒不出任何聲音。自從醒來之後,一切都在雲霧裡,如何伸手撥開只有更多的迷霧纏繞。
「小詩,不是叫你好好的留在房間裡了嗎?」媽媽不知何時已在詩潓前頭蹲下,完全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只是細心察看她受傷與否。
乖乖的伸出小小手臂,詩潓比起自己受傷更在意離去的背影。「爸爸去那兒?」
被考到難題的後者,露出微微窘迫。「爸爸⋯⋯他要離家冷靜一段時間。」溫暖的臂彎再次包圍詩潓,耳邊的細語讓她一陣發癢。「別看他像是英雄、厲害的解決一切,其實他也有弱點啊。他心裡很愛小詩,所以不希望看到你受傷呢。」媽媽迴避房間裡的矛盾,只簡單回應小孩子的問題。
眨眨眼睛,雨滴滴答答的連綿打落,煩人的敲打窗戶。詩潓心底的疑惑更加膨脹,明明爸爸露出了不開心的樣子,為甚麼媽媽還解釋說愛她呢?
因為愛她,所以再不能露出笑臉了嗎?
因為對她的愛,成為了沉重的負擔了嗎?
但是在曾經的夜裡、媽媽坐在床邊說過,愛應該是很美好的東西⋯⋯儘管無法目視,但比世上任何有形態的東西更加漂亮。她更加提到,人與人之間也是以愛聯繫,才能構造更和睦的世界。還沒有聽完低聲囑咐,她就似懂非懂的睡著了。
所以愛不可能是讓爸媽偷偷吵架,更沒可能是令爸媽不再互相牽手、甚至分開的原因吧?
還是說,這份愛是不是她本不應該承受的呢。
「對⋯⋯不起⋯⋯」亂糟糟的思緒沒法整理,詩潓帶著滿腔的疑問,只能以歉意束成一個快散掉的包裹,小心的遞在媽媽手上。
然而,不知道媽媽對包裹內容物如何詮譯,只見驚呆的她淚水從眼眶打轉,往平凡卻好看的啡眸映出一個又一個虛影。但存在沒多久,便像泡沬無聲的破裂,只剩下灑落的點滴。
「不用道歉啊⋯⋯傻孩子。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啊⋯⋯」
無助的呢喃徘徊兩人之間,溫暖的懷抱再次降臨詩潓面前,用力得令她快要喘不過氣。做錯事的小孩就該道歉,為甚麼惹媽媽如此悲傷?肩膀被眼淚沾濕,詩潓不懂的問題又多一項了。
「但是很多很多的問題,在得不到答案時便被埋葬。」半眯的翠綠雙眸,蘊含無數一瞬即逝的凝光。艾曼達低下頭,眼看不自在的手指們分開、然後糾纏。
她安靜了好一會,才輕輕的抬頭,回復溫婉的眼神直視唯一的聽者。平穩安定的呼吸聲襲來,慢慢的撫平她鼻頭的酸意。
「例如說詩潓不理解為甚麼回到學校時,老師向大家解釋她受傷的原因後,本來跟她玩的同學都疏遠了。而且每一天,書本、筆、功課⋯⋯都會無故不見。」
事件已經過去很久,她以為自己不會再在意。但是不受控微微震顫的嗓音,難以平靜的道出吶喊。
「又或是說,有一天放學後終於被同學邀請去後樓梯玩,她還想著終於不再孤單,豈料被班上最頑皮的同學推下了樓梯。」
咚、咚咚咚咚咚。她偶然會夢回那次身體墜下的感覺。嘲笑聲與尖叫聲相交疊,這次沒有安全的懷抱,只有沒法停止的旋轉通道,無論頭腦發疼也要滾動前進。「碰!」的一聲,面前伴隨一陣強烈的眩白,世界就失去了聲音、頓時發暗。
「通過神奇隧道,艾曼達就在邁斯特森林出現了。」
深夜的風竄進小房間,晃動的栗髮輕拂臉頰,留下惹人在意的痕癢。停頓的艾曼達安靜的注視牆上的影子,往空蕩的房間緩緩的長呼,本來在心底的不適感持續地慢慢沉積。
可能是森林的恩慰、或是召喚她的姐姐所擁有的權能,在這兒的艾曼達會懂得痛,擁有「迴避危機」的概念。然而痛苦不止於身體上,把手臂展露在空氣中,瞇眼一看還會發現不存在的青紫瘀痕,在樓梯的陰影下啞聲呼叫的窒息感頓時給予她無限壓迫。
但是無論如何呼叫,身邊人都逃得遠遠的,留她一人在黑洞裡沉溺。
或許,這樣會更好吧。沒有了詩潓,不知道那邊的爸媽會否再次展露笑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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