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中闃寂無聲,唯有封璐的話語輕輕迴盪。恍惚之間,竟似夢回小世界中的歲月,那時小龍也總是聽著他嘮叨,直至安然入眠。
然而這一回,龍魂卻沉默良久,忽問了句:「化去戾氣之後呢?」
封璐詫異地重新睜開眼,卻見到龍魂盤在他胸口,目光沉沉,似乎又有了幾分魔皇的陰狠。
「你不歇著嗎?」封璐一面問道,一面撫向祂的頭顱,指間觸感有如輕按在水面上,稍一施力便會穿透過去。
但龍魂卻十分受用,只見祂微微瞇起眼,立刻顯得不那麼緊迫盯人了,過了半晌才低聲答道:「我不必休息,且我怕你又突然離開,實在不敢闔眼。」
封璐又輕撫了他一陣,才緩緩答道:「唯有化去戾氣,心才得以安寧。我並非想將你甩開,只是希望你能夠好起來,就如生了病必須看病吃藥,只是如此而已。」
龍魂道:「可只要有你在,我的心就是靜的了,何必多此一舉?」祂停頓了一會,又含糊不清地續道:「打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除你以外,我心無處能安,你是我唯一的歸處,封璐。」
封璐闔上眼淺淺一笑,道:「這話說的。我在海濱撈到你時,你不是正昏著嗎?當時你只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真能有這般深刻的觸動?」
龍魂卻深深望著他,道:「早在那之前,我就已經見過你了。當時你剛晉升化神,手持銀劍劈散了劫雷,劍光舞得像是一尾美麗的白龍……自那時起,你便是我的憧憬,我從不曾忘懷。」
聽見祂這般說,封璐不由出神,想起了一些舊事。當初他要衝擊化神境時,師叔與太坤山眾長老特意召開會議,最後將他安排至這處洞府中,他與世隔絕閉關了百餘年,直到突破之日,才踏出洞府騰雲而上,一舉破除化神雷劫。
在渡劫之時,他曾感應到一個奇特的存在,不過對方並無惡意,反倒流露了幾分激賞之情,所以他並未介懷,甚至還衝著對方笑了笑。
那是他此生最無憂無懼、意氣風發的時刻了。然而在化神雷劫過後,他才知道太坤山早已湮滅,整座荒山只剩了他一人,以及洞府裡堆放的無數典籍。
龍魂續道:「我本在三界外的『無明聖淵』中,遲遲不願破殼,是你化神的雷劫喚醒了我,我破殼而出的第一眼,便見到了你……」龍魂頓了頓,接著鄭重地道:「我正是因你而生的,封璐。」
此言有如蕩開夜霧的晨鐘,重重叩響了封璐的心門,令他惶然瞠目,不能自已。
他終於明白,或許小龍對他的執念並非平白無故。那日的化神雷劫不但造就了他,也造就了小龍的誕生,讓他們在無形之中結下因果。
而在封璐晉升化神後,便按師叔遺信交代下了山,四處遊歷。小龍受到冥冥中的牽引,於此時重新來到他面前,填補了他那段說好聽是闖蕩江湖、實則四海漂泊的歲月,直到他二度離開小世界、意外飛昇,這段恬靜日子才戛然而止。
或許無論是魔皇之位,抑或是百丈高的祭仙臺,都不過是小龍找他的手段罷了,就如他初次離開小世界時,小龍在最高的山頂上等候,也只是為了儘早盼到他。
龍魂被滾燙的水珠砸了個正著,抬頭一望,不由慌亂地問道:「你怎麼哭了?」
是日,曾經的太坤山降下瓢潑大雨,乾枯上百年的荒山得到潤澤。
幾位過路人目睹了三道金雷,而後又遭遇大雨,不由嘖嘖稱奇,都說是仙人垂憐,為這座枯山引來雨露。
若許年後,此山乾涸的泉眼重新冒出泉水,草木復甦,鳥獸進駐,「太坤山」之名被淡忘,此處又成為了一座無主靈山。
封璐與龍魂卻並未親睹這番「奇跡」。
在此短暫休養後,封璐便自太坤山殘餘的陣法中,取走一塊紫晶石,讓龍魂依附晶石來養魂,隨後便與龍魂一道啟程,趕往埋藏魔龍殘肢的八座咒印根基。
然而龍身本就堅韌,難以銷毀,且破霄生前執念深重,魔念極易干擾生靈,著實十分棘手,更莫說在連接兩界咒印的關鍵之處,甚至下血本用了半枚龍丹作陣眼,若龍丹不除,整座咒印便無法撼動。
幾番考量之後,封璐選擇自毀本命劍,將碎片一一封於遺骨之側,以此與魔念相抗,並施加仙法形成封印,讓屍骨被漫長的光陰消磨,滴水穿石,最終散於天地。而那半枚龍丹則被他親自取走,偶爾才從中萃取一絲力量,用以餵養龍魂。
龍魂對此並無異議,就連咒印是否遭到破壞,祂似乎也不甚在乎。祂只執著於在封印中留下雕像,因此當封璐忙於封印之時,祂便會在一旁費力地驅使神識,一筆一畫刻畫封璐與自己的模樣。
封璐也曾問過祂緣由,祂只答要留個念想,封璐便隨祂去了。
封印遺骨之舉卻並非一帆風順。咒印根基皆設在地脈深處,龍魂又並非時時清醒,記性也時好時壞,因此當他們完成封印時,人界裡早已滄海桑田。
受戰火摧殘之地已然復甦,曾經的大仙門卻敗落,封璐甚至聽說玄業與碧霄先後飛昇,且因玄業晚年不再親授弟子,九霄山反倒以碧霄的劍術為正宗,玄業對除魔的堅持為信念。而在碧霄飛昇後百年,九霄山更名為「九霄門」,躋身修真界十大仙門之列。
不過修真界中的風雲變幻,卻與封璐和龍魂無甚關係了。封璐隱姓埋名,帶著龍魂在人間遊歷,教導祂天道法則與善惡,龍魂的心智也逐漸長成,在癲狂退去之後,祂變得沉穩寡言不少,封璐對祂的稱呼也從「小龍」換作「破霄」。那半枚龍丹也已被封璐剔除了惡念,封璐便乾脆還給了祂。
似乎什麼都變了,唯有封璐許下的諾言不曾改。
數千年之後,入夜的金玉城中,一處酒樓的瓦頂之上,封璐正對月獨酌。忽而一道黑影翻了上來,化作一名高瘦的黑髮男子,對封璐嚴肅地道:「要喝回房裡喝。」
封璐卻舉杯笑道:「不是說不想見我了嗎,這回才三個時辰就原諒我了?那正好,陪我喝一杯。」封璐一面這般說道,一面取出另一個酒杯斟滿,擱在瓦片上頭,只聽那酒杯清脆地「叮」一聲,便牢牢黏附在傾斜的瓦片上,半滴酒也沒灑出來。
破霄仍緊盯著他,重複道:「回去。」
封璐不以為意地道:「反正我又不會著涼。這兒景色正好,你快坐罷。」
破霄瞇起了眼,道:「不怕你著涼,就怕你喝得打盹,又從房頂滾下去,我可拖不動你。」
祂以魂身修煉數千年後,已能如常人一般取物,但魂體實在太輕盈了,祂依舊無法搬動一個大活人,只能緊跟在封璐身後勸著。
封璐目光飄移,訕訕地道:「我也就摔了那麼一回,當時不也及時醒了過來,並沒有砸中過路人嗎?你怎麼還老是惦記此事?沒事了,喝酒!」
破霄眼不見為淨地闔上眼,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實在想不明白。」
封璐輕啜一口杯中物,方問道:「哪裡不明白,細說來聽聽?我也好為你解惑。」說罷,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瓦頂,示意破霄落座。
破霄卻仍固執地站著,居高臨下睨向他,道:「我不懂你說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你今日為金玉城斬除妖魔,城中凡人也毫不知情,他們更不會知曉,你因他們而投鼠忌器,反倒留下了內傷……你所說的功德,難道都是這樣不利己的傻事?」
封璐反駁道:「哪裡不利己了?你好好瞧瞧眼前的景象罷:道上的歸人、家家戶戶未散的炊煙、酒樓的笙歌、遍地燈火……若那妖魔將這些都毀了,我又如何能在此悠哉飲酒?」
破霄皺起眉,道:「可於我而言,這些凡人或生或死,都遠不及你身上的一道傷。今日若我早知道你會受傷,那我寧可任妖魔的毒瘴飄散,也不會在城外為你操縱風向。」祂頓了頓,又道:「再說,凡人也不全是良善之輩。我跟著你這麼些年,早見過了各種各樣的人,難道只因凡人弱小,天道就認定他們必定無辜嗎?」
封璐發覺祂今日難得多話,心下有些詫異,卻仍耐心解釋道:「可妖魔作亂卻不會分辨善惡,若只因城裡有幾個品行不端的人,就縱容那妖魔作惡,等同捨棄了其餘勤勤懇懇的平凡人,這也絕非良策啊。」
他微微一笑,續道:「你既會因我受了傷而難過,那不妨想想,若我是此地的無數凡人之一,今日卻因妖魔之禍而白白送命,你又會怎麼想?」
破霄的眉頭鎖得更緊,道:「可你只有一個,我如何能將所有人都當作是你?」說罷,祂焦躁地將額前碎髮往後梳,才道:「這麼多年下來,我只弄明白一件事──我不懂你所說的『悲憫』。於我而言,唯你的喜怒哀樂有意義,我能從你的言行辨別該怎麼做,但我始終不會被無關之人牽動心緒……我只在乎你一個人,封璐。」
封璐被祂這句話給說愣了。他本以為破霄的沉默,是由於他們之間毋需多言的默契,直至今時他才知道,原來破霄不過是按他心意行事,即便偶爾救下幾個他顧及不到的凡人,也只是「乖乖做了」,而非出自本心。
封璐心中一沉,本想告訴祂:無妨,此事還能徐徐圖之,不必著急。
破霄卻又忽道:「你們人族有句話叫『物傷其類』,我思量著,或許正因我並非人族,所以才不懂你,也不懂人們的悲歡……因此我已下定決心,要在今夜與你暫別,去往來世。」
封璐聞言微微瞠目,坐直了身子,然而他這麼一動,才發覺身子似乎有些不聽使喚,但他並未喝下能使仙人醉倒的烈酒,又為何會如此?
正當他略為慌亂之際,破霄終於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安撫道:「不必心急,這不過是一場夢,我早已離開了,此番是專程入夢與你告別。」
封璐訝然地打量祂,卻無法尋到一絲玩笑的痕跡,正啟唇欲言,破霄卻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望著他道:「你先前答應的話可還作數罷?你答應過,若我轉世,你必定會找到我、收我為徒……一直護著我。」說出這話時,破霄的語調飛揚起來,彷彿正在心底描繪未來的光景,難得露出了一絲笑意。
封璐眼前有些發花,卻仍竭力望著破霄,顫聲喃喃道:「自然是作數的。但你為何不先與我商量,非要不告而別……」
破霄垂下了眼,道:「我怕我捨不得走。」
說罷,祂沉默了一會,忽而抬起了封璐的下頷。封璐只覺眼前一暗,眉心便被冰涼之物碰了一下,不由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破霄卻已退了開來,望著他續道:
「這枚供我棲身的紫靈晶,如今就交託給你了。它已被我徹底煉化,裡頭有我最純淨的魂魄之力,是我在這數千載當中一點一滴存下的,它能保你萬魔不侵,讓你從人海中認出我來。我知你忘性大,只好留下這麼個寶物。」
聽到這,封璐突然意會過來,破霄既能作此安排,想來早已動了投身輪迴的念頭,並非一朝衝動之舉。
思及此,封璐心中便空落落的,一時愣然。因此他並未看見,破霄眸中燃著他不明白的情感,除了一如往常的執著外,還沉澱著些許深邃的珍重,濃郁得化不開、抹不滅,即便是忘川的水,亦不能將它沖淡半分。
破霄定定望著他,心中卻仍有幾分躊躇。祂其實還有一句話未道出口,可話到嘴邊,祂便又像過去的千百回一樣,將那話給嚥了回去。
正如祂不能全然理解封璐,封璐也未曾明白祂的心意,即便祂明示暗示過無數回,封璐也還是不懂,事到如今,祂也不指望封璐能開竅了。
破霄心道:不開竅也罷,如此一來,即便祂暫時不在,也不必擔心封璐會對誰動心。
祂勾起一抹帶苦意的笑,魂身漸次融入皎潔月光中,彷彿隨風而去,最終還是忍不住低低道了句:「等我。還有……請你莫要忘了我。」
封璐聞言醒過了神,驀然朝祂伸了手,卻連涼滑如水的魂體也沒能搆著,只能看著祂消散於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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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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