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辭星海 - 第二十一日：那年夏天，我們學會了……

第二十一日：那年夏天，我們學會了……

Feb 1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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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犯規搞錯了性別，如今補回一篇女鬼版本的故事

那年夏天，我從他身上學會了活着；而他，卻在我身上見證了死亡。

小時候曾聽說，人甫出生便注定是不完整的。每個人來到世上時都會遺失了一半，於是在成長的過程中，或有意或無意，我們總在尋覓那缺失的另一半。

後來讀聖經，知道上帝自亞當身體抽出一根肋骨來造夏娃，於是夏娃順理成章地成為亞當的另一半；而自夏娃得到生命那一刻起，亞當亦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不可分割。

那時的我在想：是否因為這個原故，所以無論發生過多少齟齬，有過幾多誤會，甚至乎對立過無數次，男人和女人始終離不開對方？又，如果我們真的自出娘胎起便有所欠缺，那麼世界上是否總會有個令我們生命變得完整的人？

最初，我以為那個令我變得完整的人會是我未來的戀人或丈夫，直到那個初夏，我才意識到原來他是個九歲的小朋友。

微微張眼，陽光穿過隨風舞動的白色窗帷，溫暖着白色的被單。我轉過頭，看到滿臉淚痕的他。

那年夏天，我們初次見面。

大概沒料想到我會突然張眼，伏在床沿的他顯得很窘，雙手胡亂往臉上擦並且害羞起來。通紅的小鼻子加兩頰緋紅，這個腫着雙眼的小人兒並不惹人討厭。原來並非所有小孩都如魔鬼般可怕，偶爾也會有一兩個小天使 ── 不會吵鬧、到處肆意破壞、鬧彆扭，只會靜靜躲在一角啜泣。

「我……吵醒……了你嗎？」好濃的鼻音，男孩想必哭了很久，就連這樣簡單的幾個字也給嗆着。

那氾濫的雨濕透了我的枕頭。

我於心不忍，於是坐起來拉一角乾的薄被給他，「別哭了，『男兒流血不流淚』，你哭得那麼慘不怕被取笑麼？」

「你睡好久了。」他岔開話題。

我側頭想了想。對，這一覺睡多久了？怎麼好像睡得跟時間脫了節似的？彷彿當中經歷了一整個冬天，然後……然後就是窗外的蟬鳴。我記得……我叫高敏，今年十七歲，住在九龍塘書院道三號，那兒還種滿了槴子花。但，身旁這個可愛的小男生又是誰？

可憐的他還在抽搐，我摸摸他那頭柔順的短髮，體內的母性淹沒了我的疑問。

「嗯，這一覺彷彿真的睡了好久。別擔心，這裡沒有其他人會來打擾的。」話吐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為何我會對這個陌生的地方如此了解？

「你睡這麼久了，有做夢嗎？夢見了甚麼？」

思緒被他這突兀的問題打斷，我不加思索地搖搖頭，「沒有，那是個沒有夢的國度。」

他低頭沉思了一會，「你是個幸福的人。」

我被他逗笑了，「一夜無夢就代表幸福？你知道幸福嗎？」

小小的他慎重地頷首，「雖然我沒接近過，但我知道幸福。」

他的純真和那看似過分成熟的回應令我感到難過，「你真的知道幸福？那告訴我，你知道的幸福是怎樣的？」

小朋友無憂無慮地接受着大人的保護疼愛，難道那說不上是幸福？

他伸手拉過另一隻被角，擦乾鼻尖的淚痕，「幸福 ── 當你感到很幸福時，你就會明白是幸福正在眷顧你。」

我反複思量着他這句話。幸福，很實在，也很不實在。我講不出幸福到底是甚麼，但又清楚知道腦裡面有這個叫「幸福」的概念；我完全明白幸福是甚麼一回事，卻又不能清楚表達這個沒有實質形態的名詞。或許正如小男生所言，當你感到自己很幸福，便會明白幸福是甚麼一回事。

「你今年幾歲了？」我訝異於他的睿智，畢竟他看來像個小學生。

「九歲，你呢？」

「十七歲。」

他雙眼閃過一抹悲傷。

我不忍，「小朋友不應老擺出一副愁眉苦臉，剛才哭得那樣傷心，是家裡發生甚麼事了嗎？還是在學校闖了禍被老師責罰？」

「終有一日，我們會不再模仿忠實，不再渴望朝夕相處，喜歡窩在自己培養出來的空間主宰自己的故事；偷窺別人的生活，然後，漸漸迷失自己，再分不清真偽。生命，就是那樣一點一滴地消失……」

我努力咀嚼他那番話，奈何再努力仍是無法消化他的意思，只隱隱感到他話中有話。真可笑，我竟然連一個九歲小孩的話也沒能理解，到底是我太蠢還是他太聰明？

「我不明白。」我坦白。

對於我眼裡的問號，他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你知道甚麼是活着嗎？生命，總在我們尚未意識到它正盛放時便已戛然終結。」

我吁一口氣，他的話愈來愈玄了：「別想得太多。你還這麼小，甚麼是生，甚麼是死，你知道嗎？」

他定睛望着我，有那麼一秒鐘，一股心寒的感覺流竄過頸背的神經。他的眼神在告訴我，他比誰都要清楚明白。

然後，他垂下頭，那長長的睫毛淒然地包裹着眼眸裡的孤寂和恐懼。

「媽媽她病得很重，已經住院兩星期了。每天下課後我都會來醫院跟她說說話，但，我很怕，真的很怕。我怕有天回來是為着告訴她……她已經不再屬於這世界。」

他又掛了兩行眼淚。對一個九歲的小朋友來說，要面對至親死亡太沉重了，難怪他會感到害怕。

那時候，我尚未意識到他害怕的不是死亡。

我拍拍他瘦小的肩膀，「別怕，她會好起來的。來，我們一起為她祈禱。」

他帶淚的眼閃過一絲希望，「你相信上帝？」

我頷首，是的，我相信。

「你見過祂嗎？」他的聲音充滿盼望。

我搖頭，「但我們總有息勞歸主的一日。」

他剔透的雙眼充滿了失望，我又不忍了，於是拉起他的小手勸說：「來，我們到外面走走。」

走在草地上，他捉得我好緊好緊。

「還害怕嗎？」我問。

他的顫抖已是最誠實的答案。然後，他抬頭凝視我良久。

我微笑，「嗯？」

「你……睡着的時候，是甚麼樣的感覺？」他的不安又一次打動我。

我認真地在腦海中搜索答案，「那是……很靜，很舒服的感覺。沒有煩惱，沒有負擔，腦海一片空白；醒來好精神、好清新。嗯，大概就是這樣。」

「就這樣？」他有點疑惑。

我肯定地點頭，「嗯，就這樣，不然還會怎樣？」

他定是經常被噩夢折騰，所以才會羨慕地說我很幸福。

「原來不一定可怕。」他若有所思地呢喃。

我憐惜地輕撫他的短髮，「是的，做夢不一定可怕，說不定會是個好夢呢！」

他的眼神好複雜，裡面混和着悲傷、感激、釋懷和擔憂，然後視線掃向左面，停在我身後不遠處，一個身穿灰色恤衫牛仔褲的男生身上。

那身影最熟悉不過，我跑過去，開心地嚷：「喬！」

喬坐下來，頭向後仰，緊閉雙目，深呼吸，然後輕輕喚了一聲「敏」。

多久沒見喬了？我竟然想不起來。

「喬。」我心痛地吐出這個字，他憔悴了。

喬仍然緊閉雙眼，輕輕嘆息：「敏，兩年了。這兩年來，我始終未能忘記……每個星期六，雙腳總會不由自主地走到這裡。」

甚麼？原來我經已昏睡了兩年？！難怪這一覺彷彿特別長。喬每星期都有來看我，為何我卻完全記不起來？這些日子，我必定睡得像頭豬。

「敏，我想我不能再來看你了。」

「甚麼？」我雙眼瞪得老大，忍不住衝口而出。

「下星期要起程到美國辦入學手續。媽說到了那邊有了新的環境、新的學校、新的朋友，或許我可以開始新生活，慢慢淡忘過去。」

我咬咬唇，為何一切總是來得這麼突然？我才剛醒來……可是我又能怎樣？我不過是喬一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罷了，難道我要開口留住他嗎？我做不到。

喬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將所有勇氣都吸進去，然後張開雙眼，把目光放在遠處：「將來……我看不清楚，也沒有信心。但經過這件事，最少我學會了珍惜。」

我仰頭，天空藍得有點哀傷，「將來，誰又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們就連這一刻也未必能看得真切。但，我會努力，會珍借將來的每分每秒。告訴你一個秘密，剛才我竟然從一個小朋友身上學會了甚麼叫幸福。原來，幸福真的並非必然。」

喬瞄瞄腕錶，「敏，我要走了。如果說這十九年的過去裡面有甚麼是值得留戀的，一定是那份喜歡你的心情，只可惜，我已無法親口對你說出這份心意。」

淚水在有限的空間內打轉，我企圖抓住椅柄來支撐快要崩潰的自己。

「敏，你會聽到嗎？我‧喜‧歡‧你。」

眼眶終於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我別轉頭，碰上了小男孩那哀傷的眼神。

頃刻間，我明白了一切。喬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的話，我全都聽見了。

小男孩緩緩走過來坐到我身旁。

我重複他之前的話：「生命，總在我們尚未意識到它正盛放時便已戛然終結。」

他的兩泓深潭裡又多了一份悲傷，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他的恐懼。

「是否所有人都如我這般一無所知？」我任由淚水繼續滑落。

他頷首，「沒有人記得生命是如何開始的，也沒有人會記得生命何時終結。我們總是見證着別人的出生和死亡，然後在他們的生與死之間學會活着。」

我苦笑，「現在才懂得甚麼是活著，會否太遲？」

他安慰我：「最少，你聽到了那句他很想告訴你的話；最少，在這十七年的生命裡，你感受過甚麼叫幸福。」

我悲傷地搖頭，「可惜這十七年來，我從來沒思考過甚麼是活着。」

「的確，最可惜的不是做錯了甚麼，而是沒有做些甚麼；然而最重的，是知道自己在得與失之間學會了甚麼，在生與死之間又做過些甚麼。別忘了一個故事的終結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當一個故事劃上了句號，所有重擔和壓力亦會隨着這個句號而消失。你應該釋然。」

我無言，他是個異常聰明懂事的小朋友。

「假若……我指假若有天你媽媽也跟我一樣，你會將真相告知她嗎？」無知是快樂的，他知道得太多反而注定要吃苦，但，他並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份勇氣。」

我最後一次輕撫他的那頭短髮，「傻瓜，介入有時候是種非必要的程序，你一個人不可能背起整個世界。」

他仰起慘白的小臉，輕嘆。

如果說我這十七年的生命裡有甚麼是應該感到遺憾的，那大概是沒有趕及在生命消逝之前遇上這個替我填補那塊空白的他。

要是能早些遇上，也許，也許我會更努力地感受活着的每分每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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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日：那年夏天，我們學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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