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眼眶一紅,心緒激盪得近乎窒息,卻仍勉強板住了面孔。在他手中道瀾劍成型的霎那,臺下無數魔修這才如夢初醒,終於察覺了他的存在,彷彿他突然從一片塵埃化成人形。
此時,雪亮劍鋒與魔皇的胸膛之間,卻只餘下三寸之遙。
劍尖刺入破霄心口之際,封璐卻焦急地對他傳音道:「立刻向天地起誓,說你無論生前死後,三魂七魄都只歸於我一人!快!」
破霄魔皇迎上了這一劍,彷彿不知道痛一樣,甚至一把將封璐抱了個滿懷,在他耳畔低聲道:「天道在上,無論生前死後,我的心,我的魂,從來都只屬於封璐一人。便是不起誓,也自當如此。」
說罷,破霄傾盡全力擁緊了他,彷彿要在短短數息間將他揉入骨血。封璐被他瘦骨嶙峋的身軀磕得生疼,又聽見他嘶啞一笑,喃喃道:「總算等到你了……」
與此同時,血誓之線如燒紅的木炭般亮起,突然間繃至最緊,縛住了破霄體內的龍魂。而他身上由咒印所化的枷鎖,也像活了過來一般,靈活地轉移到封璐身上,而後又立刻沉寂下去,彷彿未曾出現過。
下一瞬,破霄的氣力驟然消散,封璐立即收了劍,看似粗暴地凌空一抓,便將他體內龍魂扯了出來,並以無形劍意削斷了血誓之線,讓龍魂重歸自由。
沾滿惡意的血誓之線沒了「主人」,登時就發了狂,直往封璐身上鑽去。封璐卻早了它們一步,足下一點,在千鈞一髮之際帶著龍魂脫身。
失了魂魄的魔皇之軀倒下,倏然變回了巨大的魔龍身,四肢、龍角立時崩散,一一墜下祭仙臺,彷彿原本就只是勉強拼湊起來。
見此情景,眾魔尊、魔君也不再偽裝,紛紛露出了貪婪面孔,如餓瘋的狼群般一擁而上,大肆爭搶魔皇的屍首。
那名唱喏的文弱魔修本就在祭仙臺上,便頭一個搶到了龍丹,卻又隨即被無數殺紅眼的魔修淹沒,失了蹤影。祭仙臺上亂作一團,眾魔修殺紅了眼,無人留意封璐的去向。
封璐在彈指間便攜龍魂回到了人界,化作一道無聲雷光劃破天際,往太坤山的舊址墜落,竄入地脈深處的洞府裡頭。
這處洞府,本是由太坤山諸位長老所造,匯聚各峰傳承的精髓,順著地底靈脈走勢而建,位置極其隱蔽,正是封璐當初衝擊化神境的閉關之地,也是他所能想到最安全的去處。
封璐這才低頭望向懷中龍魂。那龍魂離體後,竟也只有昔日的小龍那般大。可魂體本該呈淡金色,近乎透明,然而在破霄的魂魄之上,卻長滿了形色各異的怪瘤與癰瘡,將祂密不透風地裹住,魂魄之光不斷被其吞噬,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封璐無暇悲傷,立刻施展了太坤山傳承的密術。一道道湛藍光絲拔地而起,將龍魂囚於其中,封璐又並指往道瀾劍身一抹,劍上便也沾附了同樣的藍光。
他神色一凜,飛身而起,快劍削去了癰瘡與怪瘤,可它們卻仍不斷滋生,與封璐手起劍落的速度不相上下。
未幾,龍魂似乎被疼醒了,喉中溢出嗚嗚長鳴。封璐只能咬住下唇,忍著鼻酸,悄聲道:「再忍一會就好,我會替你剔除心魔、洗去罪業,送你乾乾淨淨轉世。」
龍魂不知是否聽懂了,竟鳴叫得更加淒厲,洞府因而震顫不休,不斷落下石塊與塵灰。
封璐狠下心穩住了劍,仍是片刻不停地削去癰瘡,一面低聲道:
「對不住。是我沒遵守諾言,也沒能護好你。」
「我就在這裡,今後再也不會拋下你了,你再忍一會好嗎?」
反覆的安撫起了些作用,龍魂逐漸明亮起來,癰瘡與腫瘤復生的速度趨緩,不知過了多久,一尾乾淨的龍魂才飄落到封璐懷中。
牠像是初生的幼獸,閉著眼親暱地往封璐懷裡蹭了蹭,彷彿終於落葉歸根,徹底安下心來。
封璐也同樣萬分疲憊。方才的秘術被稱作「斬心魔」,持劍之人亦須受道心考驗,因此這秘術本該由多名修者協力完成,他才經歷了大起大落,卻強撐著操持如此秘術,即便已是仙人也感到吃力。
但如此一來,他也總算是保住了小龍的神魂,不由稍稍鬆了一口氣。可心底憋著的勁一散,卻令他脫了力跌坐在地,惶然地回想著方才親歷的種種,只覺像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在祭仙臺之上,封璐一眼便看出,魔皇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不過是吊著一口氣,勉強撐起了安然的表象。若封璐再來遲一刻,他便會遭手下聯手弒殺,即便封璐不出手,他也同樣凶多吉少。
可即便封璐親眼見證了這些,他還是怎麼也想不透,為何遍尋不著的小龍,竟會成了惡貫滿盈的魔皇?又為何會落得這般下場?
他茫然地望向懷裡的龍魂──剔除了腫瘤與癰瘡後,魂體留下了無數刻痕,將祂的鱗片都刮花了,沒有任何一寸倖免,看著十分怵目驚心,然而這番畫面,卻讓封璐憶起在海濱拾到小龍的光景。
龍魂孱弱地撐起眼皮,迎上他五味雜陳的目光,開口道:「封璐,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龍魂身上被秘術削去的癰瘡,其實並非真正的「心魔」,心魔無影無形,無孔不入,封璐只能削去受心魔影響徒生的「惡念」,本質上仍是魂魄的一部份。而許是方才削掉太多,導致龍魂心智衰弱,祂開口時不再是成年男子的嗓音,而是封璐記憶裡小龍原本的音色。
封璐心頭一震,再次紅了眼眶,澀聲道:「你還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嗎?」
龍魂甩了甩尾巴,答道:「知道,你終於來接我走了。」祂答得輕快,對封璐一劍殺了自己的事隻字未提,彷彿半點也不在意。
封璐又問:「你可知道,你的部下正要取你性命?」
龍魂的音調低了些許,無所謂地答道:「那不重要。」
封璐微微蹙起眉,續問:「那你又為何會傷得這般重?」
方才見到「魔皇」的第一眼,封璐便知他命數將盡,然而龍族向來是天地所鍾,豈有可能如此短壽?必是身上有著非比尋常的傷勢,才會落得如此。
龍魂卻彎起了眼,詭笑答道:「是我自己幹的。」
祂似乎對此感到得意,勉強在空中游了兩圈,方續道:「我將四肢、雙角、心臟、脊髓摘下,煉作『天人咒印』的力量根基……那起子廢物咒印師告訴我,天地間能與仙人匹敵的靈物唯有我的龍身,若要讓你再也無法回到仙界,便要捨出肉身、化作咒印的力量泉源。反正我馬上就能長出新的肢體,捨了便捨了,再說這不是真的抓住你了嗎,誰讓你一直不回來呢?」
龍魂說罷,彷彿真心高興一般笑了開來。然片刻之後,他卻又無比沮喪地道:「但你不高興了。那就一定是我錯了……我做錯什麼了嗎?」
封璐為難地蹙起眉,無言以對,龍魂卻愈發焦躁,魂體之光轉暗,背上再次綻裂出新的瘡,反覆叨唸道:「我做錯什麼嗎?別離開……你哪裡都不能去!我究竟走錯了哪一步?哪一步?為什麼丟下我……為什麼拋棄我?」
龍魂時而悲切、時而怨憤,時而又嘻笑起來,魂體色澤越發混濁,彷彿有海一般深的怨毒壓在祂心底,一有裂隙便洶湧地往外冒。
龍魂的惡念暴漲,激得整座洞穴再度震顫起來,封璐茫然地看著眼前一切,心道:天要塌了。
可天還沒塌,外頭卻先有三道金雷打了下來,大地因而震動不止。龍魂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乖戾地瞪向天雷打落的方位,同時將封璐擋在自己身後,朝著外頭低吼。
封璐站起身朝外望去。龍魂感受到他身上的凜然之意,竟又突然冷靜下來,一面嘗試銜起他的衣角,一面道:「外頭危險,你別出去好不好?」
封璐勉強地對著祂一笑,但他心底明白,方才那三道落雷,正是他的三位仙僚,不能不見。且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要保住小龍,此刻若讓龍魂露面,事態恐怕會更加棘手,便哄道:「不危險,那都是我的朋友,你在這稍等一會,我去去就回。」
龍魂聽見這話,卻立刻龍鱗怒張,瞳仁縮成了針尖大的點,發狂道:「不!我不許你再走了!你別去,我親自去殺了他們!」
封璐詫異地眉頭一跳,眼中閃過不忍與哀慟,卻沒多說什麼,只取出了道瀾劍橫在龍魂眼前,道:「這是我的本命劍,你認得它,對嗎?」
龍魂好似被蠱惑一般,神色一僵,呆愣愣地點了頭。封璐又道:「道瀾劍與我一體,它在等同於我在,若你當真不放心,便攀在劍上等我一會。」
龍魂遲疑地飛向劍,緩緩盤繞上去,似乎勉強接受了這個替代品,怯怯地問道:「真的不會再丟下我?」
封璐鄭重地頷首,又道:「況且有你的咒印在身,我本就回不了仙界,對罷?」
龍魂深覺有理,便道:「那你小心些,早點回來。」
過了一會,封璐果真如約回來了,龍魂見了他立即甩起尾巴,嗔道:「太久了!」
封璐極力掩蓋疲憊之色,不動聲色地打量小龍背上新長的癰瘡,溫聲道:「抱歉,和他們商量得久了些,可如此一來,往後就不會再有人來干涉我們了。」
他方才從幾位仙僚口中得知,魔皇一死,魔域中群龍無首,立即起了內戰,妖界與人界的兵力因此撤回魔域,天庭也已另派仙人修復三界根基,換言之,封璐下凡的差事已圓滿達成。
然而魔皇之魂歸於封璐後,他便得連魔皇的罪業一起揹負,留在三界中替祂贖罪。但依據道祖所設的規則,仙人卻不能夠久滯於三界中,以免擾亂人間因果,於是三位仙僚為他降了「罰」,將他貶為謫仙,並只讓他保留了化神巔峰的實力。
此法雖解了燃眉之急,也成全了封璐的心意,卻有一大害處,便是封璐在三界逗留得越久,肉身的修為就會受天道壓制越降越低,若他遲遲不回仙界,就只能化為凡人,終至身死道消。
封璐卻明白,這已經是眾位仙僚對他網開一面了,他對此萬分感激。
龍魂對這一切都懵然不知,只似懂非懂地問道:「你將他們打跑了嗎?」
封璐勉強牽起嘴角,答道:「可不是嗎。眼下我當真累壞了,你願意陪我睡一會嗎?」
龍魂雖感到不對勁,卻很樂意聽見「陪」這個要求,立刻就窩到封璐手心裡,道:「睡罷。」
封璐倒也不計較地方,背靠石壁便半坐臥下來,闔上了眼,過了好半晌,他才緩緩道:「等這一覺醒來,我們便到天人咒印的力量根基走一遭。你留在祭仙臺上的身軀想來已無法追回,但你先前為咒印捨棄的殘骨裡頭,必定蓄有更強的力量,不能讓它們落入邪修手中。」
他停頓了一會,又輕聲續道:「是我不對,不該把你當作尋常靈寵縱著,考慮得不夠深遠……小世界裡太狹隘了,今後你便隨我踏遍人間,辯證是非。在你明白這一切之前,無論你做下了什麼,都不能算是真的犯了錯。我會陪著你承擔一切因果,償還罪業。」
封璐的嗓音越來越低,最終呢喃一般道:「你如今戾氣太重,心魔也無法化解,我會陪著你一一渡去,直到你願意放下為止。這回我再也不會拋下你了……別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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