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畢竟不是真的丟了記憶,只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罷了,此刻更是如同半夢半醒,聽了什麼便「夢見」什麼,所以只須稍加引導,封璐便無視於時空與記憶的錯亂,迷迷糊糊地全盤接受了。
更何況,甚霄塵刻意用上了瞳術蠱惑,封璐自是更加無法抵抗,在一吻過後,他便聽話地闔眼睡去了。
甚霄塵卻覺得,自己才是真正受蠱惑之人。
他憋好了一會,才狼狽地爬了起來,閉著氣替封璐脫去外袍、調整睡姿,而後僵硬地逼自己轉過身,卻覺滿腹邪火燒得旺盛,無處宣洩,越發焦躁難耐。
為轉移自己的思緒,甚霄塵打了個手勢,自虛空中召出一個三寸高的沙漏,那沙漏樣式古樸,沒有多少紋飾,其上半部盛著濃稠的墨色液體,下半部則截然相反,盛裝了散發柔光的透明水液。
沙漏上下分別有一至十的刻度,墨色部份滿到刻度「柒」,透明部份則只到了刻度「參」,甚霄塵瞪著沙漏好一會,最終墨色部份也只施捨般地落下半滴,融入透明水液中被同化。
甚霄塵帶著火氣想道:沒搞錯罷?在臨溪鎮忙活半天,就只有這麼點功德?
此物乃是一枚流落人界的仙器,能計算修者背負的功德與罪業。雖然百餘年來,甚霄塵一直全力積累「功德」,卻仍未能使功過達到平衡。
他仔細一想,便覺大約是臨溪鎮之事還未了,功德尚不予計算──這也意味著,無論他多想將封璐帶回太鯤山休養,也不能選在今夜離開,否則吝嗇的天道,恐怕會將臨溪鎮之事一筆勾銷。
他怒氣沖沖地衝著沙漏一揮,使其重新消散無蹤,接著做了個拖拽手勢,像是粗暴地拉扯著狗繩一般,五毒犰隨即自樑上砸了下來,在地上癱成一塊餅。
甚霄塵透過認主契約,以神識對五毒犰不屑地傳音道:「裝什麼死?方才看戲看得很高興不是嗎?」
五毒犰仍一動也不動,像是被摔暈了似地,便又遭甚霄塵踢了一腳,翻成四腳朝天的大字形。
甚霄塵咬了咬牙,再度傳音道:「你以為將殘魂藏在下等魔物體內,我便認不出你來了嗎?噬閻王八蛋!」
他心道:若非這個王八蛋橫插一槓,他這會哪還需要憋著火,既然不能向渺茫的「天意」算帳,總能收拾這個王八蛋一頓!
五毒犰聽聞這句,猛地縮身向後一彈,瞳中紅芒在空中留下一道電光般的殘痕,最後牠展翅懸在空中,目露戲謔地望向甚霄塵,傳音道:「還正想著你怎可能憋得住,原來是被本座打擾了啊,怎麼不早些說一聲?你要是說了,本座便給你們騰地方。」
牠幻化出的嗓音是一道低沉的男音,語調卻有種假作從容的滑膩感,令甚霄塵聽了更感不快。
甚霄塵怒極反笑,嘴上不饒人地傳音諷道:「還本座個屁,你現在就是一隻五毒犰,哼……貌似還是隻未成年的幼獸呢。」他唇角笑意加深,又道:「被隳星魔尊追殺至無路可逃,又遭萬靈毒撕碎神魂的滋味,可還好受?這毒是我讓他在與你交手時用上的。一旦施放此毒,千里之內寸草不生、生靈退避,也就是你命大,才找到這隻耐毒的小魔獸寄生,否則你早就回你的陰溝裡去了,如何能在此大言不慚。」
面對這番挑釁,寄宿在五毒犰體內的噬閻魔尊倒是泰然處之,牠瞇起眼,咧嘴笑道:「如你所見,你費盡心思煉出的萬靈毒,也不過將本座從那個廢物的軀殼裡逼了出來,本座依然能尋找下一任宿主。承認罷,本座是不死不滅的……你們永遠別想擺脫我!」
甚霄塵上下打量了牠一眼,幽幽地道:「只要存於三界中,便沒有什麼能真正不死不滅,無論是血肉之軀被消磨,抑或是神魂衰疲,都是『活著』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任何活物能逃脫。這隻五毒犰能困住你幾百年,牠也算功德無量,很夠本了。」
噬閻魔尊一哂,而後道:「牠的身體確實不差,雖是最下等的魔獸,卻能承受我的力量,讓我得以吞噬被陣法召來人界的魔族……對了,多謝款待,那還是你用血替我召來的呢。」牠像是刻意要噁心人一般,又曖昧地道:「吃了你的東西,本座可就是你的人了,如今又有魔寵契約在身,你甚至不能動手殺我,這算不算是一箭雙鵰、天道厚待!」
說罷,牠便張狂地笑了起來,喉中傳出鼠類發哮喘般的吱吱聲。
甚霄塵眉頭抽了抽,手掌凌空一抓,噬閻魔尊怪異的笑聲戛然而止,接著甚霄塵才傳音冷冷道:「別吵到師尊。都已淪為魔寵了,你還有什麼可得意的?再說即便不能殺你,我也有得是手段折磨你。」
噬閻魔尊渾身一顫,鱗片和黑毛炸起,傳音道:「你可以試試。可若封璐發覺你虐待魔寵,他又會如何看待你?你想再次與他離心嗎?」
甚霄塵神色微變,卻又接著勾起笑,揪住牠的後頸拎到自己面前,低聲道:「少來威脅我,你以為這麼做我就會放過你?萬靈毒撕裂神魂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壓根及不上師尊這些年來受過的苦──正好,五毒犰最是耐毒,如今我便要你將那些疼痛一一受遍,好歹能讓我解氣些。」
◆
兩百年前。
明月照窗,燭火搖曳,甚霄塵貌似專注地閱覽手中書卷,可他自己卻知道,今夜無論如何都是讀不進半個字的了。
此處是丹門為他和師尊,在彤雲城當中安排的院子,他挑了離師尊最遠的房間,卻還是感知到封璐從酒宴歸來之後,毫無猶豫地朝他的房間走來。甚霄塵不由攥緊了手,書卷的紙頁被擠偏,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在封璐如今的五名弟子當中,甚霄塵排行第二,雖身具罕見的雷靈根,卻又擁有一條雜質極多的火靈根,使他修練起來事倍功半。但即便如此,封璐待他卻是獨一份的好。
大師兄寒霽月身負冰系天靈根,資質超凡,於劍術一道亦悟性極佳,因此總在修煉與閉關,封璐便趁機帶甚霄塵在人界增廣見聞,從不要求他在修為上的進展。就連甚霄塵的幾位師弟,也都是師徒倆遊歷四方時偶然撿回來的。
封璐的這般厚待,曾讓甚霄塵感到滿足與歡欣。可他今日見過的史冊記載,卻使他再也無法正視師尊待他的這份好。他甚至後悔,自己為何要去找那些書來看?若非如此,他就還夠自欺欺人地過下去,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忐忑難安。
不過多時,他的房門果然被敲響,封璐的嗓音自門後傳來,道:「霄塵,為師回來啦,你歇下了沒有?若還未曾睡下,師尊就帶你出去逛一逛吧?彤雲城的酒樓十分出名,想不想去看看?」
甚霄塵再度攥緊書卷,默默不答。封璐卻在門外耐心候了一會,方再次敲門道:「霄塵別氣了,丹門的酒宴也是你自己不願去的,你想閱覽丹門藏書,自然也欠了丹門人情,我總不好推拒。再說為師不也早早就回來了嗎?走嘛,陪師尊再去喝一杯。」
甚霄塵緊緊闔上眼,妄圖將紛亂心緒與封璐都擋在外頭,但封璐每敲一下門,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使他手足無措。
過了好半晌,封璐終於放棄敲門,腳步聲漸漸遠去。甚霄塵這才睜開了眼,眸中情緒難辨,像是鬆了一口氣,卻又揉雜些許失落和不甘。
下一瞬,一塊陰影投落到視野當中,他警戒地回頭,卻見封璐倚窗而坐,帶著幾分醉意對他輕巧一笑,恍若被雲霧化開的朦朧月色,美得近乎虛幻。
封璐背著月光朝他伸手,道:「你果然還未睡下。來嘛,師尊帶你去玩,你不過幾十歲而已,別這麼死氣沉沉的。」
甚霄塵心底的聲音道:少裝模作樣了,你根本拒絕不了……也壓根不想拒絕他。
他果然什麼也無法思考,搭上了封璐白玉雕就一般的手。
即便令人聽著倍感刺耳,那道聲音卻似乎總是對的。
自從被封璐引入門後,甚霄塵才察覺了自己的心底的異音,它在初時只是驀然浮現的情感,隨著時間推移,它像是逐漸具備形體的胎兒,化作清晰的字句在心底響起,卻又往往一溜煙散去,令人抓不住首尾。
太鯤山功法最忌心魔,甚霄塵對那道異音極為警惕,可那道聲音卻每每只是嘆息,即便甚霄塵發出質問,它也從來未曾回應,像是一抹被囚困在記憶中的幽魂,只能來回徘徊、喃喃低語。
甚霄塵也想過要告訴師尊,可每當他起了此念,恐懼和警戒便會浮現,使他覺得自己將會失去什麼,於是他終究沒讓師尊知道。
那道異音變得放肆,卻是琉璃天秘境之行後的事。
在他的大師兄寒霽月結成金丹後,封璐總算想起讓他們倆獨自出外歷練了,於是在「琉璃天」秘境開啟時,吩咐兩人一同前往。
琉璃天是座浮空島嶼,懸於碧波萬頃的南方海域之上,其中有山林、湖泊與峽谷,幾乎自成一個小世界。由於它往往封閉數百年才會再啟,島上靈植、靈獸十分豐富,甚至有不少是外界罕見的上古族群。
然而,當甚霄塵踏上琉璃天的剎那,一股難言的懷念便層層疊疊地擁住了他。他從未思念過自己出生的甚家鎮,所以他並不曉得,這種心情名為「鄉愁」。
甚霄塵幾乎立刻就感知到,在琉璃天最深的地裂當中,有一樣至關重要的物品正在呼喚他,那是他缺失的一部份。
恰在此時,那道聲音首次對他道:「既然記起來了,還愣著做什麼?去取回罷,取回屬於你和封璐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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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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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斷在有點微妙的地方,回憶大約還會持續兩章,所以比較高潮的部份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