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天 晚,戌時
相府內,譚伯淵換上了一身夜行衣,攜了一柄隨身匕首,便從後門悄悄溜了出來。
月色下,只見一縷黑影倏忽間竄上府邸屋檐上的瓦片,在屋宇之間縱躍遊走。
譚伯淵不敢平地而走,皆因此處離宮殿甚近,夜間御林軍巡查甚嚴,軍中不乏武功了得者,是以譚伯淵一途上皆蟄伏而行,每一看見巡查官兵的蹤影在街道盡頭出現,便急忙趴在屋脊後方,待路過的官兵遠去後,才又拾起輕功前行。
天府以禁宮為中心,有東西與南北兩條中軸線,貫穿整個都城,其中有好幾十道幾丈高的城牆環繞著整座宮殿層層向外派生出去,宛如一顆層次分明的洋蔥,常人若欲進宮面聖,必先穿越重重宮門,才能抵達核心地帶。若有刺客死士欲進宮行刺陛下,必先強忍著刺眼的淚水把這洋蔥皮一層一層的剝開,才有可能摘下其中滋養整棵洋蔥養分的苗芽,直搗龍脈,抽其龍根。
天府這顆洋蔥共有七七四十九重蔥皮,一般平頭百姓身無官職者,只可在第三十六重以後定居行商,而譚伯淵貴為左相國,自然是不同於凡人,相府卻是位於第四重,距離皇宮只隔了三道宮門之遙。
譚伯淵走走停停,待得看準城頭守備剛好走遠的一刻躍過第一重宮門,已費了近半個時辰。譚伯淵捏著冷汗,背脊貼著宮牆從城頭輕輕滑下地來,一時未見官兵身影,便趕忙沿著牆邊矮身前行。
越接近都城的核心,巡查的御林軍便越發嚴密,原先走出幾里才遇上一支巡兵的他到得此時走出里許便要迴避一旁,譚伯淵見進程越來越慢,雖說長夜漫漫,卻也暗暗心焦。
譚伯淵竄高伏低的走,仗著一定的輕功底子,總算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未被路上的巡兵發現。只是走到第二重宮門時,隨著眾官兵向著都城中心靠攏,已基本上無空子可鑽,每一處皆佈下不少兵力,譚伯淵正自發愁該作何對策,卻在此時,肩頭被人大力一拍。
譚伯淵嚇得差點叫出聲來,總算在最後關頭捂著了嘴巴,把驚呼聲硬生生咽了回去,回頭一看,只見衣著打扮跟自己如出一轍的漢子把他那掩面的黑布拉下,悄悄的跟他道:「譚相,是我!」
譚伯淵定睛一看,此人竟然便是今早早朝時跟自己站在一塊的護國公馬韓承,只見他一身素黑勁裝,懷中藏了一柄短劍,便問道:「馬公,你這是要行刺誰啊?」
「嘖,什麼行刺,就跟你一樣,你不是也想查探聖上的狀況嗎?我看你今早被王公公一輪搶白後的神情,便知你定然不會就此善罷,必會夜闖禁宮,查個水落石出。」
譚伯淵點頭道:「不錯,其實我也不信聖上會如宮中流言所傳染了南方瘟疫,就只怕有人借鬧瘟疫之名,行挾天子之實,咱們作為臣子,此事自不能坐視不管。眼下守軍嚴明,我們若走明道,光明正大的亮出朝中官階大模廝樣從正門進去,守軍縱然不敢阻攔,但難保背後有心滋事者不會從中作梗,顧左右而言他,對我們面聖百般阻撓,但若改取暗道,一旦事敗,行刺的罪名便會被對方坐實,恐怕你我的官職也是保不住了。」
馬韓承沉吟片刻道:「要不這樣,我先到君晏殿附近縱火,扮成風高物燥,意外走水,把官兵都往君晏殿引去,君晏殿與皇上寢宮位於東北和西南兩端,此刻君晏殿早已無皇族要員在內,自然不會派重兵把守,只要逼著御林軍抽掉部分兵力救火,你便可乘虛而入,先把路上趕去火場的落單官兵放倒,再跟他易服而穿,喬裝成御林軍中一員,然後於大火熄滅後若無其事的隨著眾官兵散去,溜到皇上寢宮之外。」
馬韓承頓了一頓又道:「我們也不是非要親眼面聖,只需確保聖上無恙,沒有遭奸人挾持便可。若其中當真另有隱情,拚著傾家滅門,咱二人也需奮起救駕,為我大縝司馬氏而戰。」
「可若連御林軍也被牽扯在內呢?那又該當如何?」
馬韓承看著遠方密密麻麻來回走動的守備,咬牙道:「若御林軍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稱兵作亂,逼迫聖上,說不得,那咱們便只能親身深入南方疫埠,鼓動太子召集尚未變亂之大禛官軍,升起義旗,舉全國之力興兵勤王。」
譚伯淵深吸了一口氣,半晌後斷然道:「馬公待會道上小心,我於此間恭候,伺機而動,但願咱倆今晚能全身而退,保存此身再為我大禛社稷盡瘁。」
「自當全力一搏。」說罷,馬韓承幾個起落,便逕自直奔東北角的君晏殿而去。
譚伯淵想起眼前的路劫難重重,不禁喟然歎了口氣,口中緩緩呼出一團白霧,白霧在夜空中化開,朦朧了今晚皎潔的月色,化作光影下的無限憂愁。
馬韓承矮身低頭疾奔,借道位於北面守備空虛的掖庭宫,在那些宮中衖堂上御風而行。兜了老大一個圈子,其間幾次差點被官兵發現,總算迂迴到了軍晏殿的後方。
馬韓承溜到柴房之中拿了兩大捆供戰馬歇息的乾草,再到灶間偷了一罈酒,喝了兩大口後,在乾草上頭澆上了餘下的大半壺,便潛入大殿中把濕草放置在大殿的主樑之上,從懷中取出火折晃亮,扔在上頭。
火舌藉著酒水的煽動,轉瞬暴盛。火勢沿著樑身向外伸延,貪婪的啃食著殿中的一切,馬韓承得手後迅速沿來路奪門逃走,左腳剛好跨過門坎,卻跟外頭經過的一名雜役打了個照面。
那雜役本從掖庭宮推著糞車走向宮外,像他此等宮中毫無地位的低賤之人,十之八九都染上一些不良惡習,黃賭毒嘗遍的他不願撞上夜巡的官兵,免得官兵們嫌他晦氣,一個心情不好向他苛索身上的錢財大煙,於是逕自取道守備空虛的君晏殿,卻不巧竟在此遇上另有勾當的馬韓承。
只見那雜役睜大了眼,正想張口呼叫,馬韓承眼明手快,一把捂著了他的嘴,那雜役奮力掙扎,身子抖個不停,可馬韓承身懷武功,那雜役縱然拚命抖動,又如何擺脫得了馬韓承的箝制?只是那雜役被馬韓承以手扣著脖子,從後緊緊纏著,馬韓承的胸膛緊貼著他的背脊,剩下的一雙手卻鑽不進胸前的夜行衣內去掏那柄懷中的短劍。
二人糾纏了一會,馬韓承既不肯放手,便永遠沒法掏出被壓著的短劍,他驀地想起一件太子臨行前給了他的物事,情急智生,便把那物事從褲袋內掏了出來。
月光下只見馬韓承手裡多了一包白色粉末,他在包裝上撕開一個口子,捂著雜役嘴巴的一隻手張開一道指縫,便把那包粉末倒了進去。
那雜役口中多了一些物事,卻苦於口鼻被封,無法吐出,馬韓承手上使勁逼著他把粉末吞下,才鬆開封住他嘴巴的手。
只見那雜役乾嘔了幾聲,一臉痛苦的神色,馬韓承心裡正自猛呼僥倖,卻不知他此舉將會為表面上風平浪靜的天府掀起一場毀滅性的滔天巨禍。
那雜役身子抖了幾抖後,便倒在地上抽搐,馬韓承心懷天下,又哪有餘裕管這些低三下四之人的死活?見此人死期將屆,不做多想,便拂袖揚長而去,趕去與守在宮殿正門的譚伯淵會合。
馬韓承再也沒向倒地的雜役瞧上一眼,卻不知那剛才奄奄一息的他此時突然青筋暴起,口吐白沫,白沫中慢慢湧出一股叫人頭皮發麻的黑色蛆蟲。
半晌後,那雜役緩緩睜開雙眼,月色泛在他灰白混濁的眼珠子上,本來的皎潔澄明登時添上一抹暗啞的詭異色彩,在他那眼珠上晶瑩的表面慢慢暈開,蕩起一股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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