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初下,在茂密的樹林遮蔭之下,山上悄然進入了黑夜,月色朦朧,偶有幾絲光輝穿越重重樹影灑落下來,落入山裡,旋即被完全吞沒。
沿著河流往上,接近山頂的地方有一方湖水,是附近一帶的水源,清澈見底。這是一個從沒被人驚擾過的世外桃源,一切都顯得是那麼寧靜而和諧。
只除了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是經過精心打扮的,潔白的襯衫上,鈕扣嚴謹地扣至頸項,再往上套了一件米色毛衣,下身是素色長裙與快要及膝的長襪,一頭瀑布般的長髮則以絲帶蓬蓬鬆鬆地紮起,搭配得十分文靜柔和。她的臉上還略施了脂粉,足以讓姣好的臉龐更顯嬌美。
不過,可能連她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這一身裝束與落後的山野有些格格不入。
女人穿過樹林,走到湖邊,儘管是穿著如此不方便在郊外走動的衣服,她卻依然姿態優雅,身上未有沾染半分髒污。
看見空蕩蕩的湖面後,她彷彿有些失神,緩緩跪坐在地。
「還是沒有音訊嗎?」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著。
她的聲音甫一響起,水面上倏地浮現了一圈波紋。
波紋飛快地擴散,直至湖中央處冒出一個小孩。這小孩卻是長得古怪,不但頭顱頂部中間是凹陷的,身體表皮也是慘白慘白的顏色,只是,此刻小孩臉上人性化的表情多少為他抹去了詭異感。
「我已經到青梅村、黃菊村和紅桃村看過,沒有您提到的那名人物。」
女人的神色迷茫,「這不可能,他曾說過要再來山裡看我的,總不該就此失約。」她搖了搖頭,堅定自己的想法,「肯定是路上遇到什麼事了,他才耽誤了時日。河童,你替我去遠一些的村子,再去尋他。」
河童默然不語,女人一再催促,他才有些不情不願地向她伸出手,也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做了這個動作之後,女人頭髮上的絲帶自然地向下滑落,直到足以曳地的長髮垂到湖水之中,河童便伸手攥住了髮尾。
隨後,他的身體閃過了一抹亮色,與之相對的,是女人臉上血色的急速褪去。
過了幾秒,河童放開了女人的頭髮,無聲地再次沉入水中。
「你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還要花費力氣去找那個男人,值得嗎?」女人身後,驀地響起了一把蒼老的聲音。
女人輕笑了一聲,與剛才對河童說話的急切不同,此時她對老人的語氣,有著一絲無奈。
「土地,你不曾見過他,又怎麼能夠理解?」她慢慢自湖水中收攏長髮,細白手指劃過水面時,卻是沒有造成任何波瀾,「我當然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在結束之前再見他一面。」
蒼老聲音的主人從樹林中步出,他的臉孔有如樹皮一樣佈滿皺紋,從夾縫之中,一雙眼睛透著精明世故。
「我沒有見過他,但我見過這幾條村子裡千百年來的人情冷暖。人心複雜善變,而你長居山中,雖是吸收天地靈氣成長至今,但論起心思詭詐,你算是白活了這千年。」
土地公見女人不語,又道:「你救過那男人一次,相處了好些日子,難道不夠嗎?現在再去為此消耗力量,只會推動你更快地步向死亡。」
女人並沒有與他繼續爭辯男人的事情,「聽你的口吻,是人類的那些火器要運到了吧?」
「是的,他們已經規劃好,一個月後便要動工建造一條穿過山體的隧道,到那時候……」土地公看了看四周茂密的山林和美麗的湖水,沒有說下去。
人類的氣息將會把這個地方徹底污染。
「到那時候,我就會死去。」女人緩緩直起身,「如此一來,我更要早些尋到他了。」
她的聲音很溫柔,「我想再見他一面,把我的心意告訴他,讓他看看,我也能夠穿得像那些圖畫上的姑娘一樣好看。」
土地公見此深情,一時語塞。
恍惚間,他似乎是再次看到了許多年前不經意在這林間發現的小丫頭,當時她與野獸猛禽作伴成長、在這湖邊溪澗獨自嬉戲玩鬧。直到許多年後,小丫頭成長為足以獨當一面的地靈,卻恰逢山精妖怪的存在式微,而她也即將跟隨無數同僚的腳步,邁向永恆的終結。
她沒有選擇,既是這樣,守候那個男人——僅僅是這樣微小的希望,也許對她來說也是救贖。
思及此,土地公不禁心中悲涼,暗嘆:人類性情涼薄,本就不能信任,再加上你是山鬼,他是凡人,即使沒有那些暗潮洶湧,即使男人沒有把約定拋諸腦後,一人一妖又如何能走到一起?而她又如何能活過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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