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榮顯已經是副族長,他的權力足夠他在基地中通行無阻,而來到族長休養的房間外,他深吸了口氣,平復亂糟糟的思緒抬手敲門。
花火來開的門,而他曾經的學生百無聊賴的翻閱著漫畫書,只在他進來的時候抬眼看他一瞬。
——方老師有什麼事嗎?女孩詢問道,方榮顯恍惚了下,他對少年剛才的眼神大受震撼。
很清楚的能夠感覺到利娜和真正的司空韹之間的差別,但那彷彿隨時都在燃燒著什麼的眼神,和多年前出事後的少年一模一樣。
方榮顯都快要忘記了,少年一出事,素來穩重且殺伐果決的劉昊也亂了手腳,他聯繫到好幾個往日裡司空秣與克萊爾的共同好友,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把司空韹犯下的案件從紀錄上隱藏起來。
方榮顯自然也在其中,他還去探視了當時精神崩潰的少年,但只隔著窗看了一眼,他就得馬上走,他收到了一個緊急任務指令,必須馬上去營區集合。
就算如此,少年被束縛在病床上,察覺門外有人而一瞥的眼神也深深烙印在他心中。
如果說他所熟悉的韹是莫測的深海,平靜的海面下翻滾著洶湧浪潮,那麼當時崩潰的韹就是燎原的火,他憎惡的太赤裸熾烈,不屑於掩藏也不願意掩藏,讓人心驚膽戰。
方榮顯對著利娜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長到半臥在床上的少年都不耐煩了。
「卿到底有何貴事,非要打擾傷患強闖進來,現在一言不發是不是太晚了?」他勾著不懷好意的笑看方榮顯。
「…你的傷勢如何?」勉強的,方榮顯開口問道。
「安心吧,這種程度還死不了。」利娜說道,再度開啟了語言攻擊模式。
「你平日裡不是能言善道嗎?怎麼?對著利娜就無話可說了?」
「你…」方榮顯完全沒有被他刺到,他看著利娜,漸漸的竟然有些悲傷浮於他的表情中。
利娜瞬間就露出了滿是敵意的眼神,若不是他手上沒有武器定然拔刀相向。
「你露出了非常失禮的模樣阿,想死嗎?」但哪怕是連一戰之力都沒有,利娜也絕不會因此怯弱,他直言不諱的指出方榮顯的失態。
「雖然,我聽說過你的事,但親眼見到後…果然還是得親眼見到才能對事情做出判斷。」方榮顯答非所問的說道,他就站在原地,沒有靠近已經進入備戰狀態的利娜。
「呵,想抹殺利娜的人又豈止你一人,夏佾心心念念要將我除去,即使是徐迎冬等人也不願我寄生於這個身軀,多你一人又何妨?」少年緊緊盯著方榮顯,隨手抄起花火放在一旁的水果刀,直指方榮顯。
「區區人類,我有何懼!」
——學長!你一個月內都不能動武!!
女孩努力的想要阻止利娜作死,她才見過這人大笑幾聲就崩裂傷口的模樣,比任何人都清楚利娜此刻有多脆弱。
豈料方榮顯直接無視了利娜剛才的戰帖,他彷彿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開口就說道。
「我很抱歉,那時候沒能幫助你…你一個人被留在那一天,這麼多年,你還好嗎?」
利娜一怔,他沒有放下手上的刀,不如說敵意比剛才更加強烈了。
「我聽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臉上失去面具般的笑容,看上去幾乎和韹一模一樣。
「不管如何,是我們這些大人沒有保護好你們,事到如今,怎麼補償都不過分…我又怎麼可能和夏佾一樣否定你的存在。」方榮顯自顧自的表態,而利娜的臉色已經趨近於猙獰,他就像是被觸到禁區的貓般弓起的身子,傾身向前,是赤裸裸的攻擊姿態。
房間內的壓迫感緩慢增加,鍊不知何時從主人身上鑽出飄起,搖搖晃晃的,一副不穩定的模樣。
「你太讓人噁心了…我記得你、你們都一樣,讓人噁心,我不需要、不需要那些無用的同情或者憐憫。」利娜的情緒過於激動,他甚至於揮開花火阻止的手,撐著扶手爬起來,就是喘的劇烈,看上去頭疼的厲害。
事實上他痛到感覺整個人似乎要裂成兩半一樣,但這對利娜來說、對韹來說都不算什麼,肉體的疼痛不過是刺激他們更加清醒和亢奮的因素。
疼痛便是活著的證明,這也是他們兩個間為數不多的共同認知之一。
「花火,你先出去吧。」方榮顯面對少年強烈的憎恨選擇先支開一旁已經不知所措的女孩。
花火左看右看,心知目前已經不是她能介入的狀況,她匆忙的對少年比畫幾下就離開房間。
——學長,不要傷害自己。
利娜顯然完全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他在花火離開房間的瞬間就對方榮顯發動了攻擊。
兩條鍊左右交錯的刺向方榮顯,雖不及少年巔峰時期迅捷如電的操作,也足夠讓人反應不及,但方榮顯卻閉上眼,完全沒有要躲閃的意思。
銀白金屬沒有停留的刺穿了方榮顯的雙肩,這是少年的固有操作模式之一,利娜目光更寒了,他召回鍊,任憑方榮顯悶哼一聲差點站不穩,他只是冷冷的看著眼前的男人,殺意極盛。
「卿是想以死贖罪嗎?」他諷刺的看方榮顯,毫不留情的嘲諷道。
「未免太便宜了。」
「…我知道。」方榮顯沒有對自己做任何止血的處理,他看著利娜,不敢再像剛才那樣表露自己的情緒,盡量壓抑自己的悲痛,他淡淡的問道。
「你想要我怎麼樣?」
「你問我?」利娜擰緊了拳頭,情緒異常激動,他先是大笑,絲毫不顧傷口開裂滲血,他握住了床邊的扶手,幾乎要將金屬製的床架給掰斷,他啞聲道。
「過去的那麼多年你都沒有問過他,現在竟然對著一個不知痛苦為何物的怪物露出你的愧疚,就因為那個懦弱的傢伙似乎看上去已經放下、已經痊癒了。」利娜精準地揭破人性的陰暗,他和看在眼裡卻不一定會說出來的司空韹截然不同,眼底不容沙子,他惡意的對方榮顯說道。
「一個個自詡為保護者和大人,還不如聞君尚坦率,方榮顯,你身為師長,當年怎麼有臉對聞君尚說出你總有一天會傷害他這種話啊…」
「明明一直在傷害他的,是你和劉昊這些不稱職的保護者。」
方榮顯忍不住踉蹌了下,他還是第一次被他人說的話刺傷,甚至有難以承受想要逃跑的羞愧感。
太傷自尊了,這個利娜說的每一句話,都鋒銳到剜心的程度。
「人無完人啊,孩子,即使是大人也有無能的時候,我們會做錯事,會逃避…當然,我不是想說那就是對的或理所當然,也不是想為自己找理由開脫,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跟劉昊都很後悔犯下的過錯。」方榮顯苦笑道。
「後悔又如何?」利娜嗤笑一聲,他蔚藍的眼裡全是怒意和恨意,輕蔑的看著眼前的方榮顯。
「時間不會倒流,已經發生過的無法抹去,悔意和眼淚同屬於廢物,無用又多餘。」他說道,而這也是韹與他的共識。方榮顯足夠細心敏銳,他對利娜的判斷基本無誤,要說利娜的真正誕生的日期,的確是該從『那一天、那一晚』說起。
失去父母與被霸凌都沒有打倒幼小的司空韹,他雖然早早感受到人情冷暖、幸福與不幸的區別,但對人性惡意的認知還過於淺薄。
他卻敗在國二的那個事件上,他的自尊被折辱,驕傲的少年被踐踏至泥地裡,對這個世界和人類迸發出了強烈的恨意,他甚至于恨上了聞君尚,無法控制自己暴虐的想法。
但司空韹還想活,他不願意如惡人所願自輕自賤,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就這樣敗北認輸。
於是,他在極度壓抑下割裂了自己的靈魂,無意識的將痛苦全扔給了那個被分離出來沒有自我意識的靈魂。
那就是『利娜』。
利娜輕易就能回想起被束縛於冰冷檯子上的觸感,已經被他殺掉的老師噁心的表情,他的確是被韹留在那一天,就像是地縛靈一樣,重複著最黑暗的噩夢。
他的憎恨無法消解。
「死無法贖罪,那我該怎麼做?」方榮顯沒有放棄這個問題,他再次問道。
利娜見了血,殺意退了不少,他勉強讓自己冷靜的想一想,冷笑一聲道。
「發揮你的價值,為戮鞠躬盡瘁,是個不錯的死法。」
方榮顯點點頭,沒有對他說多餘的話,轉身就走。
他很清楚利娜看他很不順眼了,更打消了多來探望少年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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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被趕出房間後沒有走遠,她看到方老師帶著傷走出來忍不住驚得上前關懷,卻被對方制止。
「我沒事,你去看看他…看看利娜的傷,他剛剛對我動手,狀態應該不太好。」方榮顯這樣說,花火擔憂的看他一眼,卻沒怎麼猶豫的轉身跑進房間。
方榮顯能聽到少年不快讓花火別太放肆的斥責聲,但比起對他殺氣滿滿的語氣好太多了。
…看來夏佾把花火安排到少年身邊不是一個壞主意,他想著,抬手撕下兩條袖子,勉強止血後自己去找醫生治療了。
方榮顯在隔天就坐進了夏佾早準備好的另一個副族長辨公室內,與夏佾共同分擔氏族的規劃和管理。
夏佾沒有問方榮顯的肩膀怎麼傷的,也沒有問他去找利娜後說了什麼,他只是極其自然和方榮顯討論怎麼分配工作,以及他預設的計畫。
他看上去像是對利娜毫不在意,但只有負責看護利娜的花火知曉,夏佾總會在利娜睡的最沉的時候去探望。
實際上利娜強行操縱鍊攻擊方榮顯的那天,少年的內傷反覆,體徵一度又掉到命危的程度,阿斯特麗德雖然沒有對夏佾說甚麼,但不滿溢於言表。
花火半夜裡在床邊假寐時,差點被無聲無息出現的金髮青年嚇死,然後夏佾對她眨眨眼,微笑著比了個噓。
花火翻了個白眼,她壓根就出不了聲好嗎?
然後她就看到在利娜口中,極度否定他存在的夏佾站在床邊凝視著少年許久。
那眼神可不只是純粹的排斥,包含了許多複雜的東西,雖然只是一閃而過,卻也足夠花火感受到夏佾雲淡風輕的外表下有多少心緒翻湧。
金髮青年每一次都會靜悄悄的用手語告訴她照顧好利娜。
花火對此思考了很久,後來她不由得認同夏佾還是最了解利娜的那個人。
他太清楚自己在利娜面對晃來晃去或許就是第二個方榮顯的下場,他們的存在就是對利娜的刺激,所以他索性就不出現,也做出不多關心的態度。
他把自己跟利娜之間相處的分寸拿捏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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