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大概沒想過,他的概念『炙烈』此刻居然反將自己一軍。讓妮琪節節敗退的高溫熱空氣被奇可當作施術媒介,氣化的水分子充斥了整個空間,不知不覺間桑德已接觸過無數帶有奇可的心理暗示的水蒸氣。
什麼時候中招的……?桑德神情恍惚,腦中彷彿劈過一道驚雷,他停下了動作。
……
「……桑德先生。」一道溫和甜美的嗓音呼喚著他的名字,桑德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前是一位溫柔婉約、面容平凡卻莊嚴的女子。
「請用茶。」桑德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他揮揮手,「聖女大人,護衛您的期間我不飲食,請見諒。」
「桑德先生不用那麼拘謹,平時除了席琳主教之外,不會有其他人來這處莊園。」桑德搖搖頭:「受侍衛長與主教所託,桑德必不讓聖女大人有分毫損傷。」
聖女笑了笑,有如春陽融雪般,只是笑容裡似乎蘊藏著冬天無法道盡的孤寂。
他奉侍衛長的命令,在莊園守護聖女好幾個月了,聖女平時足不出戶,偶爾席琳主教會表情嚴肅地來莊園,將聖女帶走。聖女總是神色複雜,然後幾日後才拖著虛弱的身體與糟糕的氣色歸來。
有幾次桑德見到聖女面露痛苦,在侍女的攙扶下走到廁所嘔吐。
而有時,聖女會莫名染上風寒,燒上一兩天。
奇怪的是,儘管聖女生病,席琳主教仍叮囑莊園內的人看好她,也沒有替她找來醫生診治。桑德想起侍衛長的話:「沒有必要的話,不要讓聖女離開莊園,也不要讓太多人知道她的存在。」
軍令如山,桑德很猶豫。「我沒事的,桑德先生。」聖女的表情是那樣的溫柔婉約,好像一切艱險困難終將過去。
閨房床邊,她整整夢囈了兩天,「我沒事的,桑德先生。」清醒時她笑了笑。
某日早晨她下床走動,卻跌得悽慘,桑德聞聲而來,發現她雙腳浮腫無比,「我沒事的,桑德先生。」她還是笑得那樣溫柔。
桑德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子,她彷彿對世間所有不公與痛苦認了命,平平靜靜地面對、接受,從不逃避。
「很辛苦吧?」桑德問道,聖女笑了笑:「嗯,很辛苦。」
「辛苦妳了,聖女大人。」
「辛苦你了,桑德先生。」桑德聽到這句話,也不禁笑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有時候聖女會看著清澈的蒼穹說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呢,桑德先生。」而桑德會回:「聖女大人,這是您這個月第四次這麼說了。」他自己也未發現,他學會了開玩笑,或許他很喜歡這樣平淡、不必擔心生離死別的日子。
「那麼,今天的熱奶茶非常的美味。」聖女飲了一口熱茶,驅散空氣中的乾冷。
這是桑德為了聖女泡的,她昨夜歸來,雙目流血,頭暈目眩的。看到聖女大人面色如常,桑德鬆了口氣,他也喝了杯茶——從不在護衛期間飲食的他喝了熱奶茶。
「桑德先生,會不會覺得很無聊?」聖女放下空杯,桑德替她斟滿。「無聊挺好的。」桑德如是說道,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
桑德的掌心燃起火焰,在茶壺下溫了一溫,然後將其推至聖女桌前。
「桑德先生是何時發現自己的資質的?」
「……從軍不久後,在戰場上倖存下來,就能用火了。」桑德掌心向著聖女,她瞧見其上燒焦的痕跡。
「辛苦你了,桑德先生。」聖女微微側首,這話說完桑德不禁莞爾。
聖女伸出手指,輕輕點在桑德的手掌上,桑德愣了一愣,燒傷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聖女的手掌上冒起一絲輕煙,她蹙了蹙眉,「挺燙的呢。」桑德注視著聖女的手掌,久久說不出話來。
她見桑德失神,俏皮吐舌:「桑德先生,我可是很厲害的呢。」桑德忽然明白了聖女大人居住在此處莊園的原因。
……
有關靈術的副作用是如何產生的,在靈術師的世界裡一直是個謎。
桑德習得【炙陽】將近二十年,每每都被副作用折騰得死去活來,好在他意志頗堅,沒有失控,據說王國秘密處理部隊一年處決了將近一百名失控的靈術師,幸好他不是其中之一。
「我從來沒聽說有人能夠消除副作用。」桑德隔了好一會兒才說話,如果聖女的能力能夠廣泛運用的話,靈術師們就不必再為了副作用而提心吊膽,時時擔心失控。
「你現在聽說了。」聖女眨眨眼,摀嘴而笑。
「能消除自己的副作用嗎?」桑德看著聖女燒傷的手掌,聖女那張平凡的面容閃過一絲黯然,她搖了搖頭。
「聖女大人,還是我去跟侍衛長和席琳主教談談,讓妳……讓妳不要那麼辛苦。」桑德本想說離開此地,但這句話已踰越了軍人本分,若非聖女給他的感覺極好,他絕不會說出這種違背命令的話。
「那可不行,萬一見不了桑德先生,會令小女子難過的。」聖女想得明白,桑德若敢提出意見,拔職事小,嚴重的話還要送軍事法院懲戒。
「而且就再也喝不到這麼好喝的奶茶了。」
「……妳喜歡的話,我可以多燒幾壺。」於是往後若是聖女離了莊園替人家消除副作用,歸來之時必有一壺溫熱香濃的奶茶等著。
桑德想過,自己是不是喜歡上護衛目標了呢?好像喜歡,但又不是那種愛戀的悸動,而是待在這兒,待在她身邊,自然而然就有一種平靜柔和、踏實舒適的生活步調。他漸漸不想回到硝煙瀰漫、屍橫遍野的戰場上,而是想要繼續在此生活。
「哦,這口味是第一次喝到?」
「南方海藍聯盟出產的海神奶茶,有點辛辣,甜味也更豐富。」桑德微笑回答。「我沒看過海呢,大海的味道也是這樣嗎?」
「嗯……鹹鹹的,不會太辣,不過蠻嗆的。」桑德一臉嚴肅,言詞卻滑稽得很,他畢竟不擅言詞,一時要他形容海水的味道實在困難。
聖女展顏,平靜的時光如同涓涓流水,漸漸帶走桑德的憂愁。
奇可穿梭在桑德的精神世界中,所見所聞皆是桑德與聖女之間的記憶,他皺了皺眉,桑德心志如鐵,很難找到突破點。他已經施術一陣子了,務必在此給予桑德致命打擊,否則他清醒過來,所有人將被燒成灰燼。
差不多了,再久的話我會耗盡所有精神力。奇可全力打造的幻覺夢境使桑德沉浸其中,他揪準一處蘊含著最強烈的情緒波動的記憶,嗖地鑽了進去。
莊園裡的僕從來來去去,只有桑德一直留在這兒,他與聖女對彼此越來越了解。「大概十歲之後吧,被發現有這樣的資質後,就從孤兒院送到皇宮的訓練所,在那裡上課。學一些物理化學、歷史地理,噢,還有藥物、毒物、人體各種醫學知識。」
「從那之後一直都待在這嗎?」
「再幫我加一點砂糖。以前還稍微自由一點,出名之後席琳主教就不讓我拋頭露面了。」聖女想起過往曾經差點被國外勢力綁架的事。
「偶爾還會跟以前孤兒院的朋友通書信,不算太寂寞。」這話聽在桑德耳裡,無論用什麼角度解讀都是很寂寞的意思。
「聖女大人,如果妳希望的話,我可以向侍衛長爭取外出的機會。桑德誓死保護您的安全。」
「那我想去看看大海。」
桑德:「……這個可能有點困難。」
這個約定終究沒能實現。
依照慣例,席琳主教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裡將聖女帶走,桑德罕見要求同行,他打算替聖女說上幾句。
「王國秘密處理部隊抓捕到一名重要的靈術師,他傷得很重,副作用劇烈,恐怕撐不了多久。他不能死,他的靈術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席琳主教向聖女解釋。
「他被稱作『魔術師』梅林。」聖女的腳步頓住了。
聖女與桑德見到梅林時,他幾乎不成人形。指甲皆被拔光,頭皮被掀起了一半,禿得血肉模糊,雙眼紅得出血,牙齒盡碎,臉頰腫起,將整張臉擠得歪七扭八。
骨頭能斷的都斷了,身上刀槍傷無數處,刺鼻的藥膏味道老遠就能聞到。
席琳主教說了句:「要活口。」便走了。聖女默默注視著牢裡剩一口氣的梅林,桑德站在一旁,不由得佩服此人,即便將死,還在拼命掙扎著活下去。
「阿蘇姆,好久不見了。」梅林的身子赫然一震,他勉力抬起頭,模糊的視線裡站著一名平凡卻莊嚴的女子。
桑德面色一肅,聽起來聖女大人與梅林認識。
「芮潔……是妳嗎?」他艱難地吐出幾個不清不楚的詞彙。
聖女手伸進鐵欄杆裡,卻無法觸碰到梅林。她的十指亮起柔和的白光,輕盈包覆住梅林的臉龐,腫脹以可見的速度消了下去。桑德握緊了雙拳,他注意到聖女掉了整撮頭髮,血流了滿面,雙眼也微微發紅。
聖女鼓著雙頰,手伸進嘴裡一扳,兩顆牙落在手上。
「真痛呢。」然後她按住額上頭皮,止住鮮血。桑德抓住了她的手掌,示意她不要再施術了,平凡的女子只是一笑,沒有動搖。
便見光芒漸盛,她的指甲脫落了下來。
「芮潔,不要再使用【否定術】了,妳的身體會先承受不住。」梅林說完,嘴角溢出鮮血,他的幾根肋骨已經接合。
聖女癱軟在牢前,四肢盡折,但她臉上還是帶著笑:「阿蘇姆,你的臉腫得像個小胖子,嗯,可愛的小胖子。」她說話漏風,滑稽可笑,然而桑德卻如骨鯁在喉,胸中一陣發澀,他不知為何難過無比。
「聖女大人,請不要再施術了。」桑德開口,聲音沙啞,語氣哀戚。
「桑德先生,看來我是沒機會看到大海了呢。」她當時在想什麼呢?桑德不只一次想過這件事,他無從知曉,只是見到大海,他總會想起那記憶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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