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周前,邁斯大陸極西,精靈王國。
在精美的花座前,威卡單膝跪下。
花座上的女王伊莉莎白那雙愛睏的眼睛似乎帶著落寞的情緒。「威卡,到頭來你還是選擇繼承緋紅的血脈,身為世界上少有的長生種,這實在太可惜了。」看著威卡如同庫洛拿耶的面孔與一頭銀白的長髮,伊莉莎白感覺到威卡身上血族的氣息變得越來越濃厚。
看來威卡就是下一任的緋紅之王了,畢竟庫洛拿耶斷了雙臂。
「我本來想讓你繼承精靈王國的王位的,你不光擁有異族的血統,壽命也遠超常人,更何況你的靈術恰恰能夠完成我們一族長年的夙願,讓精靈一族通往始祖沉睡的永恆花園夢鄉。」伊莉莎白那張高雅的容顏黯淡了下來,眉宇間鎖住的最後希望,在聞到威卡沾滿血腥味時破滅,威卡的血族天賦之高超乎想像。
「伊莉莎白,我亦有夙願未了。」威卡髮間與眸子閃著若有若無的緋紅。
「我答應妳,若我能活著回來,一定竭盡所能,替逐漸衰敗的精靈一族入夢,將你們千百年來不間斷的痛苦劃上句點。」
伊莉莎白垂下眼簾,精靈是大自然所孕育的生命,長壽、優雅,擁有敏銳的五感以及超乎人類的體能,與森林、大地、海洋、天空同在,還能呼喚存在於自然之中的靈以及妖精,他們是最古老、最強悍的種族,卻因為時代的演進,他們的居所被揭開神秘的面紗,來自西邊與南邊王國的崛起以及工業的突破,森林遭到砍伐,大地龜裂枯竭、海洋充斥著油汙、天空被有毒氣體燒出數個大洞,妖精們一一死去,精靈們的家園不再美麗。
每活著的一天,他們都會感受到自然所發出的求救聲,並且因而感到痛苦。
又有樹木死去了,又有羊群死去了,不是因為人類需要糧食而適度的狩獵,不是因為他們需要搭建遮風避雨的家,而是因為他們還想要更多的羊毛、羊肉、羊奶,製成時尚的衣服,製成高級的餐點,製成風味濃厚的起司;他們選取木頭不求蓋一間傳世百年的堅固的、溫暖的家,而是將木頭切成一塊塊,或用作雕刻,或用作傢俱,更有甚者不為木材,只為了掠奪土地。
精靈們數不清這些年來,鄰國到底放了幾把大火,侵略他們的樂園。
好痛……好痛……精靈們聽見來自自然的淒絕哀痛。
半世紀前人類停下了狩獵精靈、販賣奴隸的勾當,但在精靈們的心中,人類犯的錯不可原諒、無法償還。
他們不只奪取了精靈們的生命,還奪走他們最美麗的家園。
過去,他們的生活充滿詩歌,他們與自然同在;現在,他們存活的每一天都是地獄,人類的行為如刀在他們身上片片刨肉。
「精靈的壽命本來可以超過五百年,其中長壽者可以活上千年。」傳說精靈一族的始祖甚至活了超過兩千年,從史前人類的農業革命到聚落與建築的興起,見證了古代文明進入歷史時代。
那已經是五六千年前的事了。
而現在精靈身體衰落的速度加劇,有些人甚至精神崩潰快於肉體的衰老,兩百歲便入土。
「我們等不了太久,實在是太久了。」伊莉莎白已活了八百多年。
「威卡,你若死了,我與長老們的投資可就血本無歸,我們可不做賠本生意。」伊莉莎白捏著眉間,她取下胸口的紫色胸針,紫荊花由紫綻粉。
「這是我們精靈一族的聖物,【永恆誓言之花】,使持有者可以識破一切謊言的寶物,但切記,當你說謊的時候,這花會在你的心臟生根,將你的生命泉源抽乾。」威卡死死盯著紫荊胸針,他正是為此物而來。
有了此物,他也能像艾森斯坦一樣識破利姆的【真實說謊者】。
威卡:「如果我已經先死掉了呢?」
伊莉莎白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它會吞噬你的靈魂,然後將你永遠困在精靈的聖地之中。」精靈們善於與靈溝通,長老會進入精靈聖地,召喚並讀取威卡的靈魂,將它製作成人造生命,成為下一個【似夢非夢】的繼承者。
最終威卡將徹底消亡,而精靈一族會獲得一位壽命極短、靈術也不如威卡的人工生命體。
威卡:「到時妳會陪著我吧。」
伊莉莎白:「孩子,但願不要走到那一步。」
威卡:「我一定會帶著凡妮莎歸來。」伊莉莎白嘆了口氣,她想起了那位冷酷艷麗、帶著死亡氣息的女子。
……
這些是伊莉莎白親口告訴威卡的往事,當時威卡已經力竭昏迷,而伊莉莎白與凡妮莎兩人互不相讓,彼此爭鬥。
林間殺氣縱橫,樹影隨風舞動,凡妮莎手持荊棘之鞭,閃電般鞭向伊莉莎白,伊莉莎白伸手探掌,一朵紅花綻放,飄也似地落在鞭子,忽將花瓣張至極限,血盆大口將黑藤吞了進去。
「在我的地盤傷害我可愛的孩子們,身為森林的母親,我可不能讓妳肆意妄為,邪道。」伊莉莎白看著枯黃的草地,雙眼瞇成了彎月,笑眸不含笑,醞釀著劇烈的狂怒。
凡妮莎與伊莉莎白的能力互相克制,凡妮莎是透過掠奪其他生命來增強靈術,而伊莉莎白則是透過孕育生命得到更強的力量。
就在這時,羅爾的身影一掠,他——或者說是她——衝向昏迷的威卡。
凡妮莎與伊莉莎白還在鑿戰,皆是一愣,雙方同時露出極大的破綻,卻誰也沒有把握這個機會。
羅爾的手掌已握在威卡的脖子上,只要一施力,立刻就能扭斷威卡的脖子。
「這下能好好談談了吧。」羅爾笑著說道,凡妮莎臉色一沉,伊莉莎白的笑臉變成怒容。
魔幻的粉紅森林颳起颶風,飄落的樹葉閃著翡翠般的奇異光芒,一株株褐綠巨松站了起來,他們手持沉重的胡桃木造的深栗長矛,身穿厚實藤甲,樹人們向著女王行禮,面無表情盯著羅爾。
而大地則被一片漆黑的影子吞噬,死亡的顏色鋪向羅爾的腳下,【死之誕】化作漆黑的長槍對準了羅爾。
「哈,妳們不會是認真的吧。」羅爾鬆手,手卻沒有從威卡的要害離開,他揉亂威卡的長髮,凡妮莎的眼神更加兇狠。
凡妮莎張開手掌,漆黑的影子裡浮出一柄帶著死氣的邪異長槍,槍頭深刻的血槽凸顯製造者嗜血之性格,羅爾徹底惹惱了凡妮莎。
凡妮莎前踏一步,枯黃與絕黑向外擴展,伊莉莎白厭惡地皺起眉,羅爾:「喂,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先掌控住威卡,盡快離開這裡,這裡可是精靈的地盤,太過危險了。喂,停下來,妳該不會……」凡妮莎倒轉槍尖,長年與生死打交道的她此刻不再收斂,殺氣直衝雲霄。
「羅爾,我不知道你那遠超一般【分身術】的能力到底是什麼鬼,不過本尊死掉的話,分身不可能會活著,你的本尊不在這裡就說明了此事,你是出了名的狡猾謹慎。」
羅爾做出他的招牌聳肩,他回答:「對,我的本尊不在這,妳拿我沒轍,反正這具身體也是從妳身上分離的分身……」凡妮莎媚然一笑,羅爾一時看呆了。
槍尖穿透了凡妮莎的心臟,鮮豔的生命之花一瞬綻放。
羅爾瞪大雙眼,下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心臟也跟著破碎,咚,他聽見了自己最後的心跳,然後他抬頭,那個號稱『凋零』的冷酷女人還在笑,即便她口吐血沫,她仍笑得狂傲。
「無論多少遍,殺死自己都還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呢。」她說著說著,跪倒在地。
羅爾的手動了一動,還想觸摸威卡的頸部,卻遲了一步,從凡妮莎那兒偷來的分身徹底消亡。
……
往事已隨夢醒消散,只剩留戀還在某些人的心中。
東方,豔陽,沙漠。
凡妮莎醒了,她感覺到『唯一』與『矛盾』的力量遠離了克拉瑪沙漠,她坐起身,即便已經入冬,今天的氣溫一如往常的熱,但陰影籠罩著凡妮莎,她瞇了瞇眼,頭頂上有一顆忽明忽暗的燈泡,她往發出吵雜聲響的一旁望去,那是一個年輕人。
簡易搭建的木棚裡,迦羅瓦正拿著工具組裝著器械。
「喂,小鬼,我肚子餓了。」
「那裡有冰箱、烤箱,自己弄。」順著迦羅瓦指著的方向去,有一座矗立沙漠之中的白塔,雖小俱全,是迦羅瓦的長年居所,發電廠和變電所以及機場就在不遠處,是拜倫帝國重金打造的軍事設施。
凡妮莎身上還帶著利姆的咒語束縛,迦羅瓦隨時都能鎮壓她。
「嘖。」凡妮莎踏過鬆軟的沙,推開沉重的鐵門。吱,摩擦聲迴盪在空曠的塔內,她踩上暗沉的地毯,抖落沙塵,凡妮莎看著斑駁的白磚,忽然停下腳步,玻璃窗結著網、纏著昆蟲的死屍,這座塔裡只容納了一個生命的存在,其餘都被殺死了。
這是為了防範我的靈術嗎?又或者,這個小鬼長年被關在這裡,跟我一樣啊。凡妮莎踩過乾黃的莧草,她拉開馬賽克玻璃窗,窗外可見幾株青綠的橄欖樹,粗壯的樹幹嵌著齒輪的虛影,迦羅瓦鎖住了它們的生命。
她上了二樓,穿過彷彿時間凍結般的長廊,走進鋪著米色地磚的廚房,純白的窗簾微微搖擺,她打開木造的冰箱——這東西蠻老式,佈滿刮痕與灰塵,恐怕有二十年了,冰箱裡冰著一份份錫箔紙包著的食物,還有吐司、香腸、起司、果醬,發酸的牛奶。
凡妮莎試著用【死之誕】去感受冰箱裡的細菌,少的可憐。
「難道說他寧願用靈術殺菌也懶得倒掉牛奶?」凡妮莎氣到笑了出來,該死的臭小鬼,他為啥不乾脆把空氣裡的微生物全部殺了一了百了。她把牛奶倒進水槽,單手一扔,牛奶的盒子唰地正中垃圾桶。
凡妮莎迅速拿出食材,將檯面收拾乾淨,退冰、熱爐、擀麵、揉餡,她做到一半發現烤箱旁邊還有個新品微波爐。
再搭配冰箱裡的一盒盒鋁箔食品,凡妮莎又更生氣了,亂吃東西的小鬼。
等待著烤派的時候,凡妮莎默默數著時間,那年她十九歲,那麼那個孩子超過三十歲了……,時間過了好久,久到凡妮莎都沒意識到自己老了,畢竟她沉睡了整整十三年。
三十年,三十年啊,你哇哇大哭的模樣現在依然歷歷在目,你應該長成了不起的大人了吧,你應該長成我認不出的人了吧。凡妮莎在心中默念,她的孩子,她親自送養的孩子。
你在拉薩緹亞王國對吧,不知道你見到羅爾跟威卡了嗎?對不起,我不是個好母親,把你拋在那麼遠的地方,還什麼都不知道。你是怎麼長大的?沒有父母細心呵護的你,會不會埋怨我?埋怨你沒有父母這件事?你會不會覺得自己是被丟掉的?對不起,對不起。
凡妮莎失神了,烤箱飄著熱氣與香味。
她聽見樓下有動靜,白紗吹開,她的目光依舊看到綠滿枝頭的橄欖樹,而目光所指的簡易木棚沒了人跡,迦羅瓦來了。
咯吱咯吱,像是齒輪在轉動般奇怪聲響,是迦羅瓦的步伐聲——這小鬼才幾歲,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將自己的身體結構改得面目全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已是機械,就跟凡妮莎本身已有超過一半的血肉是由動植物構成一樣。
凡妮莎拿出烤盤,迦羅瓦走了進來,一眼就望見腳邊的垃圾桶裡多了一盒牛奶。
「……我餓了。」迦羅瓦打開冰箱,確認他殺菌過了,凡妮莎眼神不善,「怕什麼?我身上還有利姆下的言靈,沒解開之前無法展開領域,小鬼,你很失禮。」凡妮莎取了一塊肉餡起司派,迦羅瓦看著她,再看著她手上的食物。
「我餓了。」
「混帳,你見過獄卒叫犯人煮飯的嗎?」迦羅瓦還是盯著食物,他手指一勾,熱騰騰的起司派轉到了他的手中。
「現在見過了,謝謝妳,阿姨。」迦羅瓦笑得純真,凡妮莎肯定這是報復她甦醒時痛扁迦羅瓦一頓的仇,凡妮莎再拿了一份食物,她懶得跟臭小鬼計較。
迦羅瓦邊吃邊在冰箱裡翻東西,他的牛奶沒了,冰箱裡沒有其餘飲料,迦羅瓦又轉頭看了一眼垃圾桶,牛奶盒!
「牛奶沒了。」
凡妮莎聳肩:「壞掉了。」她指著熱紅茶,示意迦羅瓦有其他的選擇。迦羅瓦關上冰箱,皺著眉頭倒了杯熱紅茶。
「不要亂吃東西知道嗎?會吃壞肚子。」
迦羅瓦:「哈,我可是9級靈術師,怎麼還會吃壞肚子。何況我在這鬼地方待了快兩年,可全都是因為妳的關係,看守妳就是高斯大哥丟給我的苦差事。」
凡妮莎:「高斯那個死屁孩,下次見到他我一定卯起來扁。」想到高斯那張嘻嘻哈哈的臉,凡妮莎胸中便有一股悶火。
「小鬼,你今年幾歲?」凡妮莎嘴裡嚼著肉餡派,吸了吸姆指與食指,再喝了口紅茶。
「別一直小鬼小鬼的叫我,我有名字的好嗎?我叫迦羅瓦,剛滿二十歲!喂,阿姨,我十八歲就被派到這裡,熱死人又無聊死人了,帝國陸軍整天在這裡搞武器試驗,要是我能力差一點,不知道要死幾遍。」
凡妮莎放下茶杯,用力敲了迦羅瓦的頭一拳,迦羅瓦滿嘴紅茶噴了出來。
「靠啊!」
「不準叫阿姨,叫我凡妮莎。迦羅瓦,你有父母嗎?」
「有啊,不怎麼親近就是了。」
凡妮莎抬眉:「為什麼?」
迦羅瓦蕭索地笑道:「誰想要有個怪物兒子呢?」凡妮莎默然,她取過迦羅瓦手中的杯子,再替他斟滿茶水。
凡妮莎:「我有個兒子,年紀比你大。」
凡妮莎:「每個母親都會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母親。」
「我不是個好母親。但不論如何,我愛我的孩子。」
迦羅瓦接過茶杯,切了一聲:「阿姨,妳在安慰我?」凡妮莎出腳,踢在迦羅瓦的小腿脛骨,迦羅瓦這回倒是有準備,凡妮莎匡地踢到機械,迦羅瓦得意地拉拉褲管,露出由金屬組合而成的腳。
凡妮莎:「等事件結束,你趕緊滾回家見你老母。」
迦羅瓦:「切,我巴不得現在就走。」他又啃了一口派,明顯口是心非。
一老一少,兩個被關在監牢的人彼此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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