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好細個嗰陣開始，我就一直都有一個夢想，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見到香港隊踢入亞洲盃決賽週，到後嚟入咗港隊，呢份夢想就……一日比一日強烈。」
「香港媒體好鍾意稱呼我做咩……『香港百年一遇嘅足球天才』，但我覺得自己只係一個好平庸嘅球員，其實喺香港隊入邊我都唔係最出色嗰個，同埋當每次同外國嘅球員同場較量嘅時候，呢種感覺會……更加強烈。」
「我甚至係一個……連自己最鍾意踢嘅位置，我偶像施丹踢嘅位置都無法勝任嘅球員。」
「但我相信勤能補絀，我相信總有一日我可以著起十號波衫，帶領港隊進軍亞洲、進軍世界。」
「而今日雖然兵敗呢度，但我嘅夢想都叫做完成咗……三分之一？」
「點都好，我哋下次會……做得更好。」
亞洲盃十六強賽事，一向內向寡言的司徒俊緯在率領港隊以0-1不敵沙特阿拉伯後，罕有地在鏡頭前說了比較長的這一番話。
雖然電視台的體育新聞報導篇幅有限，但這番話還是在報章上廣為流傳。
但大家都知道這一屆後機會很難再有了，因為帶領球隊前進的司徒俊緯已二十八歲，四年後已開始踏入足球員身體機能退化的階段，而陣中其他隊員也是一樣。
這批港隊主力年齡相近，彼此之間只有兩三歲的差距，踢出來的成績也一再打破港隊紀錄，被香港傳媒稱為「承載希望的一代」。
年青的時候司徒俊緯在香港難逢敵手，所有人都說他是被上天眷顧的足球少年，但鏖戰外敵時，那種難以跨越的鴻溝感他感覺份外強烈。
U-18的教練不像U-13那樣，在英理書院領隊蔡與榮的建議下，圍繞住他構建了一套3-4-3戰術，初時效果不錯，但每當對陣實力稍強的外敵時，這個陣容的弱點便不斷地對手放大，反而其優點在以司徒俊緯為核心的情況下卻無法發揮。
十號位須在敵人防守最密集的區域內接球的角色，你幾乎無時無刻都要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保護腳下的皮球甚至突破，同時還要找到最佳的傳球或是盤球路線。
只要球隊陣容配置了這個位置，那這個位置的角色就是創造者。
如果說防守中場或中場中是一支球隊的節拍器，那十號位就是一支球隊的領航員。
「你會唔會考慮踢返Box To Box中場或者係……防中？」U-18教練說這番話時臉上那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轉換成平行4-4-2陣式，退後一格的司徒俊緯也確實感覺到自己在足球場上表現得更得心應手，在壓力小上數倍的區域接球，然後設法傳給有空位的隊友，冒險一點的可以朝兩邊腹地長傳，這種角色好像真的更適合自己。
倏地一轉眼，他便已經以這個身份，接過香港隊的隊長臂章了。
朝思暮想的施丹背影，不知不覺間已然變得遙不可及。
蕭智堯與隊友邊慶祝著邊慢跑回自己半場時，瞥見蹲在地上低下頭去的司徒俊緯，這些片段在其腦海裡一閃而過。
……
適應新身體並找回感覺的蕭智堯已無人能擋，用兩三個球員徹底鎖死中路防止他突破時，他又不知怎麼找到一條傳球路線，突然就像手術刀一樣在防線中找到一條縫隙，莫名其妙地傳到莫名其妙的隊友腳下。
若是緊守人盯人戰術時，他又在中路如入無人之境般不斷推進，這已不是簡單地用戰術就能解決的問題。
站在中圈等球的司徒俊緯面如死灰，與蕭智堯記憶中的軌跡不同，這位未來港隊隊長的人生此刻已遭遇巨變－在自詡最為擅長的十號位置上，他還未曾如此被對手徹底奚落過。
落後的英理也變得急躁，不再頻繁地通過三角短傳耐心尋找空位，數次快攻失誤，隨之而來的是皮球又傳到了蕭智堯的腳下。
完場哨響，比數鎖定在6-4結束賽事，理善球員們欣喜若狂地大肆慶祝，而英理的隊員們則蹲坐在地上，一副還未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氣氛。
司徒俊緯低下頭叉著腰不發一言，這場慘敗他難辭其咎，在上場前他就知道對方十三號的實力在自己之上，但領隊寄予厚望地祭出以自己為中心的陣式應戰，最後回應期望的卻是這種賽果。
“我邊有臉去面對蔡老師呢？”
俯視腳下草地的視野中突然有道黑影緩緩靠近，並有一隻手從外面伸了進來，他抬頭一看，主動來握手的正是蕭智堯。
「心服口服。」司徒俊緯苦笑了一聲，伸出手道。
「雖然用贏咗嘅身份去講呢啲好似唔係太適合，但以下我所講嘅都係真心話：你控制比賽嘅能力真係好出色，我覺得你應該……用第二種方法去發揮自己呢項長處會……更加適合。」
「……多謝。」
點頭示意後，球證示意雙方球員列隊敬禮，英理的球員們像失了魂魄一般，相信他們很多人仍未接受到這場比賽的賽果，畢竟一直是區內的絕對王者。
翌日回到學校，足球隊的人在一夜之間便成了英雄。
校長在早會上拿出報紙的體育版，上面某個角落概要地紀錄了本場賽事，但在小篇幅下基本都是在報導「深水埗絕對王者」英理書院的滑鐵盧，而且還是在港隊U-13王牌司徒俊緯壓陣的情況下被擊敗，關於理善的文字其實就只有賽果而已。
出於少許的虛榮心，蕭智堯本來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多少會被提到一下，這也會對他日後的足球之路有幫助，但想來因為當天場邊本來就沒有記者，畢竟事前沒有人會覺得英理書院在區內的賽事會有什麼新聞價值。
昨天賽後蔡與榮有特意來找他寒暄幾句，隨後也邀請了他加入英理書院：「如果你肯加入我哋，我敢以自己喺中學足球嘅經驗保證，學界三連霸、六連霸都唔會係問題，更何況英理書院係香港有名嘅一等中學，在公在私我認為你都可以積極考慮下。」
「多謝你嘅好意，不過我已經有好完美嘅隊友，雖然有個仲未加入，但我絕對唔會離棄佢哋。」蕭智堯點頭表示歉意，同時露出滿意的笑容。
「完美嘅隊友？」蔡與榮露出意外的表情，本還想追問名字，但今天站在自己眼前這個技驚四座的小孩子與多次展現出潛力的中堅也都是無名之輩，想了想也便作罷。
「今屆學界我哋會拎到冠軍，下屆有緣希望可以再次交手。」蕭智堯說畢，向蔡與榮伸出了右手。
從來沒有其他學校的學生會這樣跟他說話，蔡與榮怔了兩秒，失笑著也伸出手回應他的戰書。
「啊係啦蕭同學，最後想問多樣嘢。」正欲離去時，蔡與榮忽然叫住了他。
「係。」
「如果你喺左邊K角位附近Cut In，你球隊嘅王牌前鋒喺你面前現咗位，你畀個波佢佢可以輕鬆轉身；而遠柱有個隊友好快速咁插緊入去而無對手留意到，但你知道佢嘅基本功好差，差到可以控低呢球波嘅機率都無五成。」蔡與榮指手畫腳地用說話模擬出一個進攻情境。「咁你會選擇畀邊個？」
「遠柱嗰個，」蕭智堯想都沒想就回答道。「因為我認為每個隊友都應該享有同等嘅球權，只要佢哋嘅走位同空位合適嘅話。」
「……」蔡與榮點了點頭，又朝球場外看去。「係一個好美好嘅諗法，但呢種諗法會令你停滯不前。我知你今日中後段係已經刻意咁盡量唔傳波畀隊友，因為你好想贏呢場比賽－而呢個就係你咁做嘅結果。」
「做多一步。」
「你明白就好，我唔係話獨食係最好，但作為掌控球權嘅人，你想要贏波，你就要考慮畀個波出去之後嘅發展同後果，而唔係單純地考慮嗰一刻嘅事。」說著說著，蔡與榮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不是太適合，只好尷尬一笑。「點都好，希望你潛心精進，相信我哋以後仲會見面。」
「多謝蔡老師指導。」
蔡與榮說的這件事，其實也是一直困擾著蕭智堯的想法，教練和隊友都不止一次地責備過他的傳球決定不理想，應當以核心人物為優先。
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
得知蕭智堯以王牌身份帶領球隊擊敗英理後，余仁海表現得相當意外，也很爽快地按照約定重返球隊，當家射手的歸位使理善在最後一場小組賽中更銳不可擋，以8-0的大比數擊敗對手，與英理同分並列榜首。
由於對賽成績是理善擊敗英理，因此亦順理成章以小組第一的成績出線。不過這是理善校史首次突破小組賽階段，他們此前在足球總會的積分並不理想，幾乎可以肯定要再參加附加賽。
「放學去練波？吓今日無球隊練習喎。」聽到蕭智堯的要求，余仁海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都得嘅，但有咩要練？」
「呃……嚴格嚟講所有嘢我哋都要練，」蕭智堯笑道。「因為實際上我哋全部人基本功都好差。」
「其實我哋三個唔算差啦，你睇下子隆、嘉豪佢哋……」李向名在旁邊不置可否地應道。
「同差嘅比無意思……我想同最勁嘅人比。」蕭智堯想了想要如何說得不中二的同時還能激勵他們。
「吓，咁你哋加油。」李向名笑了一聲，耍手擰頭表示不願奉陪。「我對成為職業足球員一啲興趣都無。」
「老魚？」蕭智堯轉而看向余仁海，他的表情有點複雜，但其實也是可以理解的。
香港的運動員風氣並沒有歐洲那麼強烈，他們是早早就開始青少年培訓，從小就灌輸各種足球員的知識與技巧，大概在十二三歲時便已具有很成熟的技術與戰術意識，也會開始有對於自己日後的考慮：是要嘗試當職業球員還是放棄足球專心讀書？
而且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余仁海在整個成長過程中都是出類拔萃的存在，球隊內外大家都對他馬首是瞻。
一個從小就跟在自己身邊被自己保護與帶領的好友，以前還經常會請教自己各種問題，經常被隊友責怪不傳球的時候自己也會挺身而出做和事佬，但這個本來還勉強算是個合格的隊友突然搖身一變，化身成為技術精湛、冷靜沉穩的中場大師，這多少使他無法適應。
「嗯……都係算啦，」余仁海回過身去雙手靠在欄杆上，低頭朝下方籃球場上的同學們看去。「我覺得我唔需要練波。」
蕭智堯沉默半刻才緩緩地應了一聲，徑自離去。
“我返嚟係為咗改變自己嘅人生，但會唔會喺不知不覺間......亦無意咁多多少少咁改變咗其他人嘅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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