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您是否在找我?」
「嗯。」
站在眼前的這名男子,身著一襲無瑕青衣,聲音清冷但高朗,舉止雅靜,他負手於後,並沒有回頭看著問話的青年,他只稍稍瞥了一眼,然後道:「老夫找你,確實有要事要吩咐於你。」
青年抱拳道:「師父儘管吩咐,欽一定使命必達。」
不曾想,對方說得斬釘截鐵:「你近日去江湖一趟,替老夫殺幾個人。」
這名自喚作欽的青年腦中思緒一頓,爾後仍恭謹問道:「...但煩請師父細細道明緣由。」
男子猛然回頭,頃刻之間梅花浸染得潔白。梅染白的烏黑青絲之間夾雜著白髮,深藍色的眼珠深邃而且冷冽,富有俊朗瀟瀟,顧盼神飛,見之忘俗的美貌。
「何來原因?」梅染白快速逼近青年,「你是知道的,為了助平陽王完成這個宏願,老夫可謂是用心竭力,耗盡畢生心血,才總算是能與武威王他們並肩齊行。」他越說越激動,「此時此刻,一定要趁著烽火尚未點燃之際,殺了阻礙我們的那幫狐狸!」片刻間他稍微和緩了語氣,「而首先要殺的,便是眼前的江湖人,尤其是可能會阻礙殿下的那些人等,咱們可不能坐以待斃啊,雲欽!」
「......」雲欽垂下耀眼如金的金瞳,黯然有頃,「...弟子明白了,師父。」他沉沉拱起手,抱拳道:「欽即刻就出發。」
梅染白一頓,稍稍沉默了起來,「用不著急著出發,」片刻後,他側過身子,似乎是不願多看雲欽的樣子,「你...還有朋友要道別吧。」
陽光璀璨,春意已經飄來。春蕨谷一帶的房屋完美鑲建在陡峭岩壁上,彷彿遺世獨立,遠離繁囂,房屋全都是木造的,卻隨著日夜輝光照透著不一樣的色彩。
春蕨谷不似中原城鎮的繁華似錦,反而有一種很溫柔的感覺──天朗氣清,澄藍異常,空闊而且遼遠。
岩壁腳下是一片峽谷所圍繞的草原,與荒脊貧乏的懸崖峭壁中有著突兀的生機盎然。雲欽徐徐飛了下來,隨處找了片茵茵綠草堆上躺成一個大字型,呆呆望著悠藍的天,不知此刻要思索什麼。陽光照耀下的他是如此的俊美,微風輕輕撫摸上他的灰髮,天上的光芒是一團柔和但不刺眼的銀金色水光,那團水光照亮了雲欽燦爛的金瞳。
此刻,鳥啼啁啾的在雲欽的眼旁,他側過頭撇向在眼前蹦蹦跳跳的鳥兒,這些鳥兒的身上也照拂著灩灩水光。
他慢慢地坐起身,一眼望去四周,一片光耀的平原豁然開朗,綠茵隨著的一道溫柔的徐風波動,吹起了幾片草葉,也吹起了幾隻鳥兒,但神奇的是,這幾隻鳥兒似乎把他當成一棵樹,全都停歇在雲欽身上!
雲欽望向指尖上的水光色鳥兒,金瞳也隨之氾濫金光,當他決定起身時,那些鳥兒似乎才登時反應過來,嘩嘩地翩然飛走了。
「嗯...我這是要去哪兒才好啊?」他前後左右顧盼,卻始終沒有見著任何一個可去的地方,這裡除了樹......也就是幾棵樹,唯有不一樣的就只剩下遠方非常突兀的一棵巨大老樹了。
「嗯...也就只剩下那棵大樹了吧!」雲欽暗自下決定後,朝著那棵大樹前進。
一路上都是一片碧綠無限,還有天光瀲灩,走了好一段時間,看遍了同樣的景致。終於,一棵老樹矗立在雲欽眼前──這棵老樹的巨大讓他恍若一株小草,他只能仰起頭注視著巨木,粗大樹枝上滿滿繫著五彩繽紛的緞帶,那些緞帶彷彿很有靈性,雲欽一靠近老樹時,便隨風輕輕飄揚。
古老的千年樹根巨大而粗壯,根枝纏繞在一起,攀爬出頹唐蕭索的孤獨。不知道為什麼,雲欽霎那間覺得他與這棵老樹之間的距離非常親切。「這棵大樹,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呢...」
雲欽撥開一片枯朽的藤簾,一步一步走進裡面,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又一道同樣水光色的光,由粗大樹根的縫隙間穿過,一隻鳥兒飛落到水光的餘暉下,只見中心處有一團藤蔓錯綜交織,像是一片蒲團。
最後,他才留意到藤枝蒲團上的一個老者,他這下才震驚不已──他剛才就在那裡了嗎?!
老者端直盤坐在那張蒲團上,笑得很和藹,猶如一道涼風吹拂,又恍若一個許久不見的親人,向雲欽打招呼道:「你好啊。」
雲欽登時愣了一驚,許久才反應過來,連忙點頭開口道:「您好,我叫雲欽!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接著老者就只是繼續微笑,不發一語。雲欽這才慢慢留意他的外貌──老者除了穿著一身飄然白衣,還有著一頭冗長垂至腰際的花白的波浪長髮,他那雙寧和而清澈見底的黑眸蕩漾著溫柔的氣息,加上水光照耀他全身,彷彿沒有殘留一點黑暗在他身上的感覺,想必他是經歷了無數個世態炎涼,才擁有這一身溫柔對待世間萬物的秉性。
片刻後,老者才恍然反應過來,「啊,失敬失敬,吾忘了介紹自己了。」他的黑眸閃爍了一下,接著道:「吾乃建立這片天下之帝王,眾人皆喚吾『日出皇帝』,然而吾之名喚作『蘭心』。」
雲欽怔住了半晌,道:「......噢!蘭心爺爺。」
蘭心見他的反應一臉呆滯,不禁哂笑,忽然換了個較為輕鬆的語氣說道:「這讓我想起,在很久之前也有一個少年這樣稱呼我呢!」
雲欽好奇道:「您很喜歡『蘭心』這個稱呼嗎?」
蘭心笑得很柔軟,「是啊,那是我的愛人為我取的。」他的眼神霎時迷離,像是沉浸在很遠古很遙遠的夢。「我們一直很相愛,但卻愛得很痛苦,最後一次見面,也就是最後一次了......」說完,他十分哀傷,笑得也很哀傷。
雲欽竟也不自覺地感傷起來,但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感傷:他一定很想再見到那位愛人吧?真是讓人心疼的老爺爺......
「蘭心爺爺,只要你記得他,他便不會消失。所以,爺爺你不要傷心...」
蘭心回過神來,面露莞爾,笑起來就像一陣溫暖的春風,彷彿那剎那的回憶不曾停留在臉上。「我沒事了,謝謝你雲欽。」
雲欽有禮點頭,「不會。」片刻後道:「話說蘭心爺爺,請問這裡是哪裡啊?」
蘭心的黑瞳漾起柔和,環望四周微笑道:「這裡是愛人和我在一起的地方。」
雲欽頓時心虛,不由撥弄手指,「唔...那個,對不起爺爺,我不是有意要在你們家睡著的......」
蘭心倏忽大笑起來,然後擺手道:「無甚,無甚。這裡很歡迎你。」他伸手指著雲欽肩膀上的兩隻水光色鳥兒,「你看,連它們也都很喜歡你,日後你再來打擾也無妨的。」
雲欽「咦?」地出聲,「我要怎麼回到這裡呢?」說著同時,有一隻飛到雲欽的頭頂上,然後團起一個身子停在了他的頭頂。
蘭心道:「很簡單,只要發自內心的想要來這邊,你就能到得了,當然我也很歡迎帶你的朋友來~」
雲欽心道:...有講跟沒講一樣呢。
雲欽頭頂上的鳥兒不待一會兒便又再次驚起,然後飛走了。
「雲欽,」蘭心忽然沉重的看了看雲欽,有頃後道:「我發現...你的命裡同時擁有玄鳥跟火焰。」
......蛤?
怎麼這麼突然?
雲欽一時間無法適應他的跳痛,不明所以,「嗯?」
蘭心莞爾,繼續道:「靈魂的轉世有兩種,一種是外在外表的轉世,另外一種則是內在精神的轉世,一個人可能同時有前世一個男人的外表和某一世女子的精神個性。但,他就是前世的男人和某一世的女人嗎?都不是。」他溫柔的看著雲欽,黑眸中漾起一片金光,「你永遠都要記住,你就是你,也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你。」
此時一隻螢火蟲飛了過來,輕輕飛到雲欽的手中,他小心翼翼,低著頭,注視著手中的螢火蟲,他兩手輕輕地合攏在一起,生怕傷害到了這隻絢麗閃亮的螢火蟲,蘭心看得出來,雲欽捧著螢火蟲的時候,心裡很是高興。
接著仰望一看,原本頹寂的周圍頓時變成一片璀璨,雲欽目睹了漫天一大片金橙色的螢火蟲樹海,絕美綻放,耀眼動人。當微風輕拂時,螢火蟲隨之舞動起來,彷彿下起了一陣金燦花雨。他的金瞳裡還闖進了一隻水光色鳥兒,鳥兒再次停留在他的指尖上,啁啾幾聲,那是人生中無數的美好瞬間。
雲欽早已經被這片光雨共舞的景致給迷醉了,不經意地說道:「這就是『點著火焰的玄鳥』了吧?」
蘭心並沒有正面回答,只微笑說道:「總之,靈魂就是一種奧妙的東西,不管你從前是怎樣的人,那麼今天你便好好過著往後每一天。」
雲欽將那螢火蟲放開,螢火蟲隨著那陣徐徐春風飛到遙遠的一方,然後輕聲說道:「嗯,我會珍惜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
頓悟後的雲欽再度回神時,蘭心已經消失了,但他仍在巨樹裡,螢火蟲樹海也仍然環繞著自己,他忽然想要出去外面走走,於是他掀開藤蔓簾,重新迎向天上那一片瀲灩水光,還有那一望無垠的碧綠草原。
「珍惜以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雲欽喃喃說著,便靦腆地笑了起來,嘻嘻幾聲,隨後在這片無垠草原上奔跑,整片草原只剩他一個人,他笑得很開心,一邊笑一邊跑,完全不覺得累......
不知跑了多久,他旋轉一個半圈,躺大字重新躺在綠茵上,重新仰望那片灩灩水光,水光如同落英般無間斷地落下,是如此寧靜而漫長的時間。
「雲大人!雲大人!」一個和雲欽同樣穿著南境服飾的男童從遠處跑了過來,飛快地撲了上來,落在雲欽的懷裡。雲欽也沒有生氣,反而粲然笑著抱住男童,「阿辰!」
阿辰陷在雲欽懷裡好一陣子後,便起身拉著雲欽的手道:「雲大人~雲大人~你跑去哪兒呢?大家都在等你呢!」
雲欽順著阿辰的力道慢慢起身,笑道:「好~我現在就過去~」
陽光把屋裡屋外都照得明亮,經過很長很長的長廊,東側一排窗櫺照拂著璀璨陽光,俱是一排的寂寥肅穆。雲欽和阿辰來到一個大空間,縫隙間有些許陽光若隱若現地照透進來。
春蕨谷一帶除了梅染白和雲欽兩位活人,其他的只有收容半成體的毒人,而這些毒人,梅染白給他們取名叫「妖蠱人」,他們個個轉著腦袋,披頭散髮,面容蒼白,癡呆憨傻的同時望著走過來的雲欽。
雲欽出聲道:「各位!」
即使聞得聲音,大部分的妖蠱人依舊是傻憨傻憨的自己活動,猶如行屍走肉一般的遊魂,沒有理會雲欽的招呼,然而雲欽並不以為然,反而還是笑咪咪的搭上其中一名妖蠱人的雙肩問候道:「車叔,昨夜睡得可好啊?」
車叔似乎聽得懂雲欽的話,但沒有表達的能力,所以只能用「鵝鵝...啊啊...」的句子回應他,還時不時晃一晃脖子上戴著的銀鈴噹,鈴噹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
雲欽逕自道:「好,有睡飽就好~」他幫車叔的雙肩按摩有頃,偏過頭再詢問一個妖蠱婦人道:「橘嬸,上次的『蟈蟈』還有嗎?我嘴饞了~」
橘嬸聞言,同樣搖頭晃腦的「鵝啊」幾句,然後抖擻的朝木頭地板上徒手敲打,甚至還敲碎了幾片木板,她單著手越挖越興奮,瘋狂到嘴巴都闔不上來,口水直直地不斷垂落,滴得滿地都是......最後,她隻手一拔,拔出來的不是蟈蟈,竟是一大條的蜈蚣!
橘嬸滿臉口水,癲癲叫道:「雲雲,蟈蟈!蟈蟈!」
「是了!就是它了!謝謝橘嬸~」雲欽笑著接過之後,眼睛眨也不眨地直接把大蜈蚣送往自己嘴邊!活活咬斷它的每一節身子!而且還「喀滋喀滋」嚼得津津有味!
雲欽面露喜笑,滿足的咀嚼道:「嗯~今天的嚼勁特別好~」他彷彿是在市場上逛大街的大媽大嬸,四處對著不會說話的妖蠱人關切問候。
跟在他身邊的阿辰雖然還是個小童,但是在眾多妖蠱人當中卻是唯一可以完整說人話的,他從有記憶以來便被梅染白帶回來當作煉成半人半蠱的妖蠱人,之後便一直居住在這裡沒有離開過。他和雲欽的感情很好,也很敬重身為江湖六大災難「毒災」唯一的弟子──雲欽。
阿辰閃著他的那雙墨綠色大眼睛,擔憂說道:「雲大人,江湖可是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有可能隨時會死掉啊。」
雲欽輕拍了拍阿辰的頭,澹然笑道:「這我當然知道,我會謹慎小心的。」
傍晚時分,這時所有的峭壁都沉浸在玫瑰色的霞光裡,岩壁一一被染上玫瑰金色,潛伏在山腳下的鮮花隨之裹上熾熱的顏色。雲欽釋放毒功,試著不去毒染了每一花每一草,他能感覺到此刻全身的血液在瘋狂湧動,好像隨時都要噴張到身體之外......
霎那間,他的金瞳已經染成了氤氳的紫紅色,周身開始湧出毒瘴,一般的尋常人只要吸入一口便會中毒,然而雲欽卻是個例外──他不僅僅是毒災梅染白的弟子,更是梅染白生涯中唯一一個能練就成千蠱不侵萬毒不死的活人,因此,梅染白深信,未來雲欽便是下一任的毒災。
「你這段時間有去多琢磨琢磨老夫所傳授的每套功夫嗎?」梅染白無聲無息的自雲欽背後負手走來。
雲欽聞聲,便收了功,抱拳敬禮道:「師父。」
他望著梅染白──這一個令天下人都意想不到的男人,舉手投足間均是從容與優雅的男人,竟然是傳聞中令江湖上下聞之色變的六大災難的毒災,雖然梅染白已過知命之年,但是他自從退隱江湖之後,隨著歲月的流逝,反而增添了幾分柔和的魅力。
「十四年以來,老夫該有的本事就全傳授給你了,能否完全繼承老夫的實力,就得看你日後的造化了。」說這句話表示他就此與梅染白說聲道別了。
雲欽淡然道:「弟子知道了。」
梅染白深深看著向來冷靜從容的青年,他每每有一剎那無不是感慨這個青年擁有自己當年的光彩,只不過這個青年比起自己實在過於溫和心慈,與他們這種全身上下俱是千毒萬蠱過於違和。
然而,梅染白也從雲欽身上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誰能夠想像,毒蛇蠱蟲與鳥語花香共鳴呢?雲欽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他是蠱毒,卻能夠讓鳥兒蝴蝶停留在他的手上,而且還安然無恙的飛走,這一點梅染白是做不到的,而且恐怕這一生都做不到。
他在雲欽身上只看得到如風一般溫柔的氣質,不知道為什麼,每看著雲欽的神色寧靜如水,他總是有一股愧疚感湧上心頭,但他始終不願意對雲欽承認。
「雖然老夫沒有資格站在這裡和你說了不得的大道理,」梅染白緩緩掠過雲欽,獨自迎向了夕陽黃昏。「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討厭你,老夫只希望你平安無恙...」他又緩緩側著頭,餘光彷彿是瞥雲欽一眼。「老夫這話是真心的。」
雲欽呆滯了好一會兒後,溫柔的望著梅染白,「我答應您,師父。」他的微笑能將長年積雪的山峰變為綠意盎然、溫暖和煦的地方;雪花自一株鮮花上消融了,滴落在泥土裡,世界是如此的溫暖。「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這次換梅染白呆滯好一會兒,爾後勾唇一笑,爾後恢復了以往的沉靜如常。「近日武林盟選在碧落村的藍花樓舉辦武林會談,想必那些人會出現在那裡,你忖度幾回再下手,當你殺了他們之後,想必那些狐狸會按捺不住吧...」
雲欽莞爾起來,神色間雖然毫無半點傲氣,但從語氣上仍感受出他的自信:「欽如今已經學會了如何把活人的頭顱生生砍下來,到時再給師父您露一手。」
梅染白哼笑道:「也就唯獨你敢用這種口氣跟老夫說話。」說完,他宛如一道疾風,瞬即飛躍上了半空,霞光的餘暉盡都照耀在毒災的身上,耀眼且逼人。
雲欽向著那道晚霞抱拳複述道:「師父,我答應您,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ns 15.158.61.39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