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起身解散以後,雷厲風單獨一個人離開,雲欽也默然跟在他的身後。一前一後,俱無聲息,頭頂上方的夜幕讓雲欽覺得很壓抑。
經過漆黑的樹林後,世間一下子豁然開朗──四面環樹,廣袤蓊鬱,沙沙作響,眼前是一片鮮花遍地散開,恍然時間闃寂起來。
終於,雷厲風停駐下來,宛若有股煙硝直衝頭頂,頭也不回的沉聲道:「大家願意原諒你,可我還沒有原諒你!」
雲欽心中無話可說,僅道:「我知道...」
雷厲風霍然回頭,嘶聲道:「你知道什麼?!!」他抽出長劍,下手速度極快,頓時間雪亮的劍刃刺向雲欽,刺中了雲欽的肩頭上,肩頭上的傷口殷紅一如杜鵑鳴歌泣血。
雷厲風見雲欽完全沒有要躲開的意思,便不禁一怔,「你...你為什麼不躲......?!!」
「為了贖我身上的罪孽。」雲欽如是這樣說,便表示他已經隨時做好死亡的準備,如果下手的是雷厲風,他毫無半點怨言,甚至可說是心甘情願。
雷厲風面露譏誚道:「是啊是啊!你想要殺炎父又欺騙了我們大家,你的罪跳進黃泉滾十遍也洗不清!」
雲欽低聲道:「是啊...從我成為毒災弟子的那天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雷厲風一劍又立刻游出,這次重重把雲欽的胸膛硬生生割開來,雲欽踉蹌後退幾步,鮮血淋漓,但他依然沒有要還手的意思。雷厲風本來就抱持著殺意要刺穿雲欽,但看他百無聊賴等死的表情,叢叢殺意間卻冒出一絲遲滯,「他媽的!」
雷厲風恨恨甩掉劍刃上的鮮血,他稍稍一瞟,赫然發現──劍上的血竟是深紅見黑的!雷厲風矍然一凜,銀牙不覺啃嚙一番。「算了!在你死之前,我也有幾個疑惑想要釐清。」他問道:「當時在黑魚幫襲擊我們的時候,你很早就知道船艙上有碧綠粉蝶花了吧。」
雲欽有些艱難的佇立身子,道:「是。」
「我們在白魚島的這幾天,你半夜是不是偷偷溜去見了誰?」雷厲風說著還凜然皺眉,目光如炬般瞪著雲欽。
雲欽淡淡垂眸,不否認地直道:「我見到了甲。」
「......」雷厲風倒也沒太大意外,繼而問道:「你怎麼會跟那傢伙搭上了?」
雲欽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他恐怕是想要拿到我手中握有的契約書。」
雷厲風詫然道:「...那種東西竟然在你手上?!」
「是,」雲欽道:「靠我一個人找到那東西輕而易舉。」
「......」雷厲風又遲滯好一會兒,「那就算是一樁好事了。」他道:「我們可以馬上揭穿他們的暗中非法交易!」
雲欽立刻道:「恐怕很難。」
「為什麼?」
雲欽眼神登時凝起一片肅穆,「牽扯的人太多了,尤其還扯到了南燕國的王族。」
「你,你說什麼?!」雷厲風的腦中早已無法冷靜思考了,他從震驚直到怔然:「那竟然不單只是江湖的私益,而是一樁巨大的毒品走私案!」
雲欽肅然道:「所以才說難辦,若是一個不小心,那就不會只是利益糾紛那麼簡單。」
雷厲風赫然出聲:「啊...!」
即便他們掌握了南燕國王族的醜聞,他們也都心知肚明──南燕王族大可都把他們悄然消失匿跡,那這樁醜聞就再也沒有浮上檯面的可能了!南燕王族可以就此高枕無憂,而且也並不會影響南燕王族繼續向其他幫派交易劇毒,雲欽他們的話語在這個世間是如此微弱而且渺小。
雷厲風道:「那該怎麼辦?難道就只能繼續藏著不動?」
「不是不動,只是時機未到。」雲欽說完,他便陷入長久的沉吟:
...雖然我是這樣說,但如果真的發生了,那可沒那麼簡單了。
師父在朝中支持的是平陽王,而平陽王的母族更是南燕國宗室貴族,平陽王與南燕國之間緊捨不分,若是我將手中的交易契約交遞給師父,師父恐怕不會為難吧...
咦?等等!
我這是怎麼了?以往有這種對師父他們不利的事情,我一定是掩護到底的。
難道說我的立場從此轉變了嗎?
雲欽並沒有發現自己早已改變,雖然他和師父梅染白關係緊密,但自從加入三昧真幫以後,卻不自覺間早已成了灼灼的火焰。他腦中浮現著雷厲風小隊、華許、樗雞、三昧真幫成員,以及聶徹嵐。
他此生不後悔加入三昧真幫,成為火焰的一份子。所以,他也不後悔接下雷厲風襲來的每一個招式。雷厲風冷喝道:「說到底,狼狽逃竄,倉皇躲避,這不是你的實力。」
雲欽嘴角又流下一道深赤褐色的血,「誰說逃跑躲竄不是一種實力?」
雷厲風當即激道:「誰要你讓著?給我認真打啊!你這是瞧不起我嗎!」
雲欽蹙著眉頭,黯然道:「我只是覺得沒必要,倘若我真的一出手,你便會驟然死去,櫻草姐姐會很傷心的...」
雷厲風似乎不被打動,兀自喝道:「你少在那邊貓哭耗子惺惺作態!看著真令人作嘔!」
雲欽無奈嘆道:「初生之犢不畏虎嗎?」
雷厲風接連怒吼追殺,櫻草連忙趕了上來,喝阻道:「小風!......」
「小櫻,」華許插道:「這件事情只能交給他們二人自己解決。」
水深火熱間,突然有一道嘶啞沉重的聲音介入他們的僵持。「二位請停手!」
雷厲風停下攻勢,冷冷瞪向來者,「你...不是紅貓幫的傢伙嗎?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綠耳道:「我是雲公子帶回來的。」
雷厲風眉心一凜,道:「我記得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也不是。」綠耳蒼茫的眸中閃過一絲雪色湖潭返照的光彩。「我雖然敗在丙的刀法之下,但也還有一絲氣息,我就這樣苟延殘喘,直到...直到雲公子讓我重新活了過來!」
雷厲風不可思議地看著雲欽,「你...你還能讓人起死回生?」
「機率問題,」雲欽道:「能夠變成妖蠱人的契機便在於個體要是殘存活著的,再者還要有極為渺小的機率方能重新恢復有智識,其他以外的則會如同行屍走肉,喪失了原本的智識與記憶...」
綠耳見機便連忙道:「雲公子雖說受人指使暗殺數人,但是,他卻也救活了我!」他看向雷厲風,又說服道:「大哥不妨仔細想,是雲公子自願變成毒災弟子的嗎?難道你要一概否定他救活我的舉動嗎?」
雲欽心中沉痛的斥道:「綠耳你不要再說了。」
綠耳急道:「公子...!」
又是陷入長久的緘默。尤其雲欽和雷厲風兩人沉沉地對望彼此,雷厲風的目光中除了憤怒之外,更多的是躊躇、錯愕、難過、心痛......
黯然間,雲欽的髮梢「噹!」地一響,他的灰髮散落下來,垂下凌亂的頭髮一時也看不清雷厲風的表情,待他慢慢看清時,只見雷厲風怒視著自己,冷酷到毫無半點溫度。
「你跟我好好比試一場!」雷厲風手中的長劍鋥亮如初雪般,閃爍得刺眼,卻能夠一劍穿心。「如果你我一方誰贏了,輸的另外一方立刻就要當著炎父等人的面前自縊!」
綠耳當即喝阻道:「大哥!萬萬不可!」
雷厲風又是劍鋒一揮,倏然化為陣陣厲風,伴隨呼嘯之聲,雲欽依舊是避都不避,正面襲上了雷厲風的招式!雲欽驀地忍痛掐著心口處,他早已遍體鱗傷,鮮血快速割入骨心,上下任著鮮血如瀑而墜。
綠耳失聲道:「啊啊...!公子!」
雷厲風心下啐道:又是這樣...!真令人作嘔!
「矯情!!你給老子出全力!!!我身為三昧真幫一員的臉面要往哪兒擺?!!」
他們四眼相對,電光石火間的剎那,終於看見雲欽慢慢堅毅的眼神──那是如此的冰寒,恍若亙古冰河期的冷,冷到極處。接著,雲欽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他森冷的笑容柔和得幾乎叫人寒慄。「......好啊。」
綠耳驚呼道:「公子!」
雷厲風一下子遲疑起來,茫然間,雲欽已然撲身逼近著自己,雷厲風雙目瞪大,不過他的反應尚快,雙腳微微一屈,快速向後飛了幾尺,期間舉起長劍揮出一記刀風。
刷刷刷刷!
接連的淒厲之風瞬時迎面而上,雲欽忽然嘆息:「憐兮嘆兮,」他幽然道:「為什麼每個人都那麼急著想要去死呢?」
說完,他一瞪腳,閃過雷厲風的劍風,腳下的中心泛起了一陣漣漪,如大雁驚飛遠離明鏡似的水面,驟然之間他已經飛躍到樹上,陰惻惻地俯瞰雷厲風。
雷厲風仰起頭啐道:「你以往都是這樣,只會躲躲閃閃的,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雲欽幽黯道:「我是男人啊,只不過是個陰險歹毒的小人也。」微笑間,幾隻已經沾有毒的樹枝激射飛出,「嗖──嗖──!」幾聲厲響,雷厲風敏捷避退幾步,彈指之間,原先飛射下來的樹枝已經插入地面,並溶解殆盡,他忘不了當時千零露的手臂,不免微微一滯。
雲欽已迅雷不及掩耳逼入雷厲風的眼簾,這速度之快,雷厲風甚至來不及閃,他的臉頰便已被雲欽手握的箭矢所傷,瞬時臉上刮出一條鮮紅。
雷厲風心裡「咯噔」一下,深怕自己立即中毒,於是倏忽後退幾尺。
雲欽捻著箭矢幽幽走向雷厲風,幽幽道:「能夠在初入江湖不久,就能夠不用藏著憋著我的實力,也挺不錯的。」
這下,雷厲風惡狠狠地舉起長劍撲向自己,雲欽霎那間會心一哂,只聽到一陣刀鋒割斷皮骨的清脆聲響,隨後撞上了一棵黑黢黢的樹木上,一道道血瀑綴著斕斑。
好像感覺世間變得一片空靜寂寥,漸漸的他腦海裡傳來一陣急促的喧囂,他吃力地仰起臉,他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好像下起了一場冰冷無垠的雪,他右半邊傳來萬箭刺穿的痛楚,也依稀感覺到自己還流了不少血。
意識在白雪茫茫間,一點一點看見雷厲風小隊的身影,一幕一幕的畫面如流水般悠悠滑過。聶徹嵐急慌慌地叫道:「小欽!小欽!!!」
華許、櫻草、還有郗桑跟徐葛匆匆趕來,聶徹嵐顫然道:「怎麼會這樣子......!」他急惶蹲了下來,搖了搖雲欽:「小欽!小欽!你有聽到我說話嗎?啊??!」
尖銳而如淒風的聲音不停地在雲欽耳邊迂迴響起,在痛楚間緩緩睜亮眼,「是你啊...子夜。」說完,便微微側首看向右手臂的地方,他的右半邊血流澎湃,原來方才雷厲風的那一重擊,俐落地斬下雲欽的整條右臂!
雷厲風沉沉的急切與懊悔都映入雲欽眼簾,他怔怔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櫻草連忙扶著雲欽,立刻掏出手邊的繃帶還有器械。「小欽!來!止血為要先!」
雲欽狼狽倚在一棵樹上,聲若毒蛇嘶鳴:「我是毒......姐姐,一般的醫術是幫不了我的。」
櫻草旋即怔愣道:「...你說什麼?」
雲欽用盡一點力氣半抬起左手,倏地紫紅毒瘴釋放出來,可不料運功太過用力,於是「嘩!」地大口鮮血從口中溢出,小粽子這才從雲欽的斷臂處滑了出來,黑溜溜的眼神一下子露出哀傷,嘶嘶垂泣。
華許等人本來就對小粽子突然從雲欽身上爬出已經不感意外,讓他們幾乎目瞪口呆的是:有二十幾條五彩斑斕的大小毒蛇在地上悠悠爬行,徐徐地往雲欽身邊靠攏,陰森滑膩的一一攀上雲欽的身體,這畫面如此詭譎而且駭人。雲欽先像個慈愛的父親撫摸它們的頭,然後在痛楚間硬拔下一隻又一隻毒蛇的頭!蛇首與蛇身乍然分離,毒血就澆淋在他右臂的接合處。
「......」
所有人看著都不禁嚇得面目惡寒,怔愣愣地看著雲欽是如何利用那些毒蛇的血肉跟蛇骨當作接合劑,再把斷落的右臂粘結起來。雲欽等待四肢皆能活動的時候,他倚靠在樹下,抬頭望著隱隱泛藍的午夜,夜幕上還有幾棵微亮的星子,此刻他是永夜裡的一株蠱花,綻放著無聲的斑駁。
雷厲風望著奄奄一息的雲欽,得知雲欽一會是孤兒,一會曾是奴隸,一會又是毒災弟子,現在又來段稀鬆平常的斷臂接合,以及根本不似常人的種種行為,心中湧起一陣莫名的難受,於是對著雲欽失聲吼道:「你、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毒災是怎麼把你變成這副樣子的?!!」
雲欽活動著右手的五指,活動有頃便如常人,簡直安然無恙,但聲音依舊嘶啞道:「怎麼變成這副樣子的,故事還長著呢。」
雷厲風又是一怔,急道:「那你的手呢?你的手還能隨時復原,那是不是又可以再戰一場了?」他倏忽間瞧見雲欽神色黯淡的模樣。
「師父曾經弄斷我的手腳好幾次,斷掉的地方就用蠱毒把它接回去。」
「所、所以!」雷厲風腦中一片雪白,許久都未曾反應過來:「你就是在利用我的感情?!!!」
雲欽的金瞳泛漾真誠的光彩,「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真心覺得很抱歉,尤其是三昧真幫的你們...我錯了,真的很對不起你們......」他定睛看向周圍的人,「我...是真的很喜歡你們。」
「......」
雷厲風霎時尷尬不已,羞紅了眼睛,連忙大吼道:「你...你為何還要說這種話!是我想殺的你,你為什麼不怨我、恨我?!你說啊!你趕緊說你恨我啊!!!」
雲欽的眸中清晰照著雷厲風茫然無措的臉,「我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我如果恨你,我便一舉殺了你,你我之間根本沒有談話的必要,這便是『我們』的生存處世,你明白了嗎?」
雷厲風跟雲欽相處了一段時間,他再清楚不過:雲欽有著對旁人以及同伴非常溫柔而且絕對不會輕易傷害他們、濫殺無辜;但對於敵人,便是毫不留情一舉令其斃命,甚至讓其生不如死的冷酷與殘忍。
雲欽目光渺湎,道:「所以,你我還要再打下去嗎?」
雷厲風只冷哼一聲,就此收劍,不復一語。清晨的林鳥啁啾一叫,從他們身邊低空掠過,他們回眸一看,世間萬籟一片璀璨明亮,流光映照在樹林間,原野上,火焰窩,以及冰釋前嫌的幾個人。
原來豁然開朗是這樣的心情,雲欽心頭頓時覺得舒暢起來,天色早已一片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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