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了!我不會再替你們畫這樣的油畫了!絕不會。」拉培爾繞手胸前,別過頭不看前面的畫架,嘴裏更是不停高聲喃喃。
正如迪亞歌所料,他和孫女被軍隊帶走後,並沒有以現行罪犯的名義被送到軍部監獄去,而是直接交由代表南印度公司的馬加諾處理。馬加諾將他們安置在鎮外郊區的一間小木屋裏,派人嚴密監視,半步不許離開小屋。
拉培爾對這間木屋並不陌生;自從來到加利福尼亞後,他就一直被關在這間木屋裏,日夜不停的模仿各式各樣的名畫作,繪製一幅又一幅膺品。再次回到這間小木屋,屋裏的裝潢半點沒變,仍是一應俱全的各色油漆,一排一排的油畫刀和幾個木畫架,屋外還有一卷卷油畫布和畫框,只是這次,詩比亞在他身旁。
「老頭!叫你畫就畫!再囉唆我們就不客氣了唷!」守衛們朝拉培爾喝道。
「我不會畫!不會畫!你懂的話你來畫好了!哼!」
「臭老頭!不吃苦頭不學乖!」其中一個守衛走近,伸手去抓,抓的卻是旁邊小女孩的頭髮。「想要你孫女安好的話,就給我乖乖的畫!」
「呀!」詩比亞尖叫。
「你這壞蛋!」拉培爾卻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他毫不猶豫的站起來,隨手捉起旁邊的木畫架,就往那個抓著詩比亞的守衛橫擊過去。守衛沒料到拉培爾的頑強,被他這種沒頭沒腦的攻擊嚇一跳,急忙放開詩比亞,退後數步。
詩比亞發覺自己行動回復自由,便立刻跑到爺爺身後。拉培爾站前一步,嚴密地保護孫女兒。「你們要亂來,我就跟你們拼了!總之,我絕對不會再幫你們畫畫!」說畢,拉培爾奮力揮動著木畫架。
雖然只是個老人,但那種不要命的蠻勁倒讓一眾守衛一時手足無措。
「誰讓你在這裏大吵大鬧了!」聲音來自門外。木屋的門打開。高大的男人冷煞著一張面,徑自走到拉培爾身前,把手上一幅油畫背朝天的用力的摔在他面前。
「?」這種的狀況反過來讓拉培爾摸不著頭腦。
「還裝不知道嗎?這背上不是清清楚楚顯示你暗中留下的隱藏簽名嗎!都是你幹的好事,讓畫廊的油畫全都不能賣了!!」
「呿!我是畫家,在自己的畫作上留下簽名,有什麼需要大驚小怪的。」
「你知道這對公司造成多大的損失!你是故意耍的把戲吧,你這傢伙!!」馬加諾伸手一捉捉住了拉培爾手上木畫架的另一支腿,用力一拉。拉培爾被拉得向前蹌步,只得鬆開了手。馬加諾把木畫架高高舉起,然後重重的摔到拉培爾跟前。「你不願意畫嗎?那就不用畫了!」說話之際,他已經拔出腰間軍刀,指向拉培爾。「你永遠都不用再畫了!」
看著閃閃發亮的刀鋒,拉培爾知道今天或許已到絕路;在他在第一幅膺品上留下自己的簽名時,他就預料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只是人總是心存一點僥倖,能活一天是一天,直到自己真的無能為力為止,現在不過是來到需要面對現實的時刻了,唯一讓他難過的是連累了無辜的小孫女。自己不能活命,也要盡力讓小孫女活下去。
堅定了意志,拉培爾轉頭向小孫女拋下一句話:「詩比亞,聽著,你要趁機會逃出去。」把面轉正,便不顧一切衝向馬加諾,一把抱住馬加諾的腰。這一招突擊不能說不奏效,本來打算以軍刀解決,對方突然闖入了非軍刀可及的範圍內,令身經百戰的馬加諾也一時亂了陣腳。
詩比亞雖然只是個孩子,但她也看得明白爺爺打算以自己的性命,為她打開一條生路。她或許不是個聽話的孩子,但她一向聽從爺爺的話,只是這次,她無法做得到,她無法拋下爺爺獨自逃生。
強弱懸殊,其實能夠製造的逃命時間並不多。只是一瞬間,馬加諾便調整過來,左手一拉老人的肩,右腿一提,便把他摔開,讓他重重撞向後方另一個木畫架。提著軍刀,刺向躺坐地上喊痛的老人的頸項去。
「爺爺!」危急當下,詩比亞將身邊能抓到手裏的東西都抓起來丟向馬加諾,什麼油漆罐子、調色盤、杯子餐具的,全撲向馬加諾身上。馬加諾舉起手來擋,卻難免讓制服染上一塊塊斑斕的痕跡。
其他守衛很快欺到詩比亞身後,捉緊了她一雙手腕,那瘋狂的丟擲只能落幕。可是詩比亞仍然不服氣,使盡力氣扭動身體,想來擺脫牽制。
馬加諾低頭看了看一身慘不忍睹的衣服,抬頭就瞪著詩比亞。「哼!你這小鬼!找死嗎?我成全你!」
軍刀殘忍的砍向小女孩。
「詩比亞!」拉培爾掙扎要站起來,卻已經來不及為孫女擋下這一刀。
幸而一道長鞭及時趕到,自窗外闖進來,在刀鋒傷及小女孩前圈住了軍刀。
詩比亞趁這時,一口咬向捉住她的守衛的大腿,守衛吃痛下放開了她,她立刻跑回爺爺身邊,努力把他扶起。
軍刀奮力一拉,鞭子卻鬆開了它,回到主人身邊。從窗外躍進一道黑影,正是南印度貿易公司的眼中釘—梭羅。
為了救出拉培爾爺孫二人,梭羅必須儘快知道他們所在,所以當羅莉塔父女帶著假畫前去畫廊申訴時,梭羅就開始在畫廊外監視,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必令南印度公司有所行動。他沒有猜錯,羅莉塔父女離開後不久,畫廊以清潔為由暫時閉門,侍衛長馬加諾帶員將畫作逐一拿下來檢查,結果只讓他生氣的走出畫廊,帶著隨手一幅油畫騎上座騎,驅向鎮外。梭羅知道馬加諾必然是去找肇事者問罪,而他,必須把握這個機會。他和維恩托跟在馬加諾身後,卻也不敢靠得太近,只得靠著馬蹄印一路指引。幸好讓他及時趕上。
「馬加諾,你竟然對孩子施以毒手,你連人最基本的良知也沒有!利用無依的老人製作假畫欺騙熱誠的藝術愛好者,更是不可原諒!」
「好管閒事的傢伙!你憑什麼在這裏教訓我?」
「就為這世界還存在的公義。」
「哼,我不相信什麼正義,我只相信優勝劣敗,有實力的人、懂得想方計設的人,才有資格生存下去。你要教訓我,就拿出你的實力讓我看看!」馬加諾轉頭向手下示意。屋裏的三名守衛提起軍刀撲向梭羅。
小試牛刀,小嘍囉一向支撐不過數分鐘。不出一會,地上除了亂成一團的油漆罐、調色板和木架框,多出了三個人和三把軍刀。
「啊,看來也不是只會裝裝樣子的。好,就讓我領教一下所謂的快劍吧!」
馬加諾手上軍刀一橫,快速砍向梭羅。不同於刺劍的靈巧和仔細,軍刀鋒利而強勢,在馬加諾手上,完全不顧準繩,只要是能砍傷敵人的角度,軍刀都會殺上去。刺劍不能與軍刀正面交鋒,否則有斷劍之虞,對戰經驗豐富的梭羅非常清楚這點,但他不擔心,因為強勢的東西崛起得很快,衰退也不慢。在這片強橫的攻擊下,梭羅巧妙的利用軍刀攻擊的死角,沒有花費太多力氣,便成功躲開一波接一波的攻擊。他在等待機會。
反觀馬加諾,強勁的開展攻擊,意外的久戰未果,讓他的攻勢一波比一波強烈,越強烈卻越快耗盡自己的體力,到了後來,軍刀的後勁不繼。馬加諾一個轉身,鬆開口深呼吸一口氣想要重新調整節奏,就因為這樣,被梭羅逮到了時機。梭羅向前一個誇步,已經連刺七劍,馬加諾的面頰和左臂掛彩。
劍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馬加諾心裏暗叫不妙。對方的快劍下,自己連提起刀的機會都沒有,再不想辦法的話就會輸掉。
必須讓這傢伙的劍停下…
馬加諾眸見旁邊剛剛把爺爺扶起來的詩比亞。
對了…
雖然沒法逃離刺劍,馬加諾向詩比亞的方向快速倒退,推開牽拉著小女孩的拉培爾,將女孩擱在自己身前。
劍,果然停了下來。
嘿…
馬加諾手上的軍刀擱在女孩的項子旁。
「詩比亞!」再次跌坐地上的拉培爾慌忙站起來,想要撲過去救回孫女,卻在看到那把閃亮亮的刀架在詩比亞頸項邊而變得不敢輕舉妄動。
「梭羅,你要勝出這一戰的話,一劍刺過來吧!刺過來,刺穿這個小女孩,就能殺得了我。不來試試嗎?」
「你…!」梭羅握劍的手略略緊一下。
「不來嗎?就為你所說的什麼公義嗎?那你注定是要輸掉這一場戰鬥的。嘿!你不出招,那就輪到我了咯。」手上的軍刀晃了晃,馬加諾面上是得意的笑容。「想要這小女孩活命,就拋下你手上的劍吧!」
「不要!不用管我,請你救我爺爺吧!」詩比亞朝梭羅叫道。她年紀雖小,但她也明白梭羅手上的劍是唯一的希望,失去它,等同放棄三條性命。如果放棄自己,能夠救得了爺爺,她也願意。
「小傢伙,住嘴!」馬加諾向後拉扯一下詩比亞的頭髮,軍刀更加靠近她的脖子。
「呀!」
「住手!」梭羅把劍橫過來。「我答應你。」他放開手,劍掉到地上。
馬加諾的笑容更加放肆,不過他握刀的手卻還沒有放鬆,因為他知道失去佩劍的梭羅也不是個可以輕視的對手,尤其經過剛才的一番纏鬥後。必須更進一步利用手上的人質,更進一步削弱對方的實力。馬加諾快速盤算了一下。他相信,即使一個人再怎麼偉大,也不可能為了救一個不相識的人而自裁,如果提出要梭羅以性命交換小女孩,只有兩個可能的結果,一是激起梭羅放手一搏的決心;二是讓梭羅知難而退,退出這場無法勝利的戰鬥。這兩個結果,都不是馬加諾想要的;梭羅退離,固然讓他無後顧之憂,但他要的,是親手擒住梭羅,讓自己一夕成名。那麼,就是要拿扼好能令梭羅妥協的極限線,為自己爭取最有利的對戰條件。他目光略掃左右,想到了不錯的點子。
他略略再拉扯一下小女孩的頭髮。
「呀!」
「馬加諾,放開她!」
「可以,不過你得先後退!」
梭羅右手握緊成拳。可以看得見,馬加諾這人不只卑鄙,對孩子更是毫無憐惜之心,看準他不忍心讓孩子遇害,馬加諾有恃無恐,可是他確實不能讓孩子受害,但也不能坐以待斃,所以他選擇順從馬加諾的要求,然後從中等待機會。他緩緩後退,正要碰上牆邊的工作台。
「好,就停在這裏!看見那些油畫刀吧?想我放這小女孩活命,你就把油畫刀一把一把插進自己的右肩,直到我滿意為止。」工作台上插著一排一排各種形狀的油畫刀。
「你…!」
「你可以選擇,聽我的話去做,還是看著這小女孩死。」刀鋒又朝孩子靠近一點。
「不要…梭羅…」詩比亞聲音有著絲絲顫抖。
倔強的小臉仍然仰起著,但梭羅能夠看到那眼中的晶瑩。孩子一定已經害怕得快到崩潰邊緣,卻仍然強逼自己接受命運,也不願別人受傷害。梭羅心痛她的善良。他略一側身,左手拿起當中尖細的油畫刀,狠狠的插進右邊肩膀上。刀還留在肩上,左手又拿起另一把油畫刀,奮力插向右肩上。第一刀是乾淨俐落,第二刀卻因為第一道傷口開始敞出的血,濺在地上一道血點。
面上的笑容已經忍不住洩露內心的狂喜,馬加諾看著梭羅右肩上在黑色小馬甲渲開的黯紅,他雙眼瞳孔略略放大。「很好!不過我還未滿意呢…」
梭羅二話不說,左手在工作台上拔出一把油畫刀,在自己的右肩上再加一道傷口。痛楚的感覺開始入侵神經,他不禁一下咬緊牙關。適應過一陣痛楚,他調整了呼吸,伸手準備再去取一把油畫刀。
血跡已經漫延到胸襟上,在馬加諾眼中,那是敵人的力量一絲一毫流逝的象徵,也是自己將會得勝的象徵,他的焦點不自覺的都放到梭羅的右肩上,讓他握刀的手有點鬆懈,拉扯著詩比亞的手甚至都沒有著力。他大概以為,自己已經勝利了。
看著眼前的狀況,詩比亞眼中的眼淚已經盈滿眼眶,但是她不讓自己哭,因為她記得小時侯母親在床前說的故事裏,壞人都是應該被懲處的,眼淚不應該是讓好人來流的。梭羅是來救她和爺爺的,她不能讓他因此而喪命,她必須幫忙梭羅。她仰面,看到馬加諾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看著他,她決定不顧一切,用盡全力撞向他的小腹。
詩比亞的力氣雖然小,但因為馬加諾注意力被分散了,被這麼一撞,也小小蹌後一步,軍刀緩緩直了起來,離詩比亞遠了一點。
這是個機會。
梭羅就是在等待這樣的機會,所以他不會浪費。他手上沒劍,他們之間的距離也不是長鞭能及,但他手上還有一把油畫刀。當馬加諾因詩比亞的突擊而稍稍低頭察看一秒之時,他感到右手一陣劇痛,失去握持的力量,軍刀掉到地上。詩比亞因此成功逃離他的脅持,慌忙跑得離開他越遠越好。
「呀!」他赫然發現自己的右手手腕插著一把油畫刀。他想要抬頭確認,卻再無這樣的機會,頭頂是猛烈的敲擊,他眼前一黑,昏倒地上。
站在他身後,拿著木畫架,大口大口的呼吸以平伏激動情緒的,正是拉培爾。看到馬加諾被擊倒後,拉培爾始覺全身彷彿失去力量,鬆開手讓木畫架自然的墜到地上,自己也跟著跌坐到地上。
「爺爺!」詩比亞趕忙跑過來,緊緊抱住了自己的爺爺。
「詩比亞…」他反過來把她抱入懷中,不斷輕撫她的頭。「爺爺沒事,你也沒事才真是太好了…詩比亞……爺爺的心臟都差點要跳出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顧不上還插在肩上的油畫刀,梭羅也搶過來察看躺倒地上的馬加諾的狀況。為免變故,梭羅拿過旁邊的麻繩,將馬加諾雙手雙腳綁起來,才來到一對爺孫身邊。
「梭羅!」拉培爾放開孫女,跌跌撞撞的站起來。「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爺爺,你慢點…」詩比亞搶上去扶。
「放心放心,爺爺我沒事…」
「你們都沒有大礙,那就好。」
「梭羅,謝謝你救了爺爺和我,謝謝你…」詩比亞用沒有牽拉著爺爺的那隻手,努力擦著面龐上終於忍不住逃走的眼淚,感覺就像她不願意讓別人知道她哭了。
梭羅提起手幫忙這倔強的孩子抹去淚痕。「詩比亞,你很勇敢!都全靠你,我才能逮到他的分神,至於擊倒他的,是你爺爺啊。所以,拯救你們的,是你們自己。」
「啊!」因為靠近了,詩比亞清楚看到梭羅肩上的傷口上還插著那些油畫刀。「你的傷口…」
「對啊!得馬上治理!」拉培爾跳了起來,跑到旁邊的櫃子,翻箱倒籠。「我記得這裏有止血的…唔……唔…」
這邊,詩比亞扶梭羅坐到旁邊的木椅上。
「這…一定很痛吧…」詩比亞看著那被傷口沁出的鮮血染色的衣襟,不自覺地戰慄。
雖然已經儘管挑了尖細的刀,以便傷口盡可能地小、流血情況盡可能減緩,可是說傷口不會疼痛,是誰都知道那是騙人的話。「是會痛的,但放心,總會好的。」梭羅給小女孩一個安撫的笑容。「我現在要把刀拔出來了。害怕的話就別過面不要看。」
詩比亞也不再逞強,乖乖的別過頭去。
為了減低流血量,梭羅一口氣快速將油畫刀自傷口處拔出,然後以右手按壓住傷口,加速止血作用。
「啊!找到了!」此時,拉培爾終於雀躍地抽出一包醫用的紗布綑,焦急的跑回梭羅和孫女身邊。「用這個,還有繃帶。我年輕時學過止血法,讓我來幫忙你包紮吧。」
垃培爾這方面果然沒有吹噓,不用多少時間已經為梭羅包紥好傷口;血,看來也乖乖的暫止了。
「拉培爾先生,謝謝。只是眼下你已經和南印度貿易公司反目,只怕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們。我認為。最好還是坐船回西班牙,或許才有機會擺脫他們。」
「我是同意你的看法,只是我現在連半分錢也沒有,籌措回去的船途,我實在連一絲力量也沒有。」
「只要你同意如此做法就好。我來這裏之前,已經通知了彼得夫婦,替你們安排回去西班牙的路。我現在要做的,就是把你們儘快送到碼頭,讓他們繼續他們的計劃。」
「這…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能表達我的謝意了…我…」現在塵埃落定,回想剛才的情況,拉培爾深刻感受死裏逃生的滋味。他以為自己已到絕路,沒想到世間上還有天使。
「如果感謝我的話,就請努力活下去,為了只剩你這個親人的小孫女,也為你在天國的兒子。」
「嗯…一定…」
詩比亞抬頭關切的看著爺爺。
拉培爾把孫女抱入懷中。
只要還是活在一起就好了,即使曾經如何,將來又將如何,也沒什麼需要埋怨了。
「好。跟我來吧!」
「嗯,啊…可是作為畫家,有一件事我不能安心就這麼一走了之。」
「那個,交給我吧!我知道是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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