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印度公司這次一定被氣死啦!大家都說看見畫廊的畫全被劃上「z」字了,畫廊被逼暫時關閉,剛好遇到這麼一幕而湊熱鬧的群眾,之後便在鎮上互相傳說這些畫都是膺品。看來畫廊是再經營不下去了。」
「如果它以真畫經銷,倒是沒人會反對的。即使擺明是賣仿效品也無妨,只要買賣雙方都知悉,並沒有立心不良,也無可厚非,畢竟喜歡藝術、重塑名作、與同好者交流的大有人在。」迪亞歌解開衣鈕,脫下襯衣,然後鬆開綁纏在右肩上的繃帶。可以看到最表層的繃帶表面,已經透著點點的紅,再不更換新的紗布和繃帶,只怕那份血紅很快便會沁到襯衣上。本來他是想偷偷躲回房間處理傷口,可是他卻躲不過整個早上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貝納德;當他走到二樓時,便發現貝納德跟隨身後,說要幫忙他處理傷口,說怎麼也不肯離開。迪亞歌只得妥協。
「那個老伯和他的孫女真的安全離開了加利福尼亞嗎?」
「嗯。我看著他們上船。他們應該會回到西班牙去生活。」
「那就好,還能留在自己的爺爺身邊;不然,那個女孩就太可憐了。雖然那個老伯脾氣古里怪氣的,但可以看出他很疼愛孫女。」
「是的…啊…」繃帶已經快拆到尾,手指一下不為意,戳中其中一道傷口,痛楚的感覺使得迪亞歌皺起眉頭。反射性的深呼吸一口,穩定了痛楚引起的顫抖,迪亞歌才能把餘下的繃帶解下。傷口上的紗布因為血的凝固而與皮肉糊在一起,需要更換新的紗布,只有再次忍受撕開的痛苦。
撕開紗布後,貝納德叫喊得比迪亞歌更痛苦。「啊!」躺在紗布底下那三道猙獰的創口,讓貝納德不自覺用搭在左臂上的右手捏住自己手臂上的肉。「怎能傷得這麼悽慘了…你、你是怎麼弄的?人家叫你用刀去插自己,你就真的這麼老實的用盡力去插嗎?!真是的…」他為迪亞歌遞上濕毛巾。
迪亞歌用濕毛巾略略擦去傷口旁的血枷,然後用貝納德遞來的紗布將傷口再次蓋掩。「當時的情況別無他法。就像一場博奕,對方的籌碼是小女孩的性命,而我的籌碼就是他想要擊敗梭羅的野心,誰先忘記自己的籌碼,誰就會輸。對於下棋,我一向很有耐性。」
「豈止耐性?為了等待一個機會,不惜傷害自己,我也不知道該稱讚你大無畏,還是該怪責你妄顧自己了!」
迪亞歌在貝納德的幫助下,把繃帶細細的包裹著傷口和紗布。「沒有一場博奕是必勝的,可是有很多都不是別人迫你上場,而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要加入這場遊戲,就該盡力而為。」說罷,剛好把雪白的繃帶的結尾穩固的綁好。
「算吧!我沒有一次是說得過你的。」貝納德鼓著氣繞著手,坐在迪亞歌的床緣上。「我只能請你答應我,下一次相類的情況,你要加倍小心謹慎啊!」
「知道了,我的小管家,我會注意的。對了,剛才你不是在倉庫那邊幫忙的嗎?你突然跟我跑來,沒關係嗎?」
「好像說是想將倉庫改建成小麥的加工房,那邊山坡下前些日子不是在建新倉庫嘛,就是說新倉庫已經建好了,現在就在把倉儲的麥子搬過去。瑪利亞正忙著指揮,應該不會想到我吧。」貝納德望著哥哥肩上雪白的繃帶,偷偷嘆氣;現在是一片雪白,但是哥哥一刻也沒停止過活動,只怕不用多久,又成血跡斑斑了。
迪亞歌笑著搖了搖頭:「你還不了解瑪利亞嗎?再忙,她也不會忘記…」
「少爺!你在哪裡?少爺!」
是瑪利亞的聲音由樓下傳來,沿著樓梯,拾級而上。
「果然吧。」迪亞歌朝貝納德無奈的聳聳肩。馬上穿好襯衣,將深藍色小馬甲套在身上覆蓋繃帶在襯衣上透露的任何痕跡,迪亞歌站起來,走向房門,打開門「迎接」瑪利亞。
貝納德看到門被打開時,瑪利亞已經來到門外,準備敲門。
「瑪利亞,怎麼了?」
「怎麼了?少爺你還敢問我怎麼了?都什麼時候了,還躲在房間裏?又想偷睡懶覺了,對不?」
「不是啦…」
「大家都忙得七葷八素的,你卻躲在這裏偷懶,你這麼一個健壯的年輕伙子,還好意思嗎?你嘛,快來幫忙勞動!」說著,瑪利亞拉過迪亞歌的手臂,就把他拉出房間。
偏偏瑪利亞抓的是迪亞歌的右前臂,連隨拉動上臂和肩膀,讓傷口傳來一陣刺骨的痛。迪亞歌沒有揮開瑪利亞的牽拉,只是強咬牙關強迫自己適應這份痛楚感,才能勉強開口:「瑪…瑪利亞,等…等等…」
「瑪利亞呀,你放溫柔點好不好?!」貝納德也焦急的跟在兩人身後,卻怎麼也無法讓瑪利亞住手。
瑪利亞當然不知道當中的因由,一路把迪亞歌拉下樓、拉出大宅,拉到莊園裏的舊倉庫前,才肯放手。
右臂重獲自由,迪亞歌不禁揉了揉痛麻了的右肩。「瑪利亞,你不用拉著我嘛,我自己會走啦!」
「就是嘛!」貝納德就是一副抗議的面。
「哼,我家少爺滑溜得很,不緊緊拉住,不知道什麼時候乘我不為意又會偷偷溜走了!不做好榜樣也就算了,還要當壞榜樣,貝納德就學你的一模一樣,越來越懶散,叫他唸書認幾個字,就總是給我開溜!」
「是我自己不喜歡唸書,怎麼怪到哥哥頭上去了!」
「少爺唸書長了知識,也不見得有用,何況是你連書都不唸,就學他能躲懶就躲懶,你將來還能做個有用的人嗎?」
「你才是什麼也不懂!」
兩人之間的氣氛劍拔弓張。
站在兩人之間的迪亞歌只能無奈地笑著,說:「其實嘛,強迫孩子唸書不一定有作用啦,尤其對於那些很有主見的孩子。只要讓他們起興趣,他們才會主動去學習。就是那次跟克莉斯夫人坐了一趟潛水艇回來後,貝納德就對魚類很感興趣,把我書櫃裏那本《魚類百科》讀了好幾遍,他現在可說就像個魚類小專家呢!」
迪亞歌的稱讚,讓貝納德變得愐倎,原本因憤怒而漲紅的面,現在變成了害羞的紅。「才不是什麼專家啦…」
「不過,貝納德,你也要明白瑪利亞的用心。你讀書識字與否,對於瑪利亞她本身是沒有任何利害的,所以她對你的期許,純粹出於對你的關愛啊。」
「這個,我是明白的…」貝納德抬眼偷瞄瑪利亞,面上略略有點歉疚。
瑪利亞的表情也變得比較柔和。「算吧,或許少爺說得對。只要你這孩子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好人就夠了。」
面對有如親人的人會突然生氣吵架,很多時候不是因為憎恨,反而是因為愛對方。這一點,迪亞歌很了解。他微笑地看著兩人握手言和。
「哎呀,少爺,別以為拉開話題,我就會放過你!大家都趕著整理好倉庫,儘快裝備好麥子加工房,以便趕及下一輪的收割。搬運人手正短缺呢,你快來幫忙一下。」
「搬運…瑪…瑪利亞,沒有其他事情我可以幫忙的嗎…」
「就這個工作你能好好的做已經不錯了!我就在這裏監督你,你可別想使賴躲避勞動啦!」瑪利亞把一包麥子抬起,交到迪亞歌手上。迪亞歌只得雙手去接。
他的眼睛不易察覺的眯了眯;是疼痛引起的神經反射。他努力抑制這些自然的反射。因此,瑪利亞沒有察覺端倪。貝納德卻很清楚,因為站在迪亞歌身後,他能看到哥哥輕微在顫動的右肩。
「瑪利亞,既然人手不夠,我看可以動用馬匹或驢子幫忙搬運。我看,這樣吧,我去安…啊!」
又一包麥子被瑪利亞放到迪亞歌扛著的那包麥子上。
「別岔開了!老老實實的去搬吧!大家雖然腦袋不靈光,可是也不是笨蛋,如果可以用驢子的話,早就用了。那邊倉庫剛建好,倉門安裝卻出了點問題,只能開個小縫,正在搶修,可是這邊已經趕著開工,不得已也要搬過去。這路途不遠,不能讓驢子直接走到倉位,卻要花時間讓驢子裝卸,這麼些時間,人手搬過去早就了事了。」
「但是,瑪利亞你也不能要求哥哥一次搬兩包麥子嘛!」貝納德看到迪亞歌偷偷深呼吸了一口,不禁有點擔心。剛才拆下繃帶,看那幾道傷口基本還未癒合,如今這番動作,只怕再次撕裂傷口,血一定又在流了。若果真的要哥哥參與整場搬運,哥哥一定不會哼聲,一定會獨自苦撐。但是,這樣子真的撐得下去嗎?他真的很想阻止瑪利亞發揮她的「苦心」,很想告訴她哥哥的隱衷、哥哥的承擔,可是他不可以。他只可以如此無力的向瑪利亞投訴。
「兩包麥子還算多嗎?那些莊園裏打工的小伙子們,每人一次至少扛個四五包呢!再在這裏囉唆,就再加兩包好了!」說著,瑪利亞又捧起一包麥子,想往迪亞哥的手上擱上去。
「停手嘛!」貝納德被惹得急了,不顧一切的擋到迪亞歌和瑪利亞之間。「那根本不同,哥哥他…哎呀!不同就是不同!你就不能心疼一下哥哥嗎?難道你是要看到哥哥辛苦,你才快樂嗎?」
「你…!我還不夠心疼他嗎?讓他睡到日上三竿、一個早上遊手好閒,倉庫大家都搬了一半我才把他抓來幫忙。我不過叫他扛兩包麥子走那麼點路罷了,怎麼就把我說成是個虐待狂似的!夫人臨終前囑咐我照顧少爺,我自問一直盡心盡力,可是原來在你們眼裏,我只是個討厭的惡魔。」看來貝納德的話觸動了瑪利亞的神經,讓她突然難過起來,雙眼通紅。
「不、不是的,瑪利亞,貝納德不是這個意思啦。你的用心照顧,我全都感受到的。」迪亞歌此刻亦深切感受到,女人的眼淚果然比世上很多其他武器都要厲害。「你別生氣嘛!我乖乖的搬就是了。」他讓瑪利亞把第三包小麥放上去。他以為自己熬得住,可是不過稍一轉身,右肩上撕裂的痛楚讓他不能不緩住了動作。
「哥哥…」貝納德知道他一定是觸及傷處。
迪亞歌向貝納德搖搖頭。
「瑪利亞呀…」貝納德卻還是不能放心,他走近瑪利亞想要再次提出抗議。
既然有些事情不能透露,那麼越爭辯只會越麻煩。迪亞歌是這樣想的,可是雙手抱著小麥包,無法攔阻貝納德。
幸好就在瑪利亞被惹煩之前,有人靠近他們。
「瑪利亞,什麼事這麼吵了?噢,迪亞歌和貝納德也在啊?」
「老爺,你不是去了農品展銷會嗎?」
「嗯,剛剛結束,我就回來了。這裏是怎麼回事?」
「就是按你吩咐,安排把舊倉庫內的東西都搬到新的那邊去嘛!我不過是叫少爺勞動勞動,他們還要跟我討價還價呢!老爺你倒來評評理嘛!」
「不是這樣啦……」貝納德還要說,迪亞歌卻攔到他身前。
「呵呵…瑪利亞,我知道的了,我現在馬上幫忙。」
瑪利亞滿意的點點頭。杭德羅則定睛的看著兒子。
「那我先把這些搬過去囉。」
「等一等,迪亞歌。」杭德羅叫住兒子。
迪亞歌迴過身來。「是的,爸爸。」
「唔,你的面色不太好呢,好像缺了點血色,是生病了嗎?哪裏不舒服了?」
「啊…沒、沒有啦…可能是昨天晚上睡得不太好罷。」
「是嗎…」杭德羅仍然看著兒子,迪亞歌卻下意識垂下眼睛。
「還睡不好?每天都睡到天全亮透透了。莊園裏哪個年輕人會像少爺你這樣?這樣還…」
「好啦,瑪利亞。」杭德羅阻止了瑪利亞的狂飆開始。「我看,搬移倉庫的事就不用迪亞歌參與了!他精神不好,狀態不佳,要是這樣搬動重物,跳上跳下堆疊倉儲的,一個失神,傷到自己就不好了,說不定還會傷到別人呢!農場裏的忙活,除了這個,還多著呢!唔…我正好要送幾瓶新開桶的紅酒去給卡洛斯先生,那就交給迪亞歌代勞好了。」
「老爺啊,你又要嬌縱少爺了!這樣不行的…」
杭德羅沒有理會瑪利亞的微言,走到兒子面前,把他手上那三包麥子搶過來。「去吧!迪亞歌。」
從疑惑中回復過來,迪亞歌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啊,好、好的…」
「貝納德,你陪你哥哥去吧!」
「沒問題!」貝納德活潑起來,拉過迪亞歌的左手便開跑。「哥哥,我們快走吧!」
「噢…」
兩人一溜煙的消失無蹤。
「我就不見得他有多不舒服啦,跑得比誰都快!老爺,你真的就這樣任由他嗎?」瑪利亞手叉著腰看著維格農場的主人。
維格農場的主人卻微笑著聳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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