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他的傷勢不重,沒什麼大礙的。以他年輕力壯的,過幾天就鮮蹦活跳了。」
這裏是一間內部空置的木屋,現在聚滿了人,包括剛剛死裏逃生的詹姆士和他的金虎游擊隊隊員、把詹姆士等人從雷蒙的虎口下救回來的艾奧威、為眾人安置安頓之處的紅紳士、替詹姆士和一眾受傷隊員治療的德梅爾醫生,還有冒險借出地方收留眾人的杭德羅。
「嗯,那就好。」艾奧威應了聲。話雖如此說,但眾人面上的表情,雖然都沒說話,但彼此都明白大家心裏在想什麼。
詹姆士當然也明白。
此刻他心裏的煎熬比身上的傷還要難受。
「也好…總算把大家搶救回來了。」福特默默點頭。
「但是這樣的犧牲根本不值得!」詹姆士咬了咬唇。「是我錯了!是我一意孤行、決定衝動而幼稚,才害得大家陷入險境,還害了巴托,還有梭羅…我…」
「…」福特根本不知道可以說什麼。說實話,他不能坦然地說他不怪責詹姆士,當他聽見為了救助執意回到危險根據地的詹姆士等人,梭羅不幸蒙難,他的思考停止了數十秒,然後是劇烈的心痛。
「對不起…我對不起大家…」詹姆士的聲音語帶哽咽。現在冷靜下來,回想起來,他實在無法原諒那麼幼稚的自己。
「…事而至此,或許…」畢竟是對革命的熱情驅使,福特也不忍深責。
「先生不用替他開脫了!如今這樣的結果,他確實不能不負上全責。」艾奧威終於忍不住心裏一直抑壓的怒火,聲音不由自主的增大了。「雖說受過教訓才會知道自己的不足,才會學懂不再犯錯,可是這次的教訓太沉重了,如果輕輕放下的,怎對得起為此而犧牲的生命!」在艾奧威眼中,詹姆士就如同他的弟弟,弟弟的過失,他的激動自然比誰都要強。愛之深、責之切。
看著艾奧威緊皺的一雙眉,還有那副心痛的神情,讓詹姆士無處可逃,只能面對自己的內心。那片塵土飛揚,還有因為他就為爭一口氣的決定而消逝的生命的最後身影,都再次在他腦海浮現。他清楚記得爆炸那一刻,彷彿有什麼在他的靈魂裏同時被爆開,他的心像缺了一個洞,為的是因他而消逝的生命,那些本來大有作為的生命…
眼淚開始流過面頰,然後像成熟的蘋果一顆一顆的落下,最後詹姆士泣不成聲。「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害死梭羅,害死巴托…他們…他們本來不會死…對不起…對不起…」
「你可以哭,也應該哭。可是,並不是哭過就了事,因為你而遇難的人的遺志,你都要扛上,用你的餘生成全他們,才叫負責任。還要記住這次失敗的原因,以後不能再重蹈覆轍!」詹姆士崩潰的哭聲讓艾奧威語氣稍稍減弱,但說話的內容不減強硬。
「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否做得到…對…對不起…我…」
「這不是選擇,這是你必然要做的!」
對於一個剛從劫難中走出來的人說這樣的話,或許確實有些殘忍,但在場的人竟也沒有人勸解。杭德羅看過去,只見連福特和德梅爾這種人生閱歷豐富的人,也只是抿著嘴站在一邊沒有說話。從他們的表情,他可以看出他們很難過。他知道他們的秘密身份,所以他可以預想他們和梭羅並不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他們此刻是在為梭羅而難過吧。因此,沒有人想到去勸止艾奧威。
「小兄弟應該深刻知道反省了。事情才剛過去,大家都累了,他也有傷在身,暫時還是先把責任的事放下,好好調理身體、調整心態,才能夠再度出發。」
福特也回過神來,悄悄抖擻精神:「是的,維格先生說得對。大家就先好好休息吧!」
「嗯。」艾奧威也點點頭。
只有詹姆士仍陷在對自己的深責中,沒有回話。
「謝謝維格先生了。」艾奧威對杭德羅深深一躬身。「騰出農場裏的地方讓我們匿藏,是件非常冒險的事啊!」
「不用謝!這裏是舊的倉庫,本來要建成研磨房的,但因為訂造的機器出了點差錯,這裏暫時空置,不會有人來的,我也吩咐了農場的人沒事不要靠近這裏。我想軍隊萬沒料到游擊隊會躲在這麼近的地方,你們躲在這裏應該很安全。」
福特點頭:「你們暫時躲在這裏。等軍隊稍稍放鬆,風聲稍竭,我會儘快安排你們離開聖德斯科,潛伏到其他城鎮。詹姆士,你,有沒有意見?」
「我…你…」詹姆士垂下頭。「…一切聽從紅紳士的指揮…謝謝你還願意幫助我們,還願意視我們如夥伴…謝謝你…」
「我們從來都是夥伴。我記得梭羅說過一番話,我非常認同;我們的敵人已經夠強大了,如果我們因為一點點的歧見而分化,就別想擊倒敵人了。即使是一絲力量,能夠幫忙將它保存下來,大家就多一分勝算。」
「梭羅…我對不起他了…我一直蔑視他,他卻到最後還是盡力在幫我…我…」
「往後,請你別辜負他的付出啊。」
「我知道了…今後,我將配合組織的一切調動。除非我死了,否則我是決不放棄革命工作的!」
「嗯。不過你現在要做的,是先養好傷。其他的,交給我去協調吧。」
游擊隊對福特的不計前嫌再三感謝,直到他和杭德羅走出倉庫之前,道謝的聲音還是不絕於耳。
走在杭德羅身邊,福特此刻的心情很沉鬱。他想到這位好友知道事實真相後,將是如何悲慟,不住感到抱歉,又想到一縷英魂白白葬送,心裏不能不悲哀。悶在胸口一道氣,連人生閱歷如此豐富的福特,也不知如何是好,可見有些道理是懂得了,身歷其境又成了另一回事。
「杭德羅啊…」
「嗯,怎麼?」
「那個…謝謝你的幫忙。」
「你和我,還客氣什麼。」杭德羅搖搖頭。兩人並肩從倉庫走回大宅去。「反抗軍隊、把自由還給這裏,是屬於大家的事。別的我做不來,連許個臨時安置的地方都做不到,我就愧對大家了。」
「不!維格家出力不少,你並不需愧對任何人,反而是梭羅他…」福特無法說下去。他知道軍隊正在開挖倒塌了的山洞,萬一梭羅的真實身分被識破了,杭德羅的處境並不安全,他必須要提早告訴他,讓他好作打算;即使梭羅的遺體已被炸得支離破碎無法辨認,福特覺得那就更應該讓杭德羅知道。同樣作為父親,不可能忍受讓兒子死了卻連塊墓碑也沒有。可是,面對著杭德羅,他怎麼也開不了口。
「是的。雖然只是親身與他接觸過幾次,但是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不畏強權、追求公義的無畏之心,我很欣賞他,也佩服他的勇氣,這樣的結果,實在叫人心痛…」
「杭德羅…其實…」
掙扎良久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維格家的管事路格卻在這時跑向他們。
「老爺,軍隊派人來傳話,要大家到廣場上聚集。看來是有事要宣布。」
杭德羅和福特互看一眼,都沒說話。
兩人隨同鎮上大夥一同來到廣場,廣場中央和四周都有軍人站崗,應該是上尉,其至司令官即將會到來。大家在等待。
「杭德羅叔叔。」
杭德羅聽見身後有道俏麗的女孩聲音在喊他,他回過頭來,看到羅莉塔。
「啊,羅莉塔。還有卡洛斯先生呢!」
「杭德羅先生,看來大家都被叫來了,也不知道軍隊是怎麼回事了。」
杭德羅心裏知道大概是關於游擊隊的事,但他不動聲色。「不知道呢。」
「是軍隊的事就絕對不會是好事!」羅莉塔雖然武斷,但這結論到目前為止從沒有偏差過。「對了,迪亞歌呢?」她四周張望,但卻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和貝納德到鄰鎮為農場的溫室買新種子,說好今天黃昏才回來。」杭德羅回答。
福特心裏猛地一痛。「杭德羅,迪亞歌他…」
「啊,雷蒙來了。」杭德羅沒注意福特的話。
果然,廣場中央,雷蒙司令官在軍隊簇擁之下,傲然的走到中央為他預留的空地上。銳利的眼睛一掃廣場上迷茫的人群,嘴角泛起得意的微笑。他身旁的軍官讓群眾安靜下來,他才慢慢開口。
「今天是一個好日子。軍方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眼睛掃向眾人沉鬱的面色,雷蒙更加得意。「近日擾攘的游擊隊金虎已經遭到我們致命的打擊,已經潰不成軍,各自潛逃流竄。」
群眾一陣起哄。
「而更重要的是,在這次打擊行動中,游擊隊的重要骨幹成員,嘿,連同軍方的頭號通緝犯梭羅,已經被我們以炸藥炸死了。」
這下是更強烈的鬧哄。
「不會吧…」
「噢,我的天啊!」
「不要啊…」
「不可能是真的!」羅莉塔心裏泛起一陣恐怖。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浮現。她知道他為民眾的仗義,一直讓他置自己的性命於刀口下,隨時運氣不濟,便捨身成仁;她是擔心他,卻不能勸退他,因為他身上牽繫著大家希望的精神,所以她只能每天為他禱告,祈求上帝會保守他。可是…現在…
她搖搖頭,揮掉那份想哭的衝動,仰起頭瞪著雷蒙說:「你說梭羅被你們炸死了,證據在哪裏?!」
知道內情的杭德羅不禁有點著急,稍稍走前一步拉住了想要挑釁司令官的羅莉塔。
「杭德羅叔叔,這會是真的嗎?不可能的…」羅莉塔回頭看向杭德羅,想在他面上找到否定的答案。
杭德羅只能難過的低下頭。
這就是答案。
羅莉塔的挑釁並沒有觸怒雷蒙,雷蒙的笑容反而更肆意。「軍隊正在炸毀的現場挖掘他們的屍體。不用等多久,等把他們的屍體被挖出來了,軍方必會將他們的屍首遊街示眾,以警效尤。」
廣場上一片靜默。
只剩下雷蒙的笑聲。
「這是要讓所有人好好記住,反抗軍隊的下場,注定是這種悲劇。只要支持軍隊,大家就能安安樂樂的生活下去,否則,只是死路一條!明白嗎?」
沒有人回答。每個人的面色都是死氣沉沉,對軍隊橫蠻的態度,心裏都有啃不下的氣憤,加上為關於崇拜的英雄的惡耗而難過的心情,百般滋味,卻不能說出半句話。
「那可不一定啊!司令官。」
聲音來自軍隊的後方,一個白影衝開了軍隊的陣列,在前排的士兵頭頂上躍過,一匹白馬停在雷蒙司令官與民眾之間。白馬上的人傲然望著雷蒙。
「梭…梭…梭羅…」雷蒙首次在人前顯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馬上的蒙面人輕輕一笑。「抱歉了,司令官,要你失望了。你的陷阱沒把我炸死啊!」
「怎麼可能…」
「因為這世界還有天理,不會讓你這種暴虐人民的人永遠稱心如意的。」
「太好了!」
「梭羅沒事啊,天佑啊!」
「還活著就好了…」羅莉塔笑著說。但任誰都看到她雙眼的晶瑩。
梭羅回過頭來向眾人點頭示意,再轉回頭來續向雷蒙說:「不單只我,游擊隊的隊員們也毫髮無傷,他們不會放棄擊倒你那凶暴的軍隊。司令官,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你,如果你不肯改過、繼續肆意妄為,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條。」
「你…!你們還呆住幹嘛,立刻上前替我將梭羅擒下!」雷蒙喝令。
軍人們從震驚中稍稍回復過來,倉促提起劍,便向梭羅跑去。此時白馬一雙後腿踢起,讓前排的軍人慌張倒後閃避,同時揚起地上沙土,令士兵睜不開眼睛。
沒有任何人指揮,廣場的人群卻很有默契的向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白馬昂首一嘶,梭羅向大家舉手示意,白馬便沿著人群中的通道離開。白馬一經過後,人群便又眾集起來,士兵想要追趕,卻與無法被統一行動的群眾在玩躲避游戲。
這樣的情況,軍隊鐵定無法追上梭羅。
梭羅經過杭德羅和福特身邊時,稍稍瞄了瞄福特,給他一個叫人安心的點頭。
福特繃緊的面容終於舒緩,也向梭羅略略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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