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鬥軍官 - 第八章靈魂深處的恐懼 (4)

　　手臂上的傷口一陣刺痛。

　　那刺痛卻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因為迪亞歌的心思飛到九宵雲外。

　　他想起那天晚上做的那個夢。

　　夢想存在致命的吸引力，即使明知道是在玩火，即使明知道前路艱辛，也令人不願放棄。一直以來，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堅持走下去，最終必能到達目的地；可是當下這刺痛讓他懷疑自己的能力，懷疑夢想其實是遙不可及，像天空掛著的北斗星。

　　若果最終結局如此，付出的一切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他想起山吉斯先生。

　　搭上自己一條命，是心甘情願，可是若因此賠上摯愛親人的人生，又是他能承受的嗎？

　　「哥哥…哥哥…」

　　聲音把他的心神喚回來。

　　「啊，貝納德。」

　　「哥哥，你還好吧？」貝納德一面擔憂的看著他。

　　從他的神情，迪亞歌知道自己的面色一定很難看。他抖擻抖擻精神，說：「沒事啦！」

　　「可是，現在滿街都是通緝梭羅的文告，說最近那些猖獗的搶劫案，都是以梭羅為首的賊幫所為。這真的不要緊嗎？」

　　「嗯。」這幫匪賊看來是固意嫁禍于梭羅，而且在這麼短時間內在軍方眼皮底下犯案屢屢，說不定有軍方在背後撐腰。這就更麻煩了。

　　「羅莉塔姐姐說那天晚上她傷了那首領的右手臂…而你回來的時候右手就受了傷……」

　　「你也懷疑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可是…」

　　「這是被真正的搶匪所傷的。真正的搶匪也同樣受了傷。」

　　「真是要命的巧合。卻更使梭羅水洗難清。哥哥，你可要想想辦法啊！」

　　迪亞歌沒有接話，因為瑪利亞正走向他們。

　　「你們倆又在這兒躲懶？以為手受傷了就不用做事了，是不是？」

　　「瑪利亞，你就放過我吧。」

　　「拿著吧。」瑪利亞遞給他們幾張紙。

　　貝納德代為接過：「這是什麼？」

　　「是鎮上來了不久那個馬戲團的入場券。少爺，你去邀請羅莉塔小姐一起去看吧。」

　　「什麼？」

　　「聽說羅莉塔小姐這幾天心情不好，你就盡盡騎士的責任，陪公主去散散心。」

　　「就我嗎？她不一定去。」

　　「所以這不是有三張入場券嗎？把貝納德也帶上，有貝納德在，容易讓她放下戒心，她大概就會答應去了。」

　　迪亞歌皺皺眉：「又是這一招…」

　　「你還敢說！要不是少爺你自己不爭氣，我也就不用費心了。還是個男人的話，就趕快去找羅莉塔小姐吧。」

　　迪亞歌站起來：「何必呢？勉強不會幸福…」他走向門外。

　　「少爺你…」換著是平時，瑪利亞必定忍不住又要嘮叨，可是今天濃罩在少爺身上的氣氛有點古怪，一時間，滿腹的話竟都吞回肚子裏，只能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出門口。

　　「哥哥，那麼這些入場券……」

　　「你們和羅莉塔去看吧。」

　　迪亞歌沒有回頭。

　　他需要時間，好好思考。

　　可是走在大街上，腦中卻空白一片。

　　迎面而來，刷身走過的都是面目模糊的居民，每一個都看似毫不重要，其實每一個背後都有一段故事、一個家庭，還有一段人生；他們，或許都有夢想，就等一片能讓他們實踐理想的土地，所以大家來到這海角天涯的美洲。

　　原來，只不過是從一個水深火熱，跳進另一個水深火熱。

　　不甘心，可是又能如何？

　　一堆零散的雞蛋，如何抵擋輾壓？

　　從西班牙回來之前，他就立下決心要把這片天地帶回大家期許的道上。他不是只憑一番熱血，他有一步步的計劃，如何挑釁軍方、團結軟弱的雞蛋，再如何驅逐軍隊、向西班牙王朝施壓，最後讓國家得以自治，或最低限度自組軍隊。

　　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當中需要籌謀的事多如牛毛。

　　縱然如此，他一直很有信心。

　　直到站在那座獨立在寂寞谷地的孤墳前。

　　然後在那夜那片紅光下，手臂被劃破的那一刻，他竟感到迷惘。

　　前面，有人群結集。

　　迪亞歌不自覺走近。

　　一間破舊的房子前，幾個軍兵押著一個女人，要把她帶走，女人六歲的兒子死命的拉著母親的腿。

　　「求求你，網開一面吧。」

　　「求饒也沒用。快走！」軍兵強橫的拉動這對糾纏的母子。

　　「媽媽…媽媽…」

　　圍觀的人面上都是憤慨的表情，卻沒人敢伸手阻撓。

　　眼看孩子抓不住母親的腿，跌躺在路上，那女人即將被軍兵帶走，母子分離；有人擋下那倆軍兵的去路。

　　「請手下容情。」是個中年男人，一貫紳士的口吻；一枝手杖點在地上，托了托鼻樑上的眼鏡。

　　「你是誰？哪到你來多事？」

　　「兩個男人欺負婦孺，要是不說明清楚，只怕會惹眾怒。」

　　中年男人的氣勢大概讓軍兵倆有所顧慮，稍稍停止了拉扯的動作。其中一個軍兵回答：「這女人犯了刑法，把她捉回去有何錯？」

　　「她所犯何事？」

　　「她家欠稅未交逾三個月。司令官有令，凡逾期未交欠稅者，就抓進監獄，直到付清欠稅為止。」

　　女人急得哭了：「這幾個月來，我丈夫一直病重，家裏根本沒有收入，怎麼付得出稅金啊？如今我丈夫病逝，剩下我和年幼的兒子，你們把我關進監獄，不是等同殺了我倆嗎？在監獄裏，我一輩子也付不出那稅金啊…」

　　小男孩撲進母親的懷中，拼命的嗚咽著。母親和著一把眼淚，輕輕拍著兒子抖震的身驅。

　　「我管你那麼多！我只是奉命行事！」軍兵又要去拉那女人。

　　女人死命的攬著懷中的兒子；她已經認命，只是怎麼也不捨得丟下相依為命的兒子。

　　幸而，中年男人挺身擋在面前。

　　「你…」

　　「法令，是為了讓民眾過更好的生活，不是用來作傷害弱小的武器！軍人執行法令，無可厚非，可是軍人也是人，對那些橫蠻不合理的法令沒有絲毫憤懣嗎？」

　　軍兵倆互望了一眼，噤言。

　　「你們，難道就沒有親人嗎？換著遭遇如此狀況的人是你們的家人，你們也能如此理直氣壯？」

　　軍兵倆本也不是壞人，一直單純的服從軍隊命令，從沒想過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中年男人的聲音如同有魔力一般，令他們把眼前情況與遠方家人的身影重疊。他們看著哭得悲慟的母子，一時不知所措。

　　「是啊，放過她們吧！」

　　「就是嘛！人家也不是故意不交稅，確是遇到困難嘛！」

　　「這法令就是歪。壞人放一邊不管，只會欺負善良的人。」

　　圍觀的人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群情洶湧。

　　「這…這…」軍兵搔著頭皮。「我們回去很難交待啊…」

　　「我明白。」中年男人看了看女人求救的目光。「這樣吧，你們就拿這個，當是抵清她家所欠的稅金吧。」把自己隨身帶的錢袋交給軍兵。

　　軍兵量了量那錢袋，當然知道這不夠付清欠稅，但總算可以回去交差。「好吧，只好這樣了。我們走吧！」

　　兩名軍兵走後，圍觀的人也陸續散去。

　　「這位先生，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女人拉著兒子，對中年男人再三鞠躬。

　　「你丈夫的事，請節哀。」

　　女人搖了搖頭，說：「緣份要完，誰也阻止不了。哀傷又能如何？以後，還要為我這孩子活下去。」不著跡的嘆口氣。「先生幫忙清付的稅金，我定必想辦法盡快還你。」

　　「那點錢，不要再提了。就當是弔唁你丈夫的一點心意…」

　　「可是…」

　　「目前要著急的，是打算往後的生活啊。」

　　「我本來是個裁縫。丈夫得病後，我留在家中照顧，家裏因而沒有收入。我的舊僱主已經答應聘用我，往後的生計算是有著落了。只是沒想到還是逃不過軍隊的迫壓，幸好得先生相助，才逃過一劫。」

　　「不過略盡綿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孩子將來生活的世界，一定跟現在的不一樣，一定會是一個真正屬於每一個人的國家。」中年男人輕輕撫了撫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略略舉頭，對這陌生卻又親切的叔叔腼腆一笑。

　　母親帶著孩子離去後，中年男人轉身才看到散去的人群中還留下一個人站在那裏看著他。

　　「迪亞歌？」

　　漂亮的年輕人對他輕輕一笑：「福特叔叔。」

　　福特回他一個微笑。

　　兩人並肩走在街上。

　　「傳聞果然是真的，福特叔叔果然是個宅心仁厚的人。」

　　「亦如傳聞一樣，迪亞歌是個溫柔寬厚的人。」

　　迪亞歌笑容更掬。「福特叔叔的傳聞是哪裏來的？哈哈，傳聞中，我應該是個懦弱無能的二世祖。」

　　「我看得出你也跟我一樣，不相信傳聞，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的情況，換著是你，你會出手相助嗎？」

　　「我嗎？」迪亞歌低下頭，無意識望向右手前臂上的白繃帶。「心想做的事，就能憑雙手完成嗎？不怕危險，就真的不危險？」

　　福特停下腳步，看著他。

　　他抬起頭，看到他疑問的目光。

　　迪亞歌搖頭笑了笑，這笑容倒像取笑，取笑自己。

　　「我明白的，面對強大的敵人，再強的人也有失去信心的時候。我也問過自己，現在在做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麼…」福特說。

　　他們繼續前行。

　　「看到剛才那孩子嗎？生於小家庭、父親早逝，是他的錯嗎？就因為本末倒置的軍隊，差點連母親也失去。若然失去父母孤苦無依，他的將來可想而知。我慶幸能及時幫助他們，可是天底下多少相類的情況，都能有人出手相助嗎？只要有這樣的軍隊存在的一天，就會有人受苦受害。」

　　「根治之法，是將惡法令去除。」

　　「嗯。確是最徹底的方法。縱是前路艱辛，也值得一試。」

　　「就為天下無辜，犧牲如此多也在所不惜？」

　　福特爽朗一笑，說：「這樣的聖人或許是有的，但我不是。我一直在想，自己想要生活在一個怎樣的國家，希望給自己子孫一個怎樣的國家？絕對不是像目前這樣的。今天我雖能獨善其身，保護自己一家人，但軍隊坐大專橫，難保一天不會讓子孫陷於死地。所以為了我自己也好，為了所有認識的不認識的人，走這條路我甘之如飴。」

　　迪亞歌點頭，說：「為了實現一個夢想，即是耗盡心力、消磨生命也不會後悔。」

　　「哈哈，同道中人。」

　　「可是…要是用生命作代價也無法成功呢…」

　　「走上這條路之前，就作了最壞的打算，確認不會後悔，才義無反顧。我們都不是神，不可能知道結果，可是我相信走過的路是不會白費的。即使不成功，說不定也能為後人開闢一條去路，為最後的成功鋪墊奠基。」福特抬頭看著前路。「最壞，也以身試了地雷，讓後人有反例作參考。」

　　迪亞歌也抬頭，看著那寧靜的小鎮街道。

　　是的，當初構思整個計劃時，就有犧牲生命的心理準備，他不怕。確然，走過的路是不會白費的；他也一直有如此信念。

　　那麼，是什麼令他突然有所動搖？

　　「那麼，身邊的人呢？不怕連累他們？」

　　福特深深看了迪亞歌一眼，嘴角泛起一個溫暖的笑容，：「我明白了。原來你只是擔心這個。真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

　　迪亞歌避開福特的視線，搔了搔頭，說：「福特叔叔，怎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呵呵，你說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至於我呢，當然會盡全力保護他們，但也不能因此而放棄該做的事，若為顧全大局，對他們隱瞞事實也是迫於無奈，他們會諒解的。就如我對羅歐，他年紀尚小時，我的一切行動也是對他隱瞞的，直到確定他的理想一致，想要投身如此事業，我才如實相告，否則我必定對他隱藏一切。有些事情，不是坦誠或欺騙的問題；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

　　「嗯。」迪亞歌點頭。

　　「至於羅歐，我不強迫他繼承我的志向…我追求的世界正是一個能讓人實踐自由意願的世界…所以若果他也立志如我，我當然高興，有他並肩作戰，以他為榮；倘若他不以為然，我願將他送回西班牙，免遭禍及。即使我失敗飲恨，知道自己的子孫還活在世上，也是件安慰的事。無論如何，我不悔。」

　　「福特叔叔好氣魄！」

　　「比我更有氣魄的大有人在，迪亞歌必然是其中一個。」

　　「這話可不要讓羅莉塔聽見，她會取笑你太沒眼光。」迪亞歌終於能夠再次輕鬆地笑。

　　「哈哈。」福特拍了拍迪亞歌的肩膀。「在一條不是一般人能夠應付的艱辛道路上，會一時迷失是在所難免。如果是迪亞歌的話，一定能夠很快重新清晰過來。辛苦你了！」

　　「福特叔叔真會說笑。」迪亞歌與福特相視一笑。

　　他們繼續並肩向前。

　　迪亞歌笑著望向前路。

　　「對！我們生來就沒擁有什麼，最後也只有一處歸途，所以我們沒有什麼會輸掉的。」

　　右臂再次傳來疼痛，不過，已經從撕裂皮膚的痛楚，轉變成傷口癒合的酥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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