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格家的馬車在路上跑著。
車上坐著兩個人。負責駕車的是維格農場的少主迪亞歌。不同於平日，今天他穿的是白襯衣配黑色小馬甲，下身是深沉的黑色長褲和黑色長靴，讓他看起來比平日更成熟，也更俐落。他身邊是維格農場的主人杭德羅。杭德羅也是沉色的服裝，外加黑色的正式外套。
沿路上，兩父子少有的沒有交談。
他們的目的地，是鎮上的教堂。
是個私人的聚會，鎮上各家各戶幾乎都有派人低調的前來參加。教堂外派有兩個壯丁守衛把風，看到是相熟的人，才予開門放行。他們小心謹慎，因為教堂裏舉行的是對福特格朗先生的私密追思會，這件事不宜讓軍方知道。
維格父子當然順利通過守衛，走進了教堂。
教堂已經坐滿半席的人，大家或是低著頭默默祈禱，或是抬頭望著教堂中央懸吊的十字架，雙手合十。生者能為已逝的人做的事，就是為他禱告。
維格父子也坐下來，剛好坐到德梅爾醫生身邊。
「啊，維格老爺，你也來啦！」
「嗯。」杭德羅深深歎了口氣。「我跟他，是幾十年的朋友了。他籌謀的事，我都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我心裏不能不難過啊…」
「我明白。我跟你們認識不久，但我很欣賞杭德羅先生你的為人，也欣賞福特先生的無私和堅毅，能夠曾經和他一同朝同一個目標前行，我感到很光榮。」
「福特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可惜……」杭德羅垂下眼睛。
「維格老爺，你可以惋惜，卻不需要難過。上天還不至於趕絕像福特先生這般有心的人，大概還沒有奪去他改變這個世界的機會。」德梅爾醫生低語。
「你的意思是…？」
「這是個想念的聚會，還不至於是個追悼會。」
「你…你是說福特他還沒有…」
德梅爾輕輕點頭。「相信我，他連繫過我，梭羅救了他，他現在已經安全離開了聖德斯科，但他不會放棄他的理想的。」
杭德羅一時沒有回應，但對於這個消息，杭德羅還是感到喜出望外。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德梅爾醫生抬頭看向正前面那道十字架。
這時，教堂已經坐無虛席，教堂的神父亦已站到祭台前，向眾人朗聲。
「我們眾人在此沉痛的向主祈求，保守已經逝去的大家的朋友，福特格朗先生。他這一生，對於社區，對於鄰人，關愛互助。請求天主在天家為他留一席位。我們大家一起低頭默禱吧。」
然後，大家紛紛低頭。坐在父親身旁的迪亞歌卻仍抬頭看著那道十字架。他得承認自己走神了，並沒有聽見神父的話，但在眾人都低頭默禱之時，沒人會在乎他到底有沒有低頭，也沒有人會去提醒他，所以他繼續他的沉思。
…福特叔叔是避過一劫，但對於革命隊伍而言，這無疑是一次打擊，本來已經如箭在弦的行動部署，通通告吹，已經在鎮上打好的樁腳，全部撤退。接下來還要再多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讓形勢再次傾向他們？
處於弱勢的一方，就是要見一步走一步。
肅穆的沉默完結後，教堂內響起了清澈的聖詩。配合教堂高聳入雲的屋頂，彷彿那莊嚴的歌聲也沿著這屋頂一路透達上天，令人心裏生起某種莫名的感應。
多想無益，心裏千頭萬緒的混亂，必須都爽快拋開，自己才有清晰的腦袋將理想一一完成，然後，那些千頭萬緒才能真正被解開。在這片歌聲中，迪亞歌心裏豁然開朗。
追悼會在一片安祥氣氛下完結。
大家起身離開教堂。教堂左右兩邊座位的民眾也朝中央的大門走去。迪亞歌跟隨群眾步出教堂，父親則跟在他身後，和德梅爾繼續交談。然後，就在教堂的門前人流匯合之處，他們與卡洛斯一家狹路相逢，想躲也躲不開。
迪亞歌不經意的與面前女孩四目交投，之後兩人均驚覺地將目光移開。然後，他看到伴在她身邊的是帕米斯。
是卡洛斯率先開口。「噢，杭德羅先生…福特先生的事，很遺憾！」
「嗯，求仁得仁。我們只能惋惜。」杭德羅輕輕嘆息一聲。
「就只能是這樣嘛。杭德羅先生你也別太難過嘛。」因為知道杭德羅與福特是深交，出於禮貌，卡塔琳娜也對他出言勸說。
「有心。」杭德羅點頭。
「哼，只是軍隊的作為實在太過份了！沒有證據，就這樣把人監禁，甚至不明不白就丟了性命，能不讓大家心生不憤嗎？」
「卡洛斯先生說的是。」德梅爾醫生也默然點頭。
「有誰知道這樣的事下一次會發生在誰身上呢？真讓人擔心！」
「嗯，所以我們農場協會打算聯署去信總督，反映事況。卡洛斯先生，看你會否加入聯署？」
「當然樂意！…只是，這樣真的有用嗎？總督對上加利福尼亞這邊的事務總是愛理不理的，還是連總督都忌怛軍隊…」
「好了，這種事我們可以做的就不多嘛？聯署去信怎麼的，做了就已經盡了我們一份心力。你就別在這兒嘮嘮叨叨，拉著人家杭德羅先生和德梅爾醫生說個不停，就不怕阻礙人家了嗎？」
「我們是同仇敵愾，一起商討對策，說什麼阻礙不阻礙的，對不對，杭德羅先生？」卡洛斯橫了妻子一眼。
「是的，是的。能夠盡我們一分力量，總比什麼也不做好。」杭德羅禮貌的點點頭。
卡塔琳娜的耐性看來卻已經到了極限，禮貌的笑容自她面上褪去，她回她丈夫一個不滿的眼神。「沒有耽誤杭德羅先生，你就沒想過會耽誤人家帕米斯少爺嗎？人家專程來約會我們家羅莉塔，卻硬被你拉來參加悼念會，已經夠誤時間了，現在還要陪你在這裏聽你嘮叨嗎？」
原來已經到了經常單獨約會外出的階段嗎？迪亞歌瞄了瞄羅莉塔和帕米斯；前者低著頭未見歡顏，後者友善的笑望著迪亞歌，身體卻下意識朝羅莉塔靠近一點，彷若在宣示主權。迪亞歌很清楚這動作想要表達的意思；他也低下頭不再看他們。
站在妻子身邊的卡洛斯並沒有看到妻子不耐煩的表情，卻瞄到站在杭德羅身後的迪亞歌落寞的神情，他推開妻子的拉持。「這種大是大非的事，我多說幾句又怎算過份？我還要跟杭德羅先生再談一會呢！你要是等得不耐煩，又或者害怕得罪貴客，你便和客人先走吧。」
「呀，你…！」對於異於平日溫順的丈夫，卡塔琳娜只得乾瞪眼。
「不要緊的。伯父慢慢細聊，我可以在這裏聽著等著。」帕米斯溫和的開口。
卡塔琳娜卻轉過頭來。「帕米斯，羅莉塔，我們就先走，讓他在這裏聊個夠吧！」
「啊，好的，伯母。」
「杭德羅先生、德梅爾醫生，我們先走了。」
「嗯、嗯，慢走。」
卡塔琳娜略一點頭，沒有看自己的丈夫一眼，便領著羅莉塔和帕米斯開步離開。羅莉塔始終沒有說話，也再沒抬頭望過迪亞歌，便跟隨母親、由帕米斯伴在身旁一同離開。
迪亞歌說不出現在心裏是何樣的感覺，知道將羅莉塔從自己身邊推開是件必須做的事，現在這樣總算達成目的，落下心頭石。可是，當下滿嘴的苦澀從心口湧上來，是為什麼感到悲哀？
那邊，人已經遠去，這邊，卡洛斯終於為肅殺的氣氛破開一刀。「別管她，別管她，我們繼續聊。」
「可…真的…真的沒問題嘛……」一向體貼妻子的卡洛斯竟會悖逆妻子的意思，也真教杭德羅驚訝得不知所措。
杭德羅和卡洛斯對望一眼，沉默半响，然後是卡洛斯先露出苦笑。
「其實這幾天都在跟她吵鬧啦…」
杭德羅一怔。「什麼？吵架？這麼多年來，倒是頭一次聽見你會跟她吵呢…」
「不會真的是為了軍隊暴虐這件事吧？」德梅爾知道剛才卡洛斯只是借題發揮。
「唉…你倒猜得是，我哪有那種大氣魄…不過就為那個帕米斯的事嘛…」
「剛才那個青年人？」
「嗯。太太很著意撮合羅莉塔跟他，就是喜歡人家在西班牙的靠山，還有什麼一帆風順的未來，我嘛，就不太喜歡他的個性…」
撮合羅莉塔跟那個青年嗎？杭德羅不經意的瞄了瞄身旁的兒子，見兒子低著頭彷彿沒有在聽他們的對話，了解兒子的他知道那絕對是掩飾而已，只是礙於禮儀，杭德羅只得隨意接話，說：「那個青年看來也蠻不錯嘛，溫文爾雅、禮貌周周的，看來出身就不差，你怎會不喜歡呢？」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夫人她就是看重人家出身家勢，我當然也不能說我不在意，可是性格也是很重要嘛。那孩子看來溫和，只是現在有求我們，所以對我們客客氣氣的，從那些細節的動作可以看出來，他骨子裏是個滿傲慢、滿有架子的人。他現在傾慕我們羅莉塔，我看他不過就為她的盛名；我擔心他若真的把她娶回家，不一定會好好待她啊。」卡洛斯皺皺眉。「相比起來，我更喜歡迪亞歌啦。畢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覺得迪亞歌就可靠多了。」
「卡洛斯叔叔…」聽到這裏，迪亞歌不自覺抬頭看向卡洛斯。
杭德羅也感到出乎意料。「你就是為了迪亞歌而和你夫人爭吵嗎？」
卡洛斯抬頭搔了搔頭：「我只是以事論事嘛。之前幾次難關，都是迪亞歌由始至終全力幫忙，換著是那個帕米斯，我看可就不一定會這樣。而且，至少迪亞歌絕不會欺負我們羅莉塔。」
「對不起，卡洛斯叔叔，我……」
卡洛斯拍了拍迪亞歌的肩膀，搖了搖頭，說：「不用道歉，我明白的，感情這回事勉強不來。」垂下手，他深深嘆口氣。「唉，我之所以反對將她推向帕米斯，只因為我看到她根本不快樂；兩個人相戀交往應該是件幸福的事，可是我最近根本沒有看到過她的笑容，怎麼看她也不像是邁向幸福的步調。就是以前，和迪亞歌之間的打打罵罵也是溫馨的，現在嘛，他們之間客氣得讓我也感到害怕，能夠這樣下去嗎？」
杭德羅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他確實看到迪亞歌眼裏浮起擔憂之色。他明明是著緊羅莉塔的，為什麼強裝不在乎？如果不是愛著她，為什麼聽見她不幸福，他會從心底裏生起擔憂？可是，為什麼卻要退縮，放手不去追求所愛？我的兒子會懦弱到這種程度嗎？
發現父親注視著自己，迪亞歌只得低下頭，迴避他的視線。
一時沒有人說話，氣氛一片沉寂，不免有些尷尬。
為了打破這悶人的氣氛，杭德羅勉強開口。「當然吧，畢竟迪亞歌和羅莉塔他倆是自幼一同長大，他們之間關係就如同親人無疑。至於那位帕米斯少爺，可能是還未熟稔，才不免略為疏離。正如你所說，感情的事勉強不來，給予空間讓他們自由發展，看來是目前最好的處理手法。羅莉塔是個有主見的女孩，相信她會選擇自己所屬意的將來。」
「嗯，確實也只能這樣。」卡洛斯再看了看沒發一言的迪亞歌，展露一面可惜。「那麼，我也不阻礙你們的行程了。過幾天有空我再到府上詳談牽制軍隊的良策吧！」
「好，隨時歡迎。」
卡洛斯再向德梅爾醫生點點頭示意，便轉身離開。
直到卡洛斯的身影消失眼前，三人仍然默然而站。然後，杭德羅和德梅爾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迪亞歌，他們希望聽聽他對這件事的態度。
察覺到二人詢問的目光，迪亞歌只得抬起頭。「這個嘛…」
兩位長輩在等待他的話。
不過，他又能說什麼？難道告訴他們，即使要挖去他心頭一塊肉好使羅莉塔幸福快樂，他也願意，抑或告訴他們，他立意要辜負羅莉塔的一番情意，就為許她一個更好的未來，甚至睜眼說瞎話，就說自己根本不愛羅莉塔，對於她是否幸福，他並無責任，也並不關心。怎麼說也不行，他只能選擇迴避。
「對了，德梅爾醫生你應該沒有開馬車過來吧？時間還早嘛，爸爸，你應該不介意讓我們先把醫生送回診所去吧！」
能夠聽得出他是在迴避，兩位長輩互看一眼，也就沒有道破。
「當然。」
迪亞歌轉身開步。
有些情況，除了迴避，真是沒有別的良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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