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德羅,你這農莊是發展得越來越繁榮了。與十年前相比,已經是天淵之別呢!」
兩個閒適的人,坐在維格農莊裏小塘邊小磚屋前的白木桌喝著茶的,正是農莊的主人杭德羅維格和他的老朋友福特格朗。
「不經不覺,就十多年了。和你在這裏重遇的那天,彷彿還像是昨天呢。」杭德羅輕輕笑了笑,為好友注滿一杯紅茶。
「嗯,那時真是意想不到呢,天南地北的兩個人,竟然會在這樣陌生的國度重遇,而且竟有著如此相近的際遇。的確不能不慨歎命運真是件多麼神奇的東西!」
「是啊,要不是遇上你,我還以為我是天底下最悲傷的人。你讓我清醒知道我的遭遇並不特別,我不是被命運遺棄的人,活下去也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
他們,在少年時期的一次皇室社交場合上認識。福特並不是西班牙人,卻因緣祭會留居西班牙,在他們認識之前,他一直待在西班牙本國的南部城鎮。那次碰巧跟隨相熟的人到首都觀光,更有機會出席那次的宴會,才促使兩人碰面。短暫的相處後,兩人均覺投緣。後來福特決定短居馬德里一段時間,而在這段時間裏,杭德羅成了他在當地的嚮導。他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都很相近,所以彼此成為了很好的傾談對象。不涉及利害關係的單純友誼,讓彼此銘記終身。福特在馬德里居住兩年,便返回家鄉,各自繼續自己的人生路。
「哈哈,同病相憐的人,要麼互相扶持,要麼互相拖累。幸好我們是能夠提供扶持的一對。不過嘛,即使沒有我,我相信你也會為了你的兒子而好好活下去的。」福特拍了拍杭德羅的肩膀。
妻子過世後,帶著彷彿失去一半靈魂的軀殼,還有倘未懂性的年幼兒子,來到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開展農莊,其實純粹為了一個新的開始,他當時對自己的未來並沒有信心,也沒有計劃。同樣帶著兒子來到這片異地的福特也是妻子新喪、事途不順,為了這裏充滿的未知之數移居而來。在人生中的這個低谷裏,兩人意外的重遇,延續了那段美好的友誼。
「是的,兒子是妻子留給我最好的禮物。」杭德羅點頭。事過境遷,但有些感覺不會變更。
「呵呵,沒錯,迪亞歌小時候確實是個天使般可愛的孩子。我家的笨羅歐沒法比啦;羅歐總是過份熱情以至衝動的孩子,就是缺乏深思熟慮的毛躁。也不知道他到底像誰了!」
「哈哈!分明就像你咯。你年青時不也是經常頭腦發熱橫衝直撞的嗎?畢竟是年輕嘛,有一段不成熟的日子有什麼要緊的嘛!」
「哈哈,你還記得我當年的那些糗事啦?真是的!」
兩人爽朗的大笑。
「不過也興幸迪亞歌不像我。大家都說他長得像我的妻子,這點,我是很同意呢。」
「是嗎?我卻覺得他很像你啊。」
「不會吧,別騙我了,我可是每天都有照鏡子的。」杭德羅大笑。
「哈哈。」福特也是笑得合不攏嘴。「我不是指外貌啦,是指性格和修養。我看,他就跟你一般富有同情心和正義感,願意為別人犧牲自己所得,而且意志堅定,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堅持完成。在別人看來,無私的犧牲很愚蠢,其實這樣的人卻更能有所成就。不拋下手中的磚頭,就無法空出手來撿起金子。」
「這方面,總覺得福特你更在道了。我嘛,始終就是有太多不願割捨的東西,沒有你來得灑脫。至於迪亞歌嘛,正義感他是有的,說到為別人出頭的勇氣,小時候倒是有的,但是從西班牙留學回來後,就變得有點畏縮了。我以為是陌生的環境磨淨了他的勇氣,我以為回來熟悉的環境,過一段日子他會漸漸回復故態,可是如今都已經不是短日子了,也不見他有任何進步,唉…」
福特看著杭德羅帶點無奈的笑容,也收起了剛才輕鬆的笑容,說:「我明白你的感受。迪亞歌從小就是個優秀的孩子,你不可能對他沒有期望的。期望與實際的落差太大,難免會讓人感到失望。」
杭德羅搖搖頭。「我是為他心痛,怎麼會成為別人眼中如此不堪的人?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誤了他,是不是有什麼我做得不夠好因而害了他。或許我並不是個稱職的父親。」
「你嘛,即使農莊發展有什麼差池、投資有任何失敗,你都從沒怨一句自己是個不稱職的農場主,卻就因為孩子所承受的責難而怪責自己,只能說孩子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的確很重要。」
「唔…其實我心裏也很矛盾…本意是想孩子自由發展,過自己屬意的生活就好了,但是聽見別人對他的負面評價,還是無法不為他感到心痛。心底裏或許也希望他成為一個人人稱頌、對國家有所供獻的人,但是一想到走這樣的道路的辛酸和承擔,我又不捨得他改變。」
「沒有父親不希望兒子成為一個出色的人吧!不過身兼母職,希望孩子安好的活在身邊這種心態,我最能了解了。我也不願羅歐以身犯險,可以的話,我寧願由我來付出,為他鋪墊,讓他平平穩穩的走出前路。可是一個人要成為出色的人,就必須走出父親的庇蔭,成為另一棵可以遮蔭別人的大樹。」
「我也不對他苛求什麼了。我能夠教他的,都已經教了,他也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我一句話能夠左右,他要成為怎麼樣的人,只能憑他自己的決定。別人在背後怎麼指指點點,我都不在乎了,我只願自己能夠成為他永遠的後盾。」杭德羅讓自己背倚椅靠,微微仰頭望天。
福特沒有看天,他仍然看著他。「別人的閒言閒語,只因為他們的無知,確實不用在意。不過,杭德羅,有時我們以為自己看得很清楚,卻其實因為是靠得太近,而無法縱觀全貌呢!」
「你的意思是…?」
「我看到的迪亞歌,是個膽大心細、有思想有遠謀的出色人物。這是他自身的努力,也是你教養的成果啦!」
「福特,怎麼你說的話就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啊?」
「所以我就說你靠得太近所以看不清楚嘛!杭德羅,退後一點,或許你會有不同的看法啊!」
「是嗎…」杭德羅陷入深思。
空氣緩慢流動。
直至有人向他們走近。
「爸爸!福特叔叔!」迪亞歌捧著瑪利亞剛造好的糕點。
「啊,迪亞歌。」福特親切的微笑。
「你們坐在這裏,不冷嗎?」
「唔,難得今天陽光這麼好,就不感覺冷啦!」
「對的,難得冬日裏有太陽的日子呢。不過,茶應該涼了吧!我替你們拿來一壺熱的,當然,還有瑪利亞造的蛋糕。福特叔叔,這個你一定要嘗嘗,瑪利亞的手藝可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啊。」迪亞歌把托盤上的茶壺和糕點放到木桌上。
「這個我知道;當然不可以錯過囉!」福特隨手拿起一件糕點。
「對了,你們正在聊些什麼了?」迪亞歌瞄了瞄仍是一言不發低頭沉思的父親。
「呵呵,就是在說你囉。」福特促狹地笑了笑。
「哎,我有什麼好說的。難怪讓爸爸這麼苦惱了!」迪亞歌無奈的搔搔後腦勺。
因為他們的對話,杭德羅看來也從沉思裏回到現實來。「你的福特叔叔對你的稱讚,讓我彷彿感覺我們在說的不是同一個人啦…」
迪亞歌看了看福特;福特無奈的搖頭笑了笑。
迪亞歌只得苦笑著說:「我是請求過福特叔叔替我在你面前美言幾句,讓你高興一下,只是沒想到福特叔叔說得太誇張了,倒讓你困擾啦!呵呵。」
福特向杭德羅微笑著聳聳肩。
「是嗎?」杭德羅疑惑地看著兩人。
「其實嘛,是杭德羅你要求太高了。迪亞歌比起我那個腦袋少根筋的羅歐,已經好多了。」
「對了,最近都沒見到羅歐呢?他在忙什麼了?」
「他打算去西班牙讀書,這陣子在準備出發的事。」
「啊?怎麼突然想去讀書了?以前不是你怎麼勸他他也不去嗎?你終於說服他了?」杭德羅記得當時自己要把兒子送到西班牙去留學,福特也生起這個念頭,想要二人結伴同行,也好有照應,但羅歐堅決反對,認為自己對讀書沒有興趣,留學只是浪費時間,結果父子二人大吵了一場。最後福特屈服,放棄了讓兒子出國的計劃,羅歐則留在家裏,無所事事的渡過這幾年,一直就在幻想投身軍旅。
「這次是他自己要求要去的。前些日子他擱置了加入軍旅的夢想,本來說要輔助我的生意,協助我的志業,這些日子,他也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只是,他說他漸漸體會到以前看似簡單的工作,實際面對時原來充滿學問,而自己卻總是缺乏基本的知識,欠缺應付自如的能力。他說他很後悔從前沒有好好學習,裝備自己。他和我商量,希望我支持他出國留學。他知道自己有點超齡,但他說不介意別人取笑他,他只希望追回自己從前浪費的時間。」
「能夠認清自己的不足,相當難得。有他這番話,我看你這個父親當然沒法子說不了!」這回換杭德羅取笑福特。
「嗯,沒法子;可能身兼母職的父親都特別傾向寵縱兒子吧!」福特拍拍杭德羅的肩。
杭德羅給他一個白眼。
迪亞歌打趣的看著二人,笑得開懷。
「那麼,羅歐什麼時候出發?」
「三天後起行。」
「噢,這樣嗎,走之前要為他好好送行呢。」
這時,管家路格快步走近。
「老爺。」
「怎麼了?」
「大廳裏來了人,說是來處理送修麥磨機的事啊。」
「對啊,我忘記約好了他們呢!」
「爸爸,要怎麼吩咐他們,讓我當跑腿替你去傳話吧。」
「不行,那些細節很難說清楚,你也不知道狀況,還是得我親自去一趟。」杭德羅轉頭望向福特。「福特…」
「去吧!先去忙吧!我在這歇一下欣賞一下農莊風景就好了。而且,還有迪亞歌陪我啦!」
「嗯,應該不需要多少時間,我去去就回來。迪亞歌,你就幫忙我好好招呼你福特叔叔。」
「好的,爸爸。」
隨著杭德羅和管家跑開,小屋前就剩下兩人了。迪亞歌神情卻有點凝重。
「怎麼了,要對我興師問罪嗎?」福特笑看著迪亞歌。
「興師問罪?啊,你是指剛才的事嘛?不會啦,叔叔你是在稱讚我,我怎能怪你。」
「那麼,幹嘛皺起眉頭來了?」
「羅歐他…現在這種情勢,讓他離開你真的好嗎?叔叔你謀劃多年的事,不是說過不了多少時間就有動作嗎?」
「是的,距離時機成熟已經不遠了。」
「那麼,你還讓羅歐離開?為什麼不讓他留下來支援你?」
「這跟他去不去留學無關啦…」福特把茶杯放到唇邊。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讓他去的吧?」
「…對不起…」福特靜默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下去。「…我得承認我確是基於私心,想讓他躲開危險,他提出要去西班牙,我就順他的意思答應了他……為了光明未來而進行的革命,即使如何計劃周全,鮮血與生命的犧牲是在所難免。雖說未來是屬於大家的,但是讓別家的孩子投入生命,我卻把自己的孩子置於安全的彼岸,不能說不卑鄙。我心裏在責備自己,可是…當聽到羅歐說已經安排好出國的事時,我卻感到欣喜…我心裏很矛盾…」他把熱茶杯放在手心中。
「這是人之常情,福特叔叔不必對自己深責。就是因為一種對下一代的美好祈願,人才會不惜犧牲自己以追求一個更好的世界。那些追隨叔叔你奮鬥的人,根本不會為你是否讓兒子投身而改變決心,只因為大家的理想一致,才願意供獻自己一分力量。大家都能看到,福特叔叔你為了這事已經犧牲不少了。如果要去計較誰付出多誰付出少,就不會成就革命。再說,羅歐不是小孩子,他想要走的路,不是你能左右,也不是需要你負責任的事。」
「…」福特不自覺舉手喝一口茶,然後舒了口氣。
「不過,既然這樣,你讓羅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這樣的決定,真的好嗎?以他的個性,以後他知道了,大概沒辦法輕易原諒自己的呢。」
福特當然了解自己兒子的性格,他嘆口氣。「整個計劃還存在變數,也還未定下日期,跟他說了只會讓他為了未知的事動搖了目前的決定。而且,他確實需要多加裝備自己才能勝任投入我的志業。現在讓他去好好學習,到他學成之日,萬一我已為志業獻身而未能成就,他也能夠繼承我的遺志。」
迪亞歌點頭:「理智的人確實都應該這樣決定。我只是站在兒子的角度,為羅歐感到難過而已。在父親面對巨大艱辛之時,不能在他身邊協助他…」
兩人一陣沉默。
「不過,誰說我們會輸?」
「是的,我們會贏的!等羅歐回來的時候,這裏已經朝我們理想的社會進發了。我們就不要為無謂的煩惱而浪費心神了。」
「嗯。」迪亞歌為福特再次把杯子斟滿。「有一件事我更為擔心。」
福特看著迪亞歌嚴肅的表情,明白過來。「你是說金虎的事。」
「嗯,還是無法勸止他們?」
福特搖頭,說:「我們的人已經多次跟他們接觸,可是無法取得共識,他們仍執意單獨行動。我們只能從旁觀察,希望盡力輔助他們減低傷亡。」
迪亞歌不言。他也為自己斟杯茶,將茶水往嘴裏送。
「你還是放不下心?」福特不禁問。
「你有沒有聽過最近加布里變得很不一樣,就像換了另一個人,好像想讓人感覺他已經洗心革面,站到人民的這一邊來呢?」
「嗯,我有聽說過;但你這麼說,是對這件事存疑了?」
「與加布里周旋多時了,對他的了解不淺,以他那性格,他相信力量相信專制,他是不可能輕易放棄既得的權勢,更不可能為了弱勢的人民而與權力如日中天的雷蒙為敵。即使這會讓他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取代雷蒙,他也不會接受這樣的冒險。」
「所以,他的突變,很可能是個陷阱?」
「這確是我的擔憂之處。叔叔你當然不會在了解加布里的前題下,還貿然在他身上尋找刺入軍隊的機會,但我怕有人卻會這樣做。」
福特頷首:「唔…你是指金虎?」
迪亞歌沒有回答;但這已經是答案。
「可是,你看,我們能做什麼?」
「正如你剛才所說,他們抗拒一切勸告。提醒無補於事,只能密切監視加布里的行動,一有異動,可能需要隨時支援金虎。」
「同意。」福特對迪亞歌點點頭。「監視的工作,我會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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