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啊...」樗雞浩然慨道。
陰沉的烏雲滾滾而來,把羸弱的月華浸染成深鬱色。雲欽負手而來,顧盼清明,卻淡漠無涯,身姿款款頗為優雅,儼然他的師父毒災梅染白。
「毒啊...」樗雞一望雲欽的眼神,便恍然道:「原來如此,這也就能說明了女媧廟地底下所發生的那些離奇事,一個普通人居然能平淡無事的徒手捏碎血蠱蟲,以及那十幾具屍體離奇的毒症,還有你師父...喔不,太史千易先生是怎麼死的了。」
郗桑矍然變色,不停地張望道:「喂...喂!有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雲弟為何會出現在那裡?還有樗雞大哥說『毒』...那又是怎樣?難道說雲弟其實是毒功高手??」
但聽雷厲風沉沉答道:「...恐怕不僅僅是高手,而是更上一層樓的『災難』......」
雷厲風小隊其餘人頻頻望向雷厲風。櫻草驚悚一怔,矍然道:「你是說...小欽是......!」
雲欽眼底閃過一絲冰冷,「我真是訝異啊...你們居然在調查這些事兒。你們是怎麼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樗雞道:「自然是不久前,甚至更早之前。」
雲欽悠悠莞爾道:「也就是說僅憑直覺嗎?」
樗雞道:「黃鼬幫最近活動的很頻繁,加上他們前呼後擁聚集到了江陽,江陽作為我們的地盤,我們不可能不知道這些。」
雲欽忽然嘆息:「唉...憐兮嘆兮,」他沉聲說道:「都說過叫他們低調行事了,結果還是那麼大張旗鼓。」
樗雞肅然道:「你究竟是誰?」
雲欽道:「在下雲欽。」
樗雞銳利一瞪,道:「師從何人?」
雲欽淡淡一哂,道:「無可奉告。」
「是嗎...」樗雞提著長劍,一向寧和慈悲的藍色眼珠泛著冰冷,「既然無可奉告,那便只好...」
華許的聲音突兀一如驚鳴的夜鴞:「慢著!」
雷厲風緊張喚道:「炎父......」
華許霍然站起,陷入長久的掙扎,直到遠遠凝望到沉夜裡那稀疏微亮的月華,便不禁舒然一哂,最後神色釋然,輕聲喚道:「小欽。」
雲欽應道:「炎父。」
華許道:「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要這麼做嗎?」
雲欽再也不做隱瞞,直接了當道:「為了替師父達成任務,我是來殺你的。」
曇花倏然綻放,卻像天地一樣長久永恆。雲欽和華許他們僵持很久,猶如隔著楚河和漢界,這時黃鼬幫一名成員不耐煩地嚷嚷道:「喂!你還杵在這裡幹什麼?!還不趕緊殺死華許!」
他的一席話打破了許久的寂靜。雷厲風明亮如焰的紫瞳怔得發直,他的聲色只剩啞然:「雲弟......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雲欽默然地垂下臉去,沒有回答。
如此,他的默然便讓雷厲風更加不敢相信,甚至是不願相信。「你和黃鼬幫狼狽為奸,是你向他們透漏火焰窩的格局和我們的動向......」雷厲風早已憤怒不已,握緊拳頭,嘶聲道:「炎父和我們對你好的結果竟然是讓你這樣忘恩負義,吃裡扒外的?!炎父那麼疼愛你,他把你當作自己的家人,你卻是從頭到尾想要殺炎父!我是那麼信任你,真心把你當作親兄弟一般,可是你竟然背叛我們,利用我對你的真心...!」
聶徹嵐低聲勸道:「雷大哥,我想小欽定是有什麼苦衷...」
雷厲風當即怒吼道:「苦衷?什麼樣的苦衷是揚言要殺死炎父?!」
無數雙遭受背叛的恨意瞪著雲欽,無數的臘月寒冬傾瀉撲向著他,凍得他發冷,顫得他傷痛。
他知道,他自己從來都不是個好人,更絕非什麼善類。
這一次,他確定逃不過了。所有的一切,都沒能逃過華許的那雙眼睛......
「這樣啊,」突然,華許澹然道:「原來如此,你師父既然能夠讓你獨自一個人前來殺我,那就說明你一定很有本事,也很聰明。」他的語氣平靜一如澈藍的海,是如此心安而且遼遠,正如雲欽和華許初次見面時的溫柔神情。「既然是來殺我的話,來吧,我的命隨你拿。」
樗雞當即喝道:「炎父!你瘋了嗎?!」
「所有的人都不要出手!也不準你們自作主張!」華許清朗的聲音落在校場上像一陣涼風般的空闊,爾後他轉向雲欽,面露寧和的神情,「你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喜陰謀詭計,想要我華許的命,至少要對我拿著刀劍吧。」說完,他便大大方方的卸下他的一隻刀,大大方方的扔到雲欽的眼前。
雲欽驀地一惶,華許的大方讓雲欽心中更加愧疚,茫然的動搖間,他的神情卻是如此寡淡無常。有一股聲音在他耳邊嘻嘻笑著:你怎麼啦雲欽,明明是你要履行師父交代給你的任務,你的任務就是要來殺華許!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雲欽怔怔望著那把刀,一語不發,四肢百骸都是徹頭徹尾的寒懼。良久,他終於伸手握住了那把刀,這一刻,他聽見了雷厲風的咆哮,接著是排山倒海的謾罵,還有天地萬籟的悲嚎擊潰著他的身體。
謾罵、怒吼、咆哮,這些對於雲欽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撐過就好了,撐過去就沒事了,這是他注定要背負的罪孽。而這些罪孽也終將伴隨著他一生。
雲欽提著刀默默掠過人群,轉頭,驀然在喧囂咆嘯的世間當中尋覓到聶徹嵐擔憂的雙眼,比起擔憂,又像是很努力的在想辦法該怎麼做的眼神。
都這個時候了居然還為我擔心嗎?子夜兄,你不要再看了,這是我自己造的孽。
當他緩緩站在華許的眼前,泛著深紫的氤氳凝視著華許,他看見華許清澈而淡定的紅褐色雙眼,像一片碧海藍天的寬廣,像一個溫柔的父親關愛著自己的孩子。「沒事,你是我們的家人,當你們想要拿刀劍砍我,我也不會有怨言的,也不會做任何反擊。」他面露一縷莞爾,「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好好的喔!」
雲欽的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月光下的樹影颯颯,他本來是要拼命記著華許還有三昧真幫的大家最後的眼神,可是當華許到了此刻,卻依然綻放始終如一的笑容,他又懾了。
忽然,雲欽的腦海中浮現一個明豔如朝曦,一身左衽裘服的俊朗男子,遞給自己一朵生長在山巔之上清澈透明的雪蓮花。
「喏,送你了。」那人說著。
雲欽頓時茫然:這是誰?為什麼會有我不存在的記憶?
不過雲欽無法再顧及這些,他霎那間覺得華許的笑容就好像方纔的雪蓮花。雲欽高高舉起華許的刀,他此刻的心頭劇烈震盪,完全不知道他的雙手已經在顫抖了,他全身顫跳著將要萬劫不復的害怕。
就在這時,黃鼬幫的大小囉囉們紛紛見他遲遲沒有動作,便陸續有人不耐煩了。
「真是走眼看錯人了!」河南悠悠現身,跨過晴賀熱騰騰的頭顱,連連鄙夷嘲笑起來:「是誰說自己保證能一擊將華許斃命,又是誰在華許的面前提不起刀啦~」
一名黃鼬幫成員小聲附和道:「幫主,他不行了。」
河南冷笑道:「正好,這個空檔就足矣了!」
一時半刻間,河南攜著黃鼬幫上下飛撲上來,個個露出嗜殺的眼神,雲欽霍然回頭,正當反應不過來之際,一道接著一道凶狠的緋紅火焰重擊到河南還有幾個黃鼬幫囉囉身上,剎那間幾人燒得骨肉如熔,尤其河南扭曲著雙手,竭盡全力的放聲嘶叫起來:「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河南瞬間熔為一攤岩漿,嗚呼哀哉,雷厲風和幾名三昧真幫成員趁機上前把剩餘的黃鼬幫盡數斬殺。
雲欽惶惶跌坐下來,他明白自己徹底失敗了,心有霎時一片明朗的光芒映照,釋出所有的枷鎖,他十指無力的顫抖著,呼吸開始紊亂,全然沒了以往的從容和冷靜。此刻手臂上竄延的赤色焰紋快速浮現,並且長久燃燒著,他感受到全身都是溫暖的,一如誓言加入三昧真幫的時候一樣,緋紅火焰包圍在他的身邊,像是那天成千上百的螢火蟲樹海圍繞在身邊。
「三昧真幫之眾兄眾弟應兼相愛,交相利,永生永世......」這是華許當時朗誦的誓言,現在卻如此清晰的縈繞在腦中,雲欽懊悔的咬牙,原來,他忘了當時的誓言,原來,他一點也不想離開三昧真幫,原來,那是他心中的聲音。
終於,雲欽哭了。此刻華許的溫柔在雲欽的耳邊迴盪穿腸:「小欽,沒事的,別怕,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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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瑤山的石壁樓宇間,有著一縷雪白鬍鬚,身披道袍,尋常睥睨世間萬物的太史千易,正在虔心的盤坐凝聚心神,等待著思想境界更上一層樓脫胎換骨。
當他越過下一個大境界時,卻爆綻出罕見的難受,猛地狂咳出花花黑血。少頃,太史千易艱難一探手掌,不禁駭然:這是毒!毒是什麼時候滲透進來的?
正當想著以靈氣逼毒時,卻看見......
「老爺爺您沒事吧?」一個綻著金光燦燦,金瞳灰髮的小男孩此刻就四肢伏地,直直地望著他,眼神極為澄澈,綻放著迷幻的光彩,不禁叫太史千易看得有些出神,他不禁迷惑:......這裡怎麼會有個小孩?
等等!他是從哪裡來的?
直到看見一個身穿青衣的男人早已經默默負手立在眼前,露出一抹陰森狠戾的笑容。太史千易立即喝道:「小朋友危險啊啊啊啊!」
一隻小手毫不猶豫的刺入太史千易的胸口,太史千易怔怔看著自己的胸口遲疑一凜,當即口噴黑血,汩汩地墜到地上:有誰會想到,弒我者,是一名幼童......
清亮的童聲轉頭詢問後面的男人:「師父,我這樣做得對嗎?」
梅染白摸摸他的頭,讚許道:「沒錯,你做得很好。」
太史千易面容猙獰如同一隻瀕死掙扎的野獸,伸出一隻劇烈顫抖的老手,沉喝道:「你們這些個陰毒小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的老手上凝聚匯成一團白光,一扔,白光霎時直直撲向梅染白他們。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cfpALT0T6
豈知,梅染白只是瞇著深藍色的俊眸,絲毫沒有半分畏懼,很快抱住雲欽輕飄飄地往後跳了幾尺,順利躲過太史千易的強勁攻勢。
太史千易矍然震驚不已:「什麼!居然躲過了...!」而後又嘩嘩地口出大把黑血,劇毒似乎已經侵入五臟六腑,痛楚滋生,神識也慢慢地分辨不清。
片刻,梅染白將雲欽放下之後便對著眼前傲慢冷笑道:「一個以武道自居的太史千易學我們這些陰險歹毒之士搞偷襲,而我卻偏偏要正面迎擊!」一說完,便左手重重一揮,揮出鋒利無比的毒風,迅雷不及掩耳的讓整個石壁樓宇盡數崩塌陷落!如雷貫耳!
梅染白仰起頭望著不見人跡的普通石壁,浩然感慨道:「一人獨橫江湖,亦終究自隕,嘆兮憐兮...」
年幼的雲欽定定望著崩塌之後的石堆良久,不禁問道:「師父,為什麼要殺死他呢?他做錯了什麼事?」
梅染白道:「因為他在那些江湖人眼裡他很強。」
雲欽「唔?」地一聲,「他很強嗎?可是他剛才被我殺死了...」
梅染白輕嗤笑了出來,眼裡滿是輕蔑的神態。「所以笑他們愚蠢,再強悍的人,在我們的眼裡就只不過是可隨意捻碎的螻蟻。」他的一隻手撫著雲欽的背,「你記住,在這個世間存活,永遠只有強弱,你不夠強就會像那個摧枯拉朽的老頭子一樣。」
「嗯!」雲欽銘記於心的點頭,然後道:「那我如果很強,但只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呢?如果我很強就可以保護趙菰還有師父了。」
梅染白當即啐道:「你胡說什麼!我才不需要你來保護!」
雲欽則是嘿嘿出聲,繼續牽著梅染白的手回到絢麗出奇的晚霞中。十四多年以後,雲欽依然靜靜望著眼前的一片絢爛雲霞。他並沒有選擇回去火焰窩,只是在郊外的林子裡待著,在樹梢上眺望整個江陽的絢麗萬千。
雲欽突然覺得有著前所未有的孤獨,這比一個人活著的時候還要可怕。不,他又給自己洗腦數遍,他本來就是一個人,他終究也只能一個人,誰叫他是毒災親傳的弟子呢!
他霎時想起了梅染白在他臨走前的話語: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討厭你,老夫只希望你平安無恙...
雲欽不禁哂笑起來:「哈!就連師父都早早預言了我終會孤獨的,是嗎?」小粽子從他的手腕間滑出,似是感受到雲欽此刻落寞的心情,便用鮮紅信子舔著雲欽的臉頰,雲欽霎時癢得瞇起眼睛,輕輕摸著小粽子的頭,「沒了那些朋友,我還有你呀。」
雲欽並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如此蕭索而如頹然,他望著昏歸的林鳥黯然道:「就把那些鳥當晚餐吧。」
忽然,有一粒石子打中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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