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欽一個人安靜地坐在瞭望台,凝望遼遠的幽夜,四顧皆是一片黑漆蓊鬱,他不禁有些迷離,一時也看不清零碎的星月。
「小欽。」
雲欽驀然回頭,「是櫻草姐姐啊。」
櫻草身著的素白醫師袍散發濃郁的藥香味,看來她也是給人看診而忙碌了一整天。她也跟著望去同一片天空,好奇道:「你在看什麼呢?」
雲欽的神色淡薄如渺雲,道:「日復一日的天,怎麼看都一樣,也沒什麼可看的。」
櫻草坐落下來,卻道:「可人的心境會隨著時間而所有不同啊。」
雲欽的嘴角凝上一朵平和的笑容,淡薄道:「是啊,妳說得對。人心確實會變,唯獨自己才能決定想不想變。」
櫻草道:「跟從前比起來,你覺得你自己有變嗎?」
有變嗎...
雲欽重新望向幽暗的天色時,突然看見一爍星子。「或許有,又或許沒有呢。」
櫻草道:「怎麼說呢?」
雲欽眸中閃過一片寧和,道:「我確實想跟你們在一起而不殺炎父,這是一個改變;然而不變的依舊是我是毒災弟子,性子本就陰暗,無見天日,不管怎麼樣終究無法改變。」
櫻草只輕淺一笑,「雖然無法改變你的身分,但你可以重新來過啊。」她輕輕一拍雲欽的背,語重心長的道:「不要再聽從你師父的話去殺害其他的人。」
雲欽凝笑不止,須臾道:「姐姐是名醫者,自然有仁心。可我不是仁者,唯有剷除異己,自己才能順遂。」
櫻草道:「我無法否認身邊總有異己,但你可以選擇不主動招惹他們...」
雲欽插道:「叫我去同情、理解別人從來就是沒用的行為。」
櫻草道:「怎麼會沒用呢?你也不過是個人。」
雲欽格外強調道:「一個不正常的人。」
櫻草無語凝噎,「你哪裡不正常呢?你也會說話,你也會笑、會生氣、會難過、會各種情緒。」
雲欽道:「跟別人與眾不同,那就是不正常不是嗎?妳瞧殺人魔,他也一樣會說話、會笑、會憤怒,也會表露出各種情緒,可是人人都認為他正常嗎?沒有,就是因為不正常,所以人人才會不把我們視作是『正常人』。」
櫻草道:「可是你會變成毒人,本來就不是自願的啊。」
雲欽蒼涼微笑,似乎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妳說得對,但也不對。」
櫻草不解,「...什麼意思?」
雲欽解釋道:「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人,這兩者在許多面上本來就不需要相互理解,所謂的理解,不就是站在同一條道路上一起行走嗎?本來不同行的兩種人,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互理解的可能了。」他自己可能沒想到自己竟是平和的可怕,「妳不是一直認為我殘忍的殺了花梨坊上下大部分的弟子是不正確的嗎?別人都只看到我的殘忍,可是卻不知道,千姑娘到底做了什麼事,她們想給子夜兄下藥,也正是因為下了藥,所以他備受痛苦,備受折辱,她們這種行為還算是『正常人』嗎?是吧?是正常人吧?在妳心裡,她們不該這麼殘忍受害。」
他冥然轉首,「可妳別忘了,這個世間從來都是妳死就是我活,只能說她們很倒楣,遇上了一個『不正常的人』,雖然說是師父把我變成這副樣子,但我從不後悔。」
櫻草便了然於心,只黯然道:「那便只能說你我的世界不同吧。」
的確,他們所成長的世界有很大的不同:櫻草雖一出生便沒了父母,但好在華許將還是襁褓時候的她帶回火焰窩,並且在有愛的環境下成長,因此她的性情是有些天真跟爛漫,沒有太多的灰暗跟仇恨在身上;而雲欽一路以來的成長太過坎坷,又攀爬在最陰暗的底層當中一段時間,只不過最後有幸被梅染白買下帶到南境,一待就是十四多年,還成了全身上下皆是毒的毒人。
「唯有成為強者,才能保護自己,進而去保護珍視的人們。」雲欽的世界過於陰暗,但卻不選擇把灰黯的世界帶給他周遭的人們。「所以,只要我還在世的那一天,我一定可以保護大家的,我深信。」
一個多月後,蔚藍如海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大地蒸騰出一片熾熱,原野上一碧萬頃的綠波隨著南風擺盪,不知不覺間迎來了夏日。
雲欽和三昧真幫之間的關係慢慢和好如初。向來樂天的郗桑和隨和冷靜的徐葛倒是沒對雲欽沒什麼偏見,很快和他如常的打鬧一片;櫻草則是一向溫和心善,沒有什麼責怪或者歧異,但更多的是悲憫和同情;小武是既知道雲欽的身份也沒有對雲欽有嫌惡跟疏離,但也比之前的更加傾心;最後,雲欽和雷厲風兩人之間還存在不少的尷尬,不過都至少還願意彼此多看幾眼。
樗雞一如往常在眺望台,負責蒐集來自各方的大小消息:其一最值得關注的消息是原本已經解散的武林盟,最近又開始陸續召集幫派凝聚人心,一向視為世交的江湖三大幫派的無我派和獨空派自然二話不說仍然是武林盟的主心骨。
武林盟依然以高家莊的高大山作為武林盟主,雖然有幾個幫派反對,但由於獨空派和無我派加起來的力量強大又均衡,因此大部分的人都表示支持。
他們也只能表示支持了吧。雲欽心想。
不過,此次重組也有了新的變化:首先意外的是江湖三大幫派之一的存留派竟沒有打算加入武林盟,有人認為是存留派的六大長老看局勢不穩,便選擇隔岸觀火,獨善其身;也有人認為是夜崢為首的一派跟六大長老為首守舊派近來為了幫主之位而持續僵持、不讓對方見縫插針,沒完沒了的窩裡鬥,恐怕也無暇顧及暗鴉羽的來襲。
再者,有幾個近日新興的幫派加入武林盟,其中一個是江西有他派......嗯,很名副其實的東施效顰,幫主自然就是賈蕤,賈蕤脫離了無我派之後,在這段日子裡有了一筆錢,那筆錢不用說,肯定有一半是在女媧廟互助會時「得」來的,他效仿江東無我派成立自己的幫派,不管劍法、拳法、氣度,幾乎如出一轍,也因此吸引了想學無我派劍法拳法的江湖人。
還有一個是白鴞幫,尤其幫主是江湖六大災難的非災,雖總自謙是「非災」,但卻具有災難級的實力,不容小覷。據說他在戰事頻繁的東夷戰線出征幾年,經歷了無數次的生死攸關,這次好不容易回到中原,便開始成立白鴞幫,打算與武林盟共同對抗暗鴉羽。
其二是武林盟以東方求生的名義向四方各地的幫派傳達書信,說是書信,倒不如說是喜帖。樗雞眉頭一揚,有點訝然道:「居然在這種緊迫時候倉促舉辦婚禮?」
重點是,婚宴的男女主角是獨空派的東方求生和武林盟主的掌上明珠高蓮兒。
綠耳道:「興許是烏鴉遲遲沒有動作,武林盟才能有閒置的空閒處理婚事。」
「不是烏鴉沒動作,而是東方求生他們幾個還沒打算殺人。」郗桑悠悠補充道。
他們聽雲欽訴說,現在已經知道東方求生和雷火極有可能是暗鴉羽的一員。郗桑道:「不過他們可真是厲害,竟然能夠深藏不露這麼多年,尤其還深得高盟主的信任。」
華許捻著下頷道:「你除了要殺我,還有那個誰...喔!那個豬頭盟主!」他忍不住哈哈笑道:「毒災也真是不會算,如今他那一副昏庸的樣子,大家不外乎的便是一臉唾棄,早已經沒了美譽跟名聲,就算有人打了一陣花粉風把他嗆死我想也不會有人真的在意吧~~」
徐葛無奈道:「炎父,高盟主才不是那麼輕易打倒的。」
華許道:「嘿!難說嘍,世事難料啊~~」
樗雞鄭重問道:「所以炎父,此次高家婚宴,是去還是不去?」
華許立刻道:「當然去啊,他們給了我們這麼好的機會,當然是一鍋端了他們!」
樗雞會心一笑,「那麼,您想要帶上誰呢?」
雲欽抱拳道:「炎父,請讓我等前去。」
華許道:「小欽要過去殺了那豬頭盟主啊?」
雲欽已經不必掩藏,釋然笑道:「是。」
華許想也不想,即刻答應道:「好啊,你去吧,記住,他的弱點便是花粉症。」
雲欽抱拳致謝道:「多謝炎父。」
郗桑一下子不服怨道:「炎父,您是不是忘了還有我們雷厲風小隊啊?」
華許「嗯?」地一聲,道:「我又沒說不讓你們去。」
郗桑等人霍然雀躍起來,小武便也跟著這陣興奮跳起來道:「炎父,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華許怔愣望著小武有頃,「妳也要去??」
小武知道華許的顧慮,於是親暱的勾起雲欽的手臂。「炎父放心,有雲大哥在呢!他可以保護我呀。」
郗桑幽幽轉著那雙褐色眼珠,揶揄道:「嗯~確實是呢!咱們雲弟天生強大又聰明,一定能把一個姑娘照顧好的~」
小武眼角餘光瞥到聶徹嵐從頭到尾在凝視著自己,她便沒抱得那麼緊了。奇妙的是,小武總覺得聶徹嵐有某種不可言說的高貴氣息,應當是出自於很有聲望的權貴,他如此盯著自己,心頭便覺得有幾縷不安,就是深怕他向自己詢問什麼似的緊張感。
而她的緊張,雲欽馬上察覺到了。他輕輕拍了拍小武,溫然道:「妳郗桑大哥說得對,我一定會保護好妳的。」
就這麼一句話,小武又徹底臉紅心跳的沉淪下去。郗桑心道:雲弟都沒察覺到有時候講的話很讓人暈到不行嗎?
聶徹嵐起身拱手道:「在下也想前去拜見這位頂頂大名的武林盟主。」
聶徹嵐本來不是三昧真幫的成員,以立場上華許也沒什麼資格阻止他,自然也沒有拒絕之意。
決定好參加高家婚宴的人選之後,小武便捻了捻雲欽的衣袖,「雲大哥你跟我來一下...」
她刻意避開聶徹嵐,單獨帶雲欽到偏遠安靜的角落。雲欽覺得有些不解道:「小武,妳這是怎麼啦?」
小武左顧右盼一下,而後悄聲問道:「雲大哥,那個名叫子夜的,是個很厲害的人嗎?」
「咦?」雲欽迷惑一下,道:「厲害嗎...比起說厲害,倒不如說是古怪吧?」
小武道:「古怪?」
「是啊...」雲欽乍然眼神明亮起來,是一雙夜晚裡美麗的星子,「明明一點本領都沒有,可是卻還是願意和我們一起出入江湖;明明一副有錢公子哥兒的模樣,卻隨我們一起風餐露宿的,怪淒慘的;還有他不管什麼時候總是對著我笑,為我傷愁,為我擔憂,我很喜歡他看著我的表情,他每次這樣,讓我總是不自覺地看向他...即便他心裡面有喜歡的人了,這樣的他,真的蠻古怪的。」
雲欽雖然面容平靜,卻見他的笑容有一縷悲涼。這時,小武忽然道:「那個,我突然想起,郗桑大哥還欠我一支糖葫蘆呢!」她以要找郗桑為由輕快跑開。
然而,卻是有些狼狽的逃跑。
夏日的艷陽十分璀璨,小武獨自一個人抱著雙腳坐在瞭望台的寬敞平台上,靜靜地俯瞰整個寧靜而美好的景致。小武始終忘不了雲欽那抹悲涼的笑容,她倏然鼻尖一酸,她從未在雲欽的臉上看到為自己心傷難過的表情。
須臾後,有兩道身影也默默坐到她的兩側。小武看向左右兩邊,是郗桑和徐葛。
「唷!丫頭,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妳剛剛不是還跟雲弟待在一塊嗎?」郗桑含著一支糖葫蘆咀嚼說著。
小武微微紅了眼眶,噘著嘴說道:「我就想一個人坐在這裡不行嗎?」
「沒有不行啊,」郗桑指尖挪出了一支糖葫蘆,「喏!本大爺今日心情不錯,也給妳來一支。」
小武接過他手中的糖葫蘆,目光凝落在火焰窩下方的雲欽,她和雲欽也相處了一些時候,卻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笑若春曦,眼神裡滿溢歡喜的和聶徹嵐說話。她不經意地想:雲大哥究竟在聊什麼呢?聊得那麼開心...
她不覺脫口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雲大哥綻放光彩的眼神呢。」
徐葛亦是望向雲欽和聶徹嵐,「他其實很少這樣舒心的面露神采呢。」
小武只顧著凝睇著雲欽,神色有些黯然,「是啊,我知道雲大哥一路走來,活得很壓抑。」
所以雲欽的灰暗,是小武無法走進的,而聶徹嵐正巧走進了雲欽的心裡。
郗桑浩然唏噓道:「唉唷...丫頭,妳年紀輕輕的,有那麼多選擇可選,何必栽在雲弟手上呢?」
小武霍然起身,「誰跟你說我失戀了!」
郗桑倒是奇道:「我什麼都還沒講,妳自己倒是先承認了?」
小武憋了憋嘴,少頃啐罵道:「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那我也可以找到屬於我的幸福!」
徐葛溫婉寬慰道:「妳一定可以的。」
「妳啊,只要把那張臭嘴改一改,妳再這麼脾氣暴躁,當心嫁不出去...呃啊啊啊啊啊!」郗桑又是被小武一陣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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