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紅杏雨梨刀劍打,鳥飛虫來正邪分1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lYDTmysIg
澤國千里
花杏兒依舊走水路,經汐河入黃河,往東而行。她乘搭的是前往山東的客船,同船的還有五六位客人。時值初夏,汛期已始,河水高漲湍急,船也行得特別快。花杏兒聽見有客人問船家道:「聽說今年雨量大增,黃河下游恐有洪水之禍,敢問船家,可知真假?」船家聽了笑道:「黃河自古喜怒無常,今年會不會大發雷霆,誰能說得上?」
船行了三天,已過了潼口。夜裡,花杏兒和其他客人都已沉睡,突然船身一陣劇烈震動,花杏兒驚醒,聽見船家扯破了嗓子喊道:「洪水!洪水來了!都抓緊了!」
原來黃河上流幾天來暴雨不斷,河水高漲東泄,此時正好衝到潼口一帶。一股湍急水流以排山倒海之勢,衝擊著花杏兒等人的船,船身一時被急流高高托起,一時又重重落下,完全失去控制,船上人人驚呼連天,亂成一團。
花杏兒緊緊抱住了一對兒女,心驚膽顫,慌忙中扯下腰帶,把三人緊緊和船艙柱子綁在一起,才不至於被拋走。好在船家好本事,臨危不亂,極力控制著船身方向,漸漸向河岸駛去。此時河水漲起不少,原先河岸早被淹沒,新河岸推遠了十餘丈地。靠近河岸河水緩和下來,船家叫大家趕緊跳船逃生,花杏兒不識水性,心裡怕極,但見所有人都跳了,只好一咬牙也跟著一起跳下,此處水深及腰,她一手抱著一個孩子,不顧一切地往高處走去,好不容易才總算上了河岸。
回望河上,月光下只見波濤駭浪滾滾東流,心有餘悸。船家說不幸言中,估計潼口以東的下游地區,都將因黃河氾濫而成一片澤國,當下還勸說大家,本來如若要往東去的,還是折返為妙。眾人各自散去,花杏兒檢查了一下一對兒女,除了驚嚇以外並無受傷,再看看身上行囊,並無遺失什麼,心中略略寬心,向船家打聽了此處位置後,心想:「此處離本來要去的袁橋口只剩二十餘里路,徒步走去也不過半天路程,之後往南去寧口,是背河而去,應該安全。」於是整頓好,便沿著河往東走去。
她背著女兒,懷抱兒子,兩個孩子呼呼睡去。走不多時,天色漸亮,她開始看見越來越多逃難的難民。越往下游走,河水氾濫的情況越嚴重,河面越來越廣,淹沒了不少河邊的莊稼民房,遠遠望去,真是澤國千里。難民扶老攜幼三五成群,都在往東而走,漸漸的花杏兒發現自己竟已成為了難民隊伍中的一員。花杏兒好奇地問了一些難民,是要去哪,難民投以奇怪的目光問道:「你不是當地人?」花杏兒道:「我本要去袁橋口,乘船在潼口附近遇上河洪,被逼靠岸。」難民恍然答道:「河水氾濫,洪災肆虐,凡數年便有一次,如今只有先去封州城裡避難。運氣好的話,說不定會遇上官府開倉派糧賑災。」花杏兒又問:「既然幾年便一次,何以還要住在河邊?」難民嘆道:「洪災過後,土地特別肥沃,誰不垂涎?」花杏兒恍然。
當天午後,花杏兒隨著難民隊伍抵達封州城。這封州城就在袁橋口往南十餘里,花杏兒原想到此處修整後僱馬車往南去寧口,不料此時多達千餘的難民一湧入城,城裡是亂成一片,百物漲價,花杏兒手裡所剩銀子不多,連饅頭乾糧也買不起。她也聽說了,在更下游的地區,更早些時日便已發了洪災,一些當地城市收納不了的難民,早幾日便也被逼向西逃來了封州。
封州官府闢了一塊空地,搭了幾個棚,圍上籬笆,就權當是難民營,把一眾難民連同花杏兒,都趕了進去。難民們吵著要吃飯,有官員喊話說:「朝廷知道此處洪災,承皇帝聖恩,已命人開糧倉賑災,如今災糧就在運來的路上,或許明天,或許後天,爾等乖乖等著就是,如有尋釁滋事,不知感恩者,一律扣押查辦!」有難民不滿問道:「那就是說今天要我們餓肚子?老人孩子怎麼辦?」看管的衙差拔刀恐嚇,難民們只好噤聲。
所幸有個當地的善心富紳,此時推了幾車子的饅頭進了難民營派送。花杏兒心想不能餓了孩子,於是跟著排隊。那派饅頭的一個丫鬟見她抱著兩個孩子,便偷偷給她多塞了一個。花杏兒感恩鞠躬,拿了饅頭餵飽了孩子,剩下的收入行囊,心想在此多呆無用,便想要出城南下。不料幾個看守的衙差卻不讓她走,說道:「官老爺說了,難民一步不准離開營地!」花杏兒說:「我只是回鄉省親路過,不是難民。」衙差罵道:「剛剛便見你排隊拿了賑災的饅頭,還不是難民?滾回去!」花杏兒不想爭辯生事,只好忍氣退下,走到營地另一邊,趁沒人看見,施展輕功一躍跳過籬笆,迅速轉進巷子裡消失不見。
她匆匆由南門離開封州城,繼續往南走。此去寧口,尚有百餘里路。此時天已不早,她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天空突然烏雲密布,下起了雨。她自己雖不甚怕雨,但卻擔心孩子著涼,見路邊不遠有間院子,便想過去避雨。走進一看,卻原來是間已荒廢的廟宇。她找了個不漏雨的角落,放下孩子,趁雨勢未大,撿了些乾柴枝,生了堆火取暖。
雨勢越來越大,到最後傾盆而落。女兒尚好,在襁褓中睡得正沉,小鐵疚淋了點雨,蹲在火堆邊依舊冷得發抖。花杏兒一面替他擦拭身上雨水,一面幽幽道:「疚兒,疚兒,你身子弱,都是為娘造成的,我不是一個好娘親。」小鐵疚對著火堆看了一陣,轉身趴在母親大腿上,咿咿呀呀道:「娘,餓。」花杏兒一笑,拿出之前剩下的饅頭,撕下一小塊一小塊地餵他。小鐵疚吃了幾口,突然把饅頭小塊拿在手上,湊到花杏兒嘴邊,說:「吃。」花杏兒心裡感動,微笑道:「疚兒乖,娘不餓,疚兒自己吃就好。」她心裡盤算,如果找不到馬車,徒步走到寧口,只怕還得要兩天,倒霉遇上洪災,路上也不知道能否再找到糧食,剩下的饅頭還得省著吃。待兒子吃飽。花杏兒又摸著兒子的臉道:「過幾天便能見到你爹爹了。你爹爹是個大好人,大英雄,他會很疼你的,他也會找最好的大夫,幫你養好身體,以後你就不再容易怕冷了。以後,你便和爹爹一起住了。好不好?」小鐵疚似懂非懂,緊緊抱著花杏兒手臂,道:「要娘,要娘。」花杏兒忍不住鼻頭一酸,眼眶泛淚。
這時廟外突然響起吵雜人聲,十幾個人突然湧入廟內。花杏兒心下一驚,手伸入懷中,握好匕首戒備。只見這群人都是魁梧漢子,身穿軍服,帶著兵器。門外還有十多人,推著十多輛車子,車上載滿一包包的貨物。領頭的軍官指揮著手下,急急地把貨物卸下,搬進廟內避雨,然後才發現花杏兒母子三人,軍官一怔道:「這雨下得忒嚇人,這廟挺大的,借我們也避避雨,這些糧草可泡不得水,姑娘莫要介意。」
「各位軍大爺請自便。」花杏兒搖搖頭,又問:「你們是運送糧食到封州的?」
軍官道:「正是。姑娘是從封州出來的?那裡情況如何?河水可有氾濫?」
花杏兒點頭道:「是的,淹沒了好些個村莊,難民都逃往封州了,有千多人,我離開時還不斷有人湧進城,都等著軍爺的糧食開飯。」
軍官道:「連日大雨,路上耽擱了幾天,也沒想到今年這汛期來得早,洪水這麼快便來了。」又轉身對副官說:「得了,傳令下去,在廟內歇息,雨停即刻開拔,早到一刻是一刻。還有,廟內有婦孺,不得驚擾了人家,懂了嗎?」
花杏兒暗自點頭,難得這軍官人還算正直,從眾人言談中得知,這軍官姓宋,軍銜是個副尉。當下十多名軍兵和十多名運糧夫進廟各自找地坐下,好在廟堂挺大的,不見擁擠。宋軍官拿出一快蔥燒餅在吃,他見花杏兒衣衫襤褸,滿臉污泥,便又問道:「你也是災民嗎?怎不在封州待著?」花杏兒道:「我只是去寧口省親,路過這裡。」宋軍官道:「這種時候路可不好走。」說著又在懷中拿出一包乾糧,遞給花杏兒,道:「差十幾里路便到封州了,我這些留著也沒用,你拿去吧。」花杏兒感激收下。
雨持續落下,看樣子一時半會不停,於是眾人都開始倒頭大睡。花杏兒不敢大意,只是撫著孩子靠牆閉目養神。一夜無話,等到次日天色大亮,雨勢方停,軍兵們在廟前院子把貨物再裝上車,正要出發,突然一個乞丐一拐一拐地走上前來,大聲唱喏道:「各位軍爺早上好!各位軍爺行行好!可憐叫化子好幾天吃不飽,上好米糧求軍爺賞一包!」
花杏兒好奇心起,便走到門口看看,只見這乞丐約莫三十出頭,手扶竹杖,膚色黝黑,身材削瘦,但是聲音洪亮,眼神飽滿,一點也不像吃不飽的樣子。當下宋軍官吩咐道:「哪個身上還有燒餅的賞他一個,打發走了,別誤了咱趕路。」
不料那乞丐卻唱道:「叫化子家裡人太多,三五百個排排坐,一個燒餅太也碎瑣,軍爺車上糧草多,求軍爺賞兩大包給過我!」
宋軍官失笑道:「兀那乞丐,忒的過份,要飯還有嫌東嫌西的?你想要爺車上糧草,還兩大包?這些可都是朝廷賑災的糧草!好個瘋乞丐,轟走轟走!」
說完便有一個軍兵上前,想要推開乞丐,不料眾人眼一花,也沒看清那乞丐做了什麼,軍兵卻突然跌了個四腳朝天,哇哇大叫。那乞丐像沒事似的,笑嘻嘻地再唱道:「賑災的糧草剛剛好,叫化的一家子就是災民吃不飽,兩包不給三包也好,三包不行求軍爺也賞個四五包,好不好?」
宋軍官看出不對勁了,心裡一驚,拔出大刀親自上前,喝道:「我看你這不是來乞討,而是來搶劫的了?看刀!」說罷一招力劈山河,砍向乞丐。乞丐臉上依舊笑嘻嘻的,輕輕一側身閃開,竹杖一揮,便朝宋軍官面門打去。宋軍官大驚,回刀格擋,不料乞丐招式變化奇快,一招未老,下招又到,一把竹杖神出鬼沒,也沒過四五招,軍官身上便重重挨了好幾下揍,急忙退開。一眾軍兵見狀,警戒起來,紛紛拔刀出鞘,把乞丐團團圍了起來。
乞丐大笑唱道:「軍爺軍爺是何說辭,好生乞討本是給面子,軍爺偏要動刀子,動了刀子挨棍子,挨了棍子沒面子,既然如此,莫要怪我不知廉恥,車上糧草便全歸了我叫化子!」
宋軍官大怒,沉聲一喝:「上!」與衆軍兵一擁而上,紛紛出刀砍向乞丐。乞丐以一敵眾,絲毫不懼,竹杖忽左忽右,忽前忽後,叫人防不勝防,衆軍兵盡皆挨了不少棒子,所幸軍兵們身上皆穿著硬皮甲,不致受傷。這時乞丐心想擒賊先擒王,瞧準時機,竹杖突然拐彎,狠狠掃向宋軍官面門。宋軍官猝不及防,眼看就要挨棒子,突然一股力道把他往後一扯,堪堪避過。他回頭一看,卻原來是花杏兒出手救他。
原來花杏兒一來覺得城裡難民急等糧草,不能被劫,二來感宋軍官送餅之恩,於是忍不住出手相救。此時乞丐看出花杏兒身懷武功,竹杖不停,便往花杏兒身上招呼過去。他邊打邊罵道:「臭婆娘是何門何派,還不趕緊報上名來,多管閒事是你不該,再不滾蛋把你大卸八塊!」
花杏兒本來只是情急救人,沒想到乞丐不由分說便打了過來,當下只好凝神接招。她自從重新練起武以來,從不曾與人交過手,難免心裡害怕,又被搶了先機,一開始便被打得手忙腳亂,好在宋軍官和軍兵們在另一邊不斷向乞丐砍去,乞丐要分神應付,給了花杏兒不少喘息之機。漸漸地,花杏兒冷靜了下來,便越發得心應手。乞丐竹杖雖然招式詭譎,但花杏兒的遊龍掌法也是身法多變,不遑多讓,施展開來後一會在前,一會在後,叫人眼花繚亂。若論武功,花杏兒不在乞丐之上,但加上幾個軍兵以多欺少,竟就打了個平手。
乞丐見討不了便宜,心下惱怒,便想撒手離開,不料此時突然聽到一陣孩子嚎哭之聲,抬頭一望,只見廟門口站著一小男童,喊著:「娘!」原來小鐵疚睡醒了,走到門口找娘親,見了如此惡鬥場面,嚇得大哭。場中便只花杏兒一個女人,這一聲「娘」叫的自然是她,乞丐心裡對花杏兒懷恨,突然跳出戰場,向小鐵疚衝去,一把抱了起來。花杏兒大驚失色,撲過去搶,乞丐大笑,翻身跳走,一面跑一面唱道:「臭婆娘丟了兒子,心急如焚像個瘋婆子,本來只想討些米糧填飽肚子,誰料撿了個大胖小子,賺大發了我叫化子!」揚長而去。
花杏兒「心急如焚像個瘋婆子」,拔腿便想要追出去,但又想起女兒還在廟裡,折返回去抱起女兒,又想到帶著女兒怎麼救兒子,一時手足無措,急得淚如雨下。
宋軍官見狀道:「姑娘本是為了相助我等,才出手得罪了那瘋乞丐,我等本該知恩圖報,但是運糧乃是軍務,我等要是擅離職守,會被問個叛逃之罪。這麼著,我姓宋名國柱,乃是軍中一個小小的副尉,你要是信得過我,把孩子交給我,我誓保她平安,你辦完了事,到封州衙門找我,孩子要是少了根頭髮,我宋國柱把人頭還你。」
花杏兒雖然見他說得誠懇,但要把兒女交給別人,心裡難免不捨,但眼下又別無選擇,只好答應,把女兒交了給宋副尉,交代了幾句,便去追那乞丐。
她沿著乞丐跑的方向,一路向南追去。好在乞丐本來便只是要教訓教訓花杏兒,於是在一路上留下線索,好讓花杏兒跟上。花杏兒往南跑了一段,便撿到了一隻小鞋子,正是小鐵疚所穿。她再追,又撿到另一隻小鞋子。如此一路南下,追了大半天,跑了三四十里路,路上又撿到了幾件兒子身上衣物。她心如刀割,還待再追,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手腳無力,才想起自己已經差不多兩天沒有粒米下肚了。她把著急的心情強忍壓下,坐下拿出宋副尉給的蔥燒餅,大口大口吃下。她也看出來了,乞丐分明有意給自己引路,追到終點很可能就是個陷阱,她告訴自己,如果體力不濟,即便追上,也無法奪回兒子。
吃飽,又喝了點水,精神大振,繼續沿路追踪。她想通了,既然知道是個陷阱,跑快也沒用,不如慢慢走,保存體力,應付惡戰。如此向南又走了十多里路,線索突然轉向西邊。她沿著一條小路穿過一片密林,眼前突然出現一塊空地,只見幾十上百個乞丐,或坐或躺,聚在空地之中。先前那瘋乞丐,正躺在最前端,等著花杏兒。他見花杏兒來到,笑嘻嘻地坐起身,唱道:「歡迎歡迎,臭婆娘光臨,叫化子家貧,請恕沒有酒菜招待給您。」
花杏兒心下一凜,脫口問道:「你們是……丐幫?」
乞丐繼續唱道:「天下乞丐湊一湊,沒有一萬也有九千九,拉幫結派跟人鬥,只求三餐溫飽不用愁。我是幫主包打狗,婆娘今日與丐幫結下仇,不留下點東西休想走!」他剛唱完,後面百餘個乞丐齊齊和聲道:「休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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