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紅杏雨梨刀劍打,鳥飛虫來正邪分11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5NfMP8UGi
既往不咎
丐幫是天下人數最多的幫會。舉凡幫會,自然以保護幫會中人利益為要務,而丐幫作為乞丐的幫會,要維護乞丐的利益,自然便免不了與眾多正邪兩派的江湖人士結下仇恨,是以丐幫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不問正邪善惡,只為丐幫利益。這一次黃河發大水,本來許多乞丐乞討的對象,自己也成了難民,那乞丐的處境自然更艱難,於是便都來找幫主幫忙。前文提過,丐幫中人多數各自為政,只有在關乎全幫利害的事上,才會由幫主出面統籌,這一次便是如此。
二十多年前曾在五里林中與鐵見南一戰的幫主麻布衣,早些年死了,傳位於這位包打狗。包打狗本名包大狗,後來學了打狗棒法當了幫主,才索性改名為打狗。他當乞丐乞討時愛唱喏,後來像是唱上癮了似的,能唱的決不好好說,不能唱的沒必要便寧願不說。他說家中三五百人吃不飽,倒也不全是假,如今場中百餘乞丐,本來都等著幫主帶糧食回來開飯。
花杏兒雖然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但以前也曾聽鐵乘師說過丐幫,沒想到這次竟然遇上了丐幫幫主本人。但她被包打狗唱得煩了,當下怒道:「別唱了!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我一介女流,攜兒帶女,你堂堂一個丐幫幫主,擄走一個兩歲小童,羞也不羞?我兒何在,趕緊還我!」
包打狗哼了一聲,他身邊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乞丐忽地站起身沉聲道:「小婆娘休要對我幫主不敬!國有國法,幫有幫規,你壞了我丐幫的大事,自得要付出代價。」
花杏兒道:「你們丐幫還講不講理?你們想打劫人家的糧草,本來就有錯在先。數千個災民都等著那些糧草開飯,當中有老人也有小孩,你們跟洪水災民搶糧食,有違俠義之道,我制止你們何錯之有?」
老乞丐嘿嘿笑道:「人餓著肚子難免不講理。想講道理,求夫人行行好,先賞叫化子們吃個飽!」
這時包打狗也唱道:「婆娘休要再呱噪,江湖事,江湖了。今日若想帶走人,先過我丐幫打狗陣!」
話音剛落,乞丐們跟著喝了一聲:「打狗陣!」隨即起身退開,空出中間一塊地,花杏兒這才發現,小鐵疚一直都躺在空地正中,手腳被綁,不能動彈。她勃然大怒,便要衝前去,突然七個乞丐跳了出來,橫著竹杖,把她攬下。花杏兒怒喝道:「好,打就打!」說著一招「遊龍戲水」,灌滿全身力道的掌風一掃,一掌向七人打去。七人迅速散開躲過,隨即團團將花杏兒圍住,竹杖齊出,朝花杏兒打來。
這打狗陣也是丐幫先人留下的絕技,經過幾百年的千錘百煉,極盡巧思,步法奇詭,七人互為攻守,毫無破綻,最重要的是,守陣的七人本身武功無需多高,只需熟記招式,默契配合,便能發揮極大威力。丐幫幫眾極多,但大多武藝平平,練此陣法最為合適。當下這七人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若是單打獨鬥,每人都接不了花杏兒二十招,但合起來發動陣法,威力卻遠在花杏兒之上。
花杏兒一掌不中,見七棍齊來,全身上中下盤皆成對方目標,心下一凜,只能轉攻為守,數招一過,便知道厲害,對方竹杖攻勢繁密,急如雨點,她盡力防守,根本沒有餘力進攻,只得心裡叫苦。不過遊龍掌法身形詭變,也叫對方難以猜度,短時間內倒不致於落敗。但她救兒心切,心想如此打下去何時方了,當下把心一橫,掌風一變,一招「風雲從龍」,拼著身上挨幾下竹杖,全力攻向其中一人,心想只消打退一人,其陣自破。不料此舉早在陣法預料之中,一人遇險,五人齊力相救,六把竹杖橫七豎八地,硬生生把花杏兒的攻勢截下,還有一人,瞧準破綻,竹杖狠狠掃下,重重打在花杏兒背上。
這一杖力道兇猛,立時打得花杏兒皮開肉綻。花杏兒慘叫一聲,趴倒在地。七人齊齊停手,喝道:「起來接著打!」花杏兒眼見不是敵手,索性不打了,忍著痛,便往兒子爬去。七人見狀,又有一人一杖揮下,「啪!」的一聲,花杏兒背上又多一條血痕。七人再喝:「起來!」。花杏兒依舊不管,再往前爬。如此每爬一尺,便有一杖落下,花杏兒身上挨了十多杖,被打得血肉模糊,才總算爬到兒子身邊。她伸手想把兒子抱入懷中,此時一人大喝一聲,竹杖朝花杏兒的手打去,花杏兒不躲不閃,不料這一杖力道太大,花杏兒的手被打中彈開,竹杖卻停不下來,竟然「啪!」的一聲,重重打到小鐵疚的身上。小鐵疚吃痛,「哇!」的一聲慘叫,他瘦弱的身體受不了如此重擊,這一杖打在胸前,力透五內,立時傷了心肺,一口鮮血脫口噴出!
這一下變故驚呆了在場眾人,丐幫再無賴,也不至於眾目睽睽之下殘殺一個兩歲小童。而花杏兒則更是心如絞割,怒不可遏,這一仗打在兒子身上,猶如一刀砍下自己一片心瓣,體內一股火焰猛然狂爆,她撕心裂肺地怒吼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身子猛的彈起,一手抓住了那根竹杖一扯,把人拉到面前,然後一掌自上而下,重重撞上那人腦門。這一掌灌注了她全身內力,再加上悲痛之下的無名之力,可謂重逾千斤,只聽幾聲骨頭碎裂之聲,那人頭蓋骨連同頸椎竟硬生生被打碎,腦門凹下一大片,頭顱怪異地往後垂落,慘死當場。
包打狗見此突變,也不由得頭皮發麻,不知如何收場,本來只是想教訓一下多管閒事的臭婆娘,誰能想到事情如此發展。花杏兒也沒心思理會其它,只是不斷叫著:「疚兒、疚兒!」跪下查看小鐵疚傷勢。包打狗見狀,也沒心情唱喏了,只好支支吾吾道:「好,你過了打狗陣,孩子還給你。這混蛋失手傷了小孩,即便你不殺他,丐幫也得幫規伺候。你我恩怨便一筆勾銷了。你帶孩子走吧。」
此時花杏兒查看了小鐵疚,他胸口一道鮮紅血痕,皮開肉綻,受了內傷,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她解開了小鐵疚手腳上的繩索,一掌撫在兒子胸口上,給他輸送真氣,護住心脈。她抱著兒子緩緩起身,冷冷道:「一筆勾銷?你想得太美。孩子沒事便罷了,如若有個三長兩短,來報仇的便不止是我了,還有孩子的父親和祖父!」包打狗忍不住問道:「他父親是誰?」花杏兒冷笑道:「你現在才問已經太遲了。丐幫幫主包打狗,你等著吧,你最好希望永遠不需要知道!」
花杏兒轉身離開空地,包打狗不下令,也沒人敢攔。她離開了密林,回到大路上,背上傷口火辣辣地劇痛,她也沒有餘力去管了。她抱著兒子,一路向南快跑。她看看天色,已近黃昏。此處離寧口尚有六十多里路,即便徹夜趕路,也得天亮後才可到達。小鐵疚能撐得住嗎?他昏昏沉沉,氣若游絲,眉頭緊皺,彷彿很是痛苦。花杏兒擔心,孩子被擄走了一整天,也不知他們有沒有餓著孩子。她一面走,一面嚼爛了饅頭,餵兒子吃下。小鐵疚也不懂得嚼食,只能含在口中,慢慢和著口水融化嚥下。
花杏兒不敢休息,不停快跑,哪怕鞋已磨破,滿腳是血,哪怕把自己累壞累死,也必須盡快把兒子送到鐵乘師手上,她知道,鐵乘師必定能救回兒子,就像當年,鐵乘師救回自己一樣。當年也像今晚一樣,鐵乘師披星戴月,背著自己徹夜狂奔四十里,走索渡崖,智破佛偈,力戰猛獸。當年鐵乘師沒有放棄,如今自己也不能放棄。可是,花杏兒終於還是撐不住了,她的體力已經油盡燈枯了,她的肉體也承受不了更多的痛苦了,她突然眼前一黑,失去知覺,昏倒在路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輛馬車經過,車上斜斜插著一支鏢旗,旗上繡著一個盤大的「寧」字,正是寧遠鏢局的旗子。趕車的穿著像個鏢師,見到路上有人,趕緊停下下車查看,他扶起了花杏兒,月光下,面容依稀可見,他大驚失色,叫道:「是鐵夫人!」連忙把大人和孩子抬上車,驅車直奔鐵劍門。
——
花杏兒突然驚醒,一坐而起,叫了一聲:「疚兒!」才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房間的床上。天已大亮,小鐵疚就躺在自己身邊,沉沉睡著。她一探脈搏,小鐵疚脈象雖弱,卻呼吸平穩,總算撿回一條命,胸前傷口也處理過了。她再一看自己,身上傷口也都敷了藥,也換上了一件衣服。咦,這衣服好生熟悉,這本來就是自己的衣服,是以前留下在鐵劍門沒帶走的衣服。她再看清房間,才發現這裡就是鐵劍門,這裡就是自己的房間,也是鐵乘師的房間,一切都是那麼地熟悉,卻也那麼地遙遠。
這時,「咚、咚、咚」有人敲門。然後一把聲音問道:「杏兒,你醒了嗎?」
花杏兒心裡怦怦亂跳。連日來她拼了命地趕回鐵劍門,卻還沒有想過,見了鐵乘師該說些什麼。現在鐵乘師離自己只有一門之隔,她心裡多想撲倒在他懷裡,向這個世上唯一真心愛護自己的人,傾訴自己的苦楚和委屈,但她此刻又愧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她實在沒有臉面再見自己曾經的丈夫,也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過去。若非自己昏倒被帶了回來,她大概只會把兒子和一封書信偷偷留下,然後拔腿便逃。她「噗通」一聲跪下,道:「師郎,我對不起你。」話一出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多麼哽咽,才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鐵乘師推門進來,想要扶起她,她別過頭,推開鐵乘師,繼續道:「師郎,你聽我說,我對不起你,我不配當你的妻子。我本來再也沒有臉面見你,我來,只是要把兒子還給你。」
鐵乘師一怔,走到床邊,撫著小鐵疚道:「這便是我們的孩子?是個兒子?」
花杏兒哭著道:「孩子出世以來,多災多難,多番受傷,以致身體虛弱,食不長肉,怕冷怕熱,常有小病小痛,這些都是我這個當娘的所害,我是世上最、最、最無能的母親,我不配當你的妻子,也不配當孩子的娘親!我把他交給你了,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是大英雄,是最好的丈夫,也會是最好的父親,我求你好好把他養大,莫讓他再受半點罪,只有把他交給你,我才能放心。」
鐵乘師長嘆一口氣,道:「杏兒,我看得出來,你為了保護孩子,已經盡了全力。孩子身上有一道傷痕,在你身上卻有足足十七道!告訴我,是什麼人下的毒手?」
花杏兒狠狠道:「你放心,這個仇,我自己會報!一定會報!」
鐵乘師問:「你難道想丟下兒子不管了嗎?當初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你一走了之?你留下的信寫的是我們成婚時的誓言,究竟是什麼意思?這些年你又遇到了什麼事?你一去三年,我就找了三年,我天天都在想你,今天終於見到了你,你可知我心裡有多高興?可是你留下兒子,卻不願再作我妻子,你可知我心裡有多難受?你難道就不能給我一個解釋?」
花杏兒忽然狠狠刮了自己一巴掌,哭道:「過去的事我沒臉說,我說不出口,求你不要再逼我了。我蠢,我笨,我犯的錯,我造的孽,我自己受著,不能報在兒子身上,所以兒子必須跟著你,離我越遠越好!」
鐵乘師握起花杏兒的手,柔聲道:「好,我不問。我說過,我愛的是我們的將來,不是你的過去。這句承諾今天依舊有效。你留下,我們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花杏兒把手掙脫,別過頭道:「不,師郎,這次不行了,不可能了。你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你帶我三顧醫廬,披星戴月,走索渡淵,勇戰猛獸,成婚後更是相敬如賓,恩愛體貼,無微不至,爸媽待我疼愛有加,有如己出。我在這裡一年的歲月,是我一生中最美滿,最幸福的日子。可是,這樣的日子卻是被我自己親手所毀,我這一輩子欠下最多的,就是你,可是我還不了了。破鏡難圓,覆水難收,我再也無法回去了。從此以後,你把我忘了吧。你如若再逼我,我只好死在你面前!」
鐵乘師忍不住眼眶泛淚,哽咽不語。他一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三年前得知花杏兒無故失踪,他強忍著悲痛,在人前依舊是堅強爽朗的代掌門,只有在夜深無人時,才敢偷偷泣不成聲。但他依舊相信兩人會有重聚的一天,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花杏兒是真的要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
花杏兒擦乾了眼淚,爬到床邊,輕撫著小鐵疚的臉,道:「我給孩子取名『疚』,愧疚的疚。大概這個名字不吉利,才使得他多災多病,你幫他改一個吧。疚兒身子很虛弱,你千萬要找個好大夫給他看,要好好調理好,你要教他你的本事,讓他長命百歲。你要多陪著他,說話給他聽,他晚上怕黑,你要抱著他睡。他能聽懂人話了,也能說些單字了,但卻還不懂得叫爹,你要慢慢教,別跟他急,畢竟他沒見過爹爹。我不在時,他……他大概會想娘的,好在他還小,應該很快會習慣的吧。」她深深親了兒子一下,又道:「疚兒,疚兒,以後娘不在身邊,你要聽爹爹的話,知道麼?」
鐵乘師哽咽問道:「你決意要走了嗎?」
花杏兒點點頭。
鐵乘師又問:「到哪裡去?」
花杏兒道:「不知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會好好活下去的。」她心想,還要好好養大女兒,但這話當然說不出口。
鐵乘師再問:「你以後也不會來看兒子了嗎?」
花杏兒搖搖頭道:「我也沒臉見兒子。」她說完,起身走出房間。
鐵乘師叫道:「慢!」他一頓,繼續道:「無咎。既往無咎。我給兒子改名,鐵無咎。」
花杏兒忍不住眼淚又奔湧而出,慘然一笑,道:「謝謝你,師郎。這個名字好聽多了。」
兩人淚眼相望良久,花杏兒道:「師郎,你也憔悴了,也瘦了。你也要保重。」說完,她轉身,離開了。
鐵乘師怔怔的看著花杏兒離去,又怔怔地看著熟睡的鐵無咎,鐵無咎閉著眼睛皺起眉頭,彷彿在夢中也在受著驚嚇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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