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紅杏雨梨刀劍打,鳥飛虫來正邪分22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2XD3VyzIh
以恩報仇
樹上的葉子一片片變黃,枯萎,落下,就像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梁人鳳離家已經快兩個月了,仍未返回,花杏兒的心裡也一天比一天焦慮起來。
秋去冬來,天氣漸漸轉冷,山上的寒冬來得更早,這一天晚上,終於迎來了第一場雪。花杏兒在屋內點起火炭盆取暖,抱著兒子躲在棉被之中,想著梁人鳳臨走前的話。鳳郎不會拋下我們娘兒倆的,天已入冬,他遲遲未歸,肯定是出事了。被人打傷了?被人捉了?會不會是太乙觀?會不會是鐵劍門?和過去幾天一樣,她想著想著,在焦慮中沉沉入睡。
一覺醒來,她到門外一望,只見四周白雪鋪地,光禿禿的樹枝上積滿了白霜,遠處山峰也變成一座座白色雪山,整個世界突然變成沒有色彩的黑白,彷彿在反映出她此刻的心情。老天爺意猶未盡,天上猷自飄落著細細雪花。地上的雪看起來平整圓滑,沒有半點瑕疵,更沒有半個腳印。和過去幾天一樣,還是看不見梁人鳳的身影。
她忍不住了。她給兒子穿好了厚厚的棉衣,再用一張小棉被裹好,自己也把棉襖穿上,收拾了些細軟,也把梁人鳳留下的匕首貼身帶上,便抱著兒子出門下山。雪不太厚,但走起來依舊舉步維艱。管不了那麼多了,鳳郎肯定出事了,他回不來,那我便去找他。先去澐陽,多半能打探到一點消息。
她想著想著,越走越急,這條下山的路她走過很多遍了,即便如今四周一片白茫茫,她還是依稀能分辨出那條山路。不料下坡的路積了雪,雪融成冰,變得奇滑無比,她突然腳一滑,摔倒在地。她緊緊抱著孩子,但行囊卻滑了開去,她伸手一抓,抓了個空,行囊滑落到路旁山坡之下,被卡在一株小樹根上。她著急了,爬起身把兒子輕輕放在路旁小樹下,再小心翼翼地爬下山坡,伸手去拿行囊。她的手越伸越出,就差兩寸便到了,突然腳上再滑了一跤,她整個人失去重心,滾落山坡,也不知滾了多遠,後腦突然撞上一棵樹幹,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留在山坡上的小梁疚,也不知是餓了還是冷了,突然開始嚎啕大哭起來。一個剛學會搖搖晃晃走路的嬰孩,在襁褓裡掙扎著想爬起身,但是一張棉被包得紮實,他卻掙脫不開。他嘴上口齒不清的喊著「媽媽」,但卻沒有把母親喚醒,而是引來了一頭灰狼。牠在遠處趴下身子俯了良久,才慢慢走到孩子身邊。小梁疚看見一個狼頭湊了過來,天生的直覺感到驚恐,哭叫得更大聲。灰狼伸出鼻子嗅了嗅,忽然一口把孩子叼了起來,回頭便跑。
——
花杏兒在朦朧之中,覺得有人在拍打自己,叫著:「小杏!小杏!」她醒了過來,覺得後腦痛得火辣辣地,揉眼一看,叫醒自己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樣子長得很可愛,似乎曾經見過。她捂著後腦想了一下,突然叫道:「七姐!是你救了我。」
七姐搖搖頭道:「不不不。我沒救你。你只不過暈了過去,過些時候遲早會醒的。我只不過是把你叫醒而已。」
花杏兒說:「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七姐眨著眼道:「那當然。當年我說過會關照你一次,我這就來關照你了。你別以為我叫醒你沒甚麼大不了,我是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很緊急的事情。」
花杏兒問道:「甚麼事情?」
七姐道:「你兒子被狼叼走了。」
「甚麼?」花杏兒叫了起來。她這時才想起昏倒之前發生了甚麼事,慌忙往山坡上爬。山坡又斜又滑,她爬得很是艱難狼狽,可是七姐卻施展起輕功,兩個起落便到了上坡上。她在山坡上催道:「快,快點啊。遲了你兒子性命難保。」
花杏兒心一慌,腳一踏空,反而又向下滑了數尺。她急得哭了出來,叫道:「七姐,你別管我,求求你先去救我兒子!」
七姐卻眨著眼說:「那怎麼行,你只不過幫我捉了一隻土撥鼠,雖然是很難得的一隻土撥鼠,但我把你叫醒,在很關鍵的時候把你叫醒,便已算把這恩情還清了,了了我快兩年以來的心結,如今你我難得兩不相欠,無恩無怨,我怎能無端端又去幫你救兒子?」
她一邊長篇大論在說,另一邊花杏兒沒有停下,繼續在爬。她雙手抓在雪上,冷得手指頭都麻痺了,才想起身上有一把匕首。於是拔出匕首,插在土裡,一步步往上爬。好不容易才爬上山坡,一看,兒子果然不見了,她的心立時冷了半截,急得手足無措。七姐搖頭嘆道:「終究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越是緊急的事,越是要冷靜處理啊。你仔細看看,地上還有狼的腳印。」花杏兒被一語點醒,忙擦掉眼中淚水,找到了腳印,跟著腳印追了過去。
追踪了一段,便隱隱約約聽到小孩哭聲。花杏兒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小梁疚的名字,想讓孩子聽到媽媽的聲音。不久來到山邊一個小山洞前,一看又大吃一驚,原來是一處狼窩。四頭灰狼在洞口徘徊,孩子哭聲就從洞內傳出來。
花杏兒腦中只有兒子,忘了危險,就衝了過去。狼群警覺起來,發出狼嚎吼叫,紛紛守在洞口。花杏兒急了,拔出匕首上前驅狼,不料狼群甚是凶悍,雖不主動攻擊,卻死守著洞口不去。花杏兒逼著自己靜下心來,回想著荒廢多年的武功招式,一衝上前,和狼群搏鬥起來。兩隻灰狼一躍而起,向花杏兒面門撲了過來,花杏兒左手護頭,右手匕首一揮,劃傷了一隻,另一隻卻一口咬住左手臂。花杏兒不知哪來的力氣,怒喝一聲,身一轉手一甩,連狼帶著手上一塊肉遠遠甩開,手臂登時鮮血噴湧,染紅半個袖子。還沒來得及感到痛,又一頭狼撲了過來,咬住了小腿。花杏兒匕首往下一捅,插中灰狼背部。灰狼吃痛,放開了花杏兒,最後一頭似乎害怕了,作勢盯著花杏兒,卻沒有攻上來。花杏兒趁機衝入洞內,只見兩三隻幼狼圍著一個嬰孩在嚼食,正是小梁疚。花杏兒嚇得魂飛魄散,幾乎暈了過去,上前一腳把幼狼踢開,一手把孩子抱起,退到洞外。
洞外幾頭灰狼又已擺好了陣勢,把洞口團團圍著。花杏兒心裡叫苦,如今一手抱著孩子,更難戰鬥,只好揮動著匕首驅狼。這時幾隻幼狼從後追了出來,大灰狼似懂人性,看見幼狼沒事,竟漸漸放鬆了戒備,慢慢退出一條路。花杏兒見狀便也慢慢一步步地退走,直退到兩三丈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低頭查看孩子。
小梁疚奄奄一息,哭聲已幾乎細不可聞。好在身上穿了厚厚棉衣,又裹了一層棉被,減緩些許傷害,此時棉被棉衣都已被幼狼咬得稀巴爛,露出身上多處傷口,鮮血不停汩汩流出。花杏兒一看,只覺天旋地轉,心痛得在滴血。她慌慌張張地把身上衣服撕下,想幫孩子止血包紮,但傷口太大太深,鮮血頑固地不斷如湧泉般流出。
七姐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她探過頭來,見了這情況,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搖頭道:「可憐的孩子,怎麼就碰上一個不懂醫術的笨娘親呢?」
花杏兒靈光一閃,突然道:「七姐!你是大夫,你會醫人!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兒子!」
七姐還是搖搖頭,剛要說話,花杏兒搶著道:「我知道,你常說,兩不相欠,你救了我兒子,我一定把恩情還給你。」
七姐眨著眼道:「可是你能用甚麼來還呢?」
花杏兒急道:「你讓我做甚麼都可以!做你的丫鬟,一輩子幫你洗衣做飯,再不然,我、我、我,你不是拿動物煉藥嗎?你要拿我煉藥也可以,心肝脾肺腎,我都讓你切下來!」
七姐皺眉失笑道:「拿人煉藥?你把我當甚麼人了?這些我都不要。你快點再想想,遲了就來不及了。」
花杏兒看著兒子在自己眼前,哭聲越來越細,呼吸越來越弱,卻急得甚麼都想不到,突然看見一旁的匕首,便拿起匕首架在咽喉上,道:「你殺了我吧!殺一人,救一人,兩不相欠!只要救了我兒子,我花杏兒的命你拿走!」
兩年前兩人見面時,花杏兒不願透漏身份,稱自己作「小杏」。這時她情急之下,突然說了真姓名。小杏和花杏兒本來也沒差多少,不料七姐聽了這個名字,卻突然一震,眨著眼問道:「你叫花杏兒?你就是花杏兒?」
花杏兒猛地連連點頭。
七姐眼珠一轉,突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點點頭說:「好,既然你是花杏兒,那我可以還你一個人情。」
她推開了花杏兒,拿出一瓶藥粉,灑在小梁疚傷口上,傷口即時止血。她又拿出一粒藥丸,用嘴嚼碎了,再餵給小梁疚服下。
花杏兒雖然不知道七姐什麼時候又欠了她一個人情,但見她出手了,心放下了一半,這時,才突然感到渾身疼痛。滾下山坡便已是遍體鱗傷,惡戰灰狼又添了兩處傷口,手臂的傷尤其嚴重,一塊肉被扯掉,仍血流不止。但這點「小傷」,她也不敢再求七姐醫治,只是自己默默扯下衣服胡亂包紮好。做完了這一些,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終於體力不支,再度昏了過去。
等到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已回到家中了。火炭盆在燒著,把屋裡烘得暖洋洋的。然後便聽見「咿咿呀呀」地,轉頭一看,小梁疚躺在自己身邊,已然醒了。雖然全身都被紗布包了個嚴實,但一雙大眼睛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停溜轉。
花杏兒喜極而泣,伸手便要抱孩子,一旁的七姐叫道:「慢!輕著點,孩子傷口還沒好,亂動便會裂開。」
花杏兒心痛如絞,忍住手不敢抱,只在孩子額頭深深親了一下,哭道:「疚兒,疚兒,是娘對不起你,是娘害了你,害你受了這些苦。」
七姐點頭道:「知道就好。這種見鬼的天氣,你還帶孩子出門,真是笨到了家。幸好沒傷及內臟,性命總算是保了下來,但是長大以後會留下什麼後遺症,連我都說不准。一個孩子便已應付不了了,將來肚子那個再生下來,我看你怎麼辦。」
花杏兒聽了一驚,問道:「肚子那個?」
七姐眨著眼道:「你還不知道?都快三個月了。」
花杏兒傻傻怔住。這是鳳郎的孩子,鳳郎,你要當爹了,可是,你現在何處?
七姐又問:「你男人呢?這種時候,怎麼不在家看好老婆孩子?」
花杏兒喃喃道:「他說好入冬前回來的,他肯定是出事了。我……我必須去找他。」
七姐突然罵道:「你真是個笨女人。孩子都被你害成這樣了,你還在想男人?身懷六甲,天寒地凍,你還要出去為男人奔波?難道是想再害死那未出世的孩子?難道沒了男人你就活不成了?」
花杏兒受了這一頓痛罵,心裡剎那間想了許多。沒錯,自從母親離開後,自己身邊一直都有個男人照顧著,呵護著自己,害得她也幾乎忘了如何一個人活著。如今當了母親,她更必須要堅強起來。沒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了,不能再讓孩子受到半點傷害了。這一頓痛罵,罵得她渾身舒坦,精神大振。她突然笑了,笑著道:「七姐,謝謝你罵我。你罵我的樣子,就像是我親姐姐一樣,又像是我娘一樣。我知道錯了。以後我有什麼不對,希望你再罵罵我。」
七姐聽了,倒有點不知所措。她口吃吃道:「別別別。我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無恩無怨。沒有甚麼以後,你我恩怨已清,兩不相欠,以後不會再見了。」
花杏兒道:「有的。你救了疚兒,我還欠你一個人情。」
七姐眨著眼說:「不不不。這個人情,鐵見南替你還了。」
花杏兒聽了一驚:「鐵見南?鐵劍門的鐵見南?我爸?你……認識他?」
七姐哈哈大笑,道:「沒錯!我跟你說,好多年以前,他本來應該要死的,可是卻偏偏死不了,還得了個大好處,都是我造成的。所以啊,他欠我一個人情。我等了二十年,始終無法還清這筆恩怨,一直是耿耿於懷。」
花杏兒睜大了眼睛道:「二十年前?那時你才……五歲?六歲?」
七姐笑道:「你看我樣子像個大姑娘,對不對?嘻嘻嘻,二十年我遇見他們時,就已快三十了!嘻嘻嘻,那時,他們也以為我不過十五六歲!」
花杏兒揉了揉眼,不敢置信,眼前這位「姐姐」竟然已經年近半百。
七姐接著道:「總之,今天我終於想到了一個還清這筆恩怨的辦法,嘻嘻嘻,真是太聰明了我。」
花杏兒問道:「是什麼辦法?」
七姐眨著眼道:「辦法就是你呀。鐵劍門四處找你,全江湖都知道了。你花杏兒是鐵見南的兒媳,但是卻只有我知道,你竟然和另一個男人躲在這裡雙宿雙棲,連孩子也兩個了。你紅杏出牆,背夫出逃,就是和鐵家結下了仇。我救了鐵家仇人的兒子,便還清了當年對鐵見南的恩啦。」
花杏兒見七姐竟然把自己的醜事毫無掩飾毫不留情地說了出來,不禁臉紅到脖子上,說不出話來。
七姐繼續得意地說道:「所以說,你我兩不相欠,以後無需再見。」
花杏兒腦中靈光一閃,突然道:「不!你我恩怨未清,你還欠我人情。」
七姐嘻嘻笑道:「好,聽聽你有何狡辯。」
花杏兒神秘地笑道:「你怎麼也沒想到,這孩子,姓梁名疚,可是,他的親生父親,卻其實是鐵乘師!」
七姐聽了心頭一震,笑容變得僵硬。
花杏兒繼續道:「你通曉醫理,算算日子,便能知真假。我離開鐵劍門時,已懷孕兩個多月。這孩子既是鐵家的血脈,又是鐵家仇人我的血脈,所以你救了他,有恩又有怨,等於白幹一場。」
七姐狂抓腦袋,很是惱怒,叫道:「即便如此,我在雪地中把你叫醒,也已還了土撥鼠之情,鐵見南尚欠我人情,你我卻已恩怨兩清!」
花杏兒摸透了對方脾性,笑著搖頭道:「不對不對。若非七姐最後出手相救,憑我自己也無法救回孩子,所以七姐叫不叫醒我,全無關緊要,我遲早自己會醒,這個恩我不認。」
七姐漲紅了臉,瞪圓了眼,卻想不出駁斥的話,敢情自己這一天是白忙活了。
花杏兒又柔聲說:「七姐,七姐姐,你別生氣,我求你的事很簡單,我只是希望你多來陪我聊聊天,我從來沒有姐姐,我只是想有個姐姐,說說話而已。」
七姐大大搖頭道:「不行不行。我沒有妹妹,我不能當你姐姐。當朋友也不行,有朋友就有恩怨。算了算了,反正這兩筆恩怨也欠下多年了,以後總有機會還上。現在孩子救也白救了,此間事已了,我要走了。」
花杏兒還想再留,七姐一個翻身跳出窗外,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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