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動了窗簾,使得陽光偷偷跑進房間,落在床上。
迪亞歌睜開眼。
渾身的疼痛轉瞬重新佔據每道神經。這種要命的感覺讓他不想多動,但他的腦筋還是很清楚。昨天黃昏,一路到整個晚上,疼痛的折磨讓他不斷轉醒,時而高熱不退,時而渾身冷汗,還將肺裏的瘀血吐了一地,虛弱得他以為自己會死,但他還是咬緊牙關撐過去了。在這樣折騰的夜晚,他知道是羅莉塔一直伴在他身邊照料他。
他慢慢撐起身來,看到她就伏在床邊,沉沉熟睡。她的臉龐,沒有了平日的紅潤光彩,他知道為了照顧他,她幾乎整晚沒有合過眼睛,直到接近天亮他的情況穩定下來,她才累得控制不住眼皮。
即使睡著了,她的眉頭仍然緊鎖。
感覺自己的體力恢復了一點點,他輕輕下床。雙腳著地發力之際,胸口和上腹劇烈一痛,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當適應了那道痛楚,他自覺勉強可以走動了,才緩慢走到衣櫃,取來一件外套,轉身輕輕蓋在床邊熟睡的羅莉塔身上。
辛苦你了,羅莉塔。
他伸手柔柔地為她整理額上的亂髮,不讓它們騷擾她的沉睡。
他知道自己錯了。
他以為把所愛的人安置在安全的彼岸,自己放手一搏便可以無所畏懼,但那刻在大炮塔樓裏,面對沒有後路的孤軍作戰時,他發現自己渾身失去力量。僅僅憑著一口氣,他完成了任務,卻找不到他可以倚仗的意志,走出那片煉獄般的廢墟。他記得樓塌當時他失去知覺之前,他相信自己要死了,但竟然沒有感到不捨,還放任自己墮入那片黑暗之中。
再次回到愛他的人身邊,他才重新感覺身體屬於他自己的。
縱然仍然渾身痛楚,但他相信自己能夠活下去。
抬眼,從窗簾透進來的陽光吸引了他。
他走近窗台,將窗簾拉出一道縫隙。
外面的陽光讓他不禁眯起眼睛,瞳孔適應了光線,外面明媚的陽光底下亮麗的天色映入眼簾。
是的,還活著,真好。
雖然他不曾放棄,但他相信這樣的狀況下還能活著,他實在要感激上天賜給他的好運氣。
窗外看到的是維格農場。不同於往日,本來平坦的農場地上築地了一個一個帳幕。此刻,眾多的帳幕卻是沉靜的站著,只有飛鳥飛過發出的鳴聲。
對了,攻打軍部,革命隊伍應該已經出發。一切順利嗎?
他低頭想了想,最終悄悄走出房間,留下仍在沉睡的羅莉塔。
他的目的地不遠,不過是旁邊的大廳,這短短的一段路,讓他重拾雙腿的感覺,讓他覺感自己的狀況並不太糟糕。
靠近大廳,知道大廳裏有人,因為他們的聲音從門縫傳出。
「事情發展真快!想不到突然就來到了這樣的生死對決。」是父親的聲音。
「嗯,有時是欲速不達,有時卻轉瞬就走上直路。我們都盡了力,現在就看幸運之神站在哪一方了。若果真的輸了,我也只能認命。」另一個是福特。
「還未有結果,你這麼快就氣餒了?不像你啊!」
「我當然也不認為我們會輸,只是希望那些年輕人都能活著回來吧⋯」
「這樣的大戰,死傷在所難免。只要最後取得勝利,就算是告慰曾經付出性命的人。」
「理性上,的確只能這樣想。可是想到那些年輕人也是某位父親的兒子,我就想起我的羅歐。如果羅歐為此而犧牲了,即使盼來的成功如何甜美,大概我也無法高興吧⋯杭德羅,我的想法很自私吧?」福特自嘲的笑了笑。
杭德羅搖搖頭。「這是人之常情吧。這種體會,我比你來得更深哩。」
「嗯,是的。你應該不是昨天才知道迪亞歌的秘密吧。」
「我只是能夠感覺到這孩子在獨自承擔些什麼。要是我肯放下主觀思想,我應該一早就能發現梭羅就是他。只是⋯」杭德羅低下頭。「心裏實在不想他冒險,卻又不能自私的把他綁在安全的區域裏,所以自欺欺人的不相信他會是梭羅,那麼心裏就可以少受些煎熬,結果,即使有那麼多顯然易見的線索,我都強迫自己視若無睹。難道我不比你更自私嗎?如果我可以更有承擔,迪亞歌就不需承受那麼多了。」
福特拍拍杭德羅的肩。「是你的兒子自願為你承受的,你要做的不應該是自怨自艾,而是珍惜他的心意。」
「我知道⋯但也不代表我看到他傷得這麼重會不心痛啊!」
「我明白的。我看著迪亞歌長大,加上這段日子的並肩作戰,我早已視他如子侄,看到他被這樣扛回來,我都覺得心痛,何況是作為親生父親的你。只願他的付出可以到此為此,接下來革命軍贏回來的自由會成為他付出的回報。」
「是的。但願接下來我能為他擋開一切風雨,即使要賠上我這條老命。」
已經來到大廳門外的迪亞歌,聽見父親的話,一種複雜的心情湧上心頭。就算是在做著自認沒錯、甚至是為了家人好的事,也不代表不會對他們帶來困擾。會困擾,因為那都是自己最愛的家人,是恨不得犧牲一切也要保護周全的家人,所以,對於父親的這份心意,迪亞歌一早就明瞭,也決定以同樣的心意回應。
雖然早已了解,但親耳聽見,還是不能不感到一陣感動。
心裏的激動同時讓胸口一陣疼痛,迪亞歌只得伸手撐向大廳的門,以免自己失去平衡。
這一伸手,卻推動了大門,發出了聲響,惹起了大廳內二人的注意。
杭德羅看到是迪亞歌,急忙跑過去,一把扶住他。
「怎麼下床了?!你應該躺著好好休息嘛,怎能自己亂跑了!是哪裏痛了嗎?來,慢慢來,先坐這裏。」杭德羅扶著迪亞歌慢慢走到大廳的梳化旁,小心讓他坐下。
迪亞歌努力壓下痛楚感覺,面上掛上微笑,就是為了讓父親安心。「我已經好多了,感覺起來走走,人會痊癒得比較快嘛。」
「這是什麼謬論了,真是的!」杭德羅伸手摸摸兒子的額,確認他已經退燒,一面緊張的神情才稍為緩和。
迪亞歌俏皮的笑了笑,轉向福特,說:「福特叔叔,歡迎回來。」
福特點頭。「我興幸我們合作無間;第一局我們贏得漂亮。」
「第二局已經開始了吧?」
「嗯,是的,已經出發。說不定此刻雙方已經遭遇了。」
迪亞歌瞄到桌上的革命軍行進圖,不禁略略靠前,想要仔細閱讀上面的標記。
「難道迪亞歌就不放心把第二局交給革命隊伍嗎?」
「不,革命隊伍在這方面所做的功課,必定比我多,我怎會不放心。只是,像我們這些在旁邊等著的人,誰也想儘快知道結果吧。」
「放心,暫時傳來的都是好消息。途中遇到的阻礙沒有想像中那麼強,各線部隊非常成功向軍部推進。」
「那很好。那麼下一步是…咦?你們打算以總督府為據點?」迪亞歌再靠近點桌面。
「是計劃之一。但部隊會隨機應變。我們不知道雷蒙會如何變動部署,現場的變陣只得靠各位領隊了。」
「你剛才說部隊進攻沒有遇到頑抗嗎?」迪亞歌的目光沒有離開地圖,他在比畫著圖上的藍色圓點。雷蒙手上有多少兵,他大概知道,所以這些圓點引起他的疑問—防守和保護軍部的軍力顯然與總軍力的比例不符。雷蒙到底是在想什麼?
「應該是比預料中輕鬆。不過,可能越接近軍部,遇到的阻撓會越大。」福特說。
不對!如果圖上軍力駐防的位置是正確的,雷蒙就犯了嚴重的致命錯誤,竟然留下幾個要命的防守盲點,還要讓革命軍發現?如果換著是別人,或許就是會有疏漏,但那是凡事預留一手的雷蒙。基於對雷蒙的了解,面前的地圖讓迪亞歌感到心裏一陣恐怖。
「可能雷蒙低估了革命軍,以為是烏合之眾,不足為懼。」杭德羅推測。
是這樣嗎?迪亞歌卻不敢放鬆。如果是,他大可以安心;但是倘若不是,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誘敵之計。不過,把敵人都引來包圍自己,不是很危險嗎…啊,除非…
迪亞歌著急的拿起地圖。
「你們有確認過雷蒙的位置嗎?有嗎?」
「怎麼了?迪亞歌你想到什麼了?」
「我們的情報顯示他就在軍部。有什麼問題嗎?」
「這情報有多可靠?」迪亞歌已經把焦點移離地圖上的藍點,卻以軍部為中心一路向外掃瞄,腦海裏浮現鎮上建築的實際情況。
「屬於第三類情報,可靠度中等;不過,因為雷蒙沒可能不鎮守大本營,而且軍部部署的軍力最強,我們也就沒有進一步核實。難道你認為雷蒙不在其中嗎?」
「雷蒙不是個會乖乖等你來消滅的人。記得上次把你從軍部監獄救出來那件事嗎?他能利用敵人的心理,而且他總是留有後著。」迪亞歌的手指掃到地圖一處離開軍部不遠的地方,腦海裏的影像與面前的地圖重疊。「糟了!是這裏!你們有沒有調查過這裏?!」
福特湊過去看:「這裏是…南印度貿易公司的總部大樓?沒…沒有呢。這裏有什麼問題了?」
「記得那道雷蒙運輸大炮來聖德斯科的情報嗎?幫助雷蒙把大炮運來的正是南印度貿易公司。當中有一道消息我們一直大惑不解,就是南印度公司運來的大炮部件,看來比起要建一座大炮所需的略多,最後軍隊卻只是得到一台大炮而已…」
「啊!你的意思是,南印度貿易公司私自組裝了一台大炮嗎?」杭德羅掩不住驚訝。
「可能不及軍隊那一台厲害,但很可能是一台短程射炮。更大的問題是,我們尚且能夠推測到,雷蒙又怎麼不能。說不定他已經將南印度那台大炮據為己有…」
「而將我們的隊伍引到軍部,就是為了以大炮殲滅嗎!?」福特心裏一陣恐怖,連忙站起來,走到大廳的落地窗前,望向城鎮的方向。此刻,城鎮上方仍然是陽光燦爛。
「以防萬一,立刻派人去通知領隊們,提防注意。另外,還要派人去調查一下南印度公司這幢大樓,以策安全。」
杭德羅搖頭。「可是所有革命軍人員,還有鎮上的壯丁們,全都投入作戰了。現在農莊裏只剩下老弱婦孺…」
「至少…至少也得調查這幢大樓,萬一雷蒙真的在這設了陷阱,也能盡力扭轉一下。」否則,若真有大炮恭候,革命軍難免會迎來沉重的失敗。
「我同意你的看法,只是…只是萬一雷蒙真的在裏面,前去調查將不是一樁簡單的任務了。現在還在這個農場裏的人,根本沒有一個人能夠勝任。」福特忖道。
「…」迪亞歌明白,但眼前的情勢不等人。「不如…」
「讓我去吧!」杭德羅搶著開口。
「爸爸!」
「騎馬我會,雖然劍術不是很好,但劍我還是拿得起。如果大樓裏沒人,不過是做一趟跑腿;如果真的有什麼大炮,我會有辦法銷毀它的。」
知道父親是寧可犯險,也不讓他牽涉此事,迪亞歌卻無法安然讓他胡來。「是怎樣的辦法?」
「這個…這個……就把它從窗戶推出去,應該就毀掉了。」
數噸重的大炮,是一個人可以扛起丟出窗戶的嗎?但最主要的問題也不是這個。「你打算怎麼靠近大炮?怎樣靠近那棟大樓?」
「怎樣…怎樣?」杭德羅啞口無言。
福特搖頭。「過橋後到市集的路上不是沒有駐兵,所以要到達大樓,要不就躲開他們的視線,要不就擊退他們。如果雷蒙在大樓裏,大樓的防守也不會簡單。連這些都沒有了然在胸,杭德羅,怕只怕你未必能勝任…」
「這…這…只不過是我未熟讀地圖,我現在把它記熟就可以了。」杭德羅站起來想要搶過兒子手上的地圖。「我可以的…」
迪亞歌捉住父親的手。「夠了,爸爸。你不要勉強了。還是…讓我去吧…」
「不可以!」迪亞歌的語音未落,大廳門口傳來一聲嬌叱。三人望過去,看到鼓起腮的羅莉塔。羅莉塔走向迪亞歌。「你不可以去!你是不要命了嗎?!」
「我…」
「昨天才在死神處轉了一圈,你認為以你現在的情況前去,會比杭德羅叔叔好得了多少嗎?你這樣跟把性命賠進去有什麼分別呀!」
「我…我知道。」迪亞歌低下頭。
「那你就不要去嘛!不要去!不要去!不準去!不準去!嗚…」強蠻的態度又再到了極限,羅莉塔擔心的眼淚再也藏不住。
迪亞歌踏前一步,將她擁入懷中。
她在他懷抱中更是忍不住飲泣。
「嗚…迪亞歌,求求你不要去,好不好?嗚…求求你…這樣你會死的…嗚…」
「…羅莉塔…」他輕撫她的秀髮。「我知道這樣形同把生命押進去,但是現在在對岸奮戰的人們,哪一個不是押上了自己的性命?一想到他們正懵然不知身處巨大危險當中,我們又怎能坐視不理?」
「可是…可是…」
「如果我們不阻止雷蒙,大家就會白白犧牲生命,你願意看到嗎?」
「我…」她在他懷中用力抽泣,但最終還是慢慢搖了搖頭。
「我答應你們…」他撫著她的頭髮,同時抬頭看向父親。「我不會勉強。可以智取,盡量不力敵。你們就讓我去吧,好不好?」
羅莉塔已經無法再說一個「不」字,杭德羅則只是含糊的應了聲,便別過面去不看兒子,他不希望他看到他眼裏不安的淚。而福特,只能嘆口氣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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