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失去記憶,但迪亞歌總算清醒過來,而且傷勢也漸趨穩定,總算能緩一口氣。幾天有家不歸,已經讓父母擔心,羅莉塔終於肯乖乖回家休息。是睡得不太安穩,但勉強算是睡了一個晚上,補充了這幾天透支的體力。
天色剛亮不久,羅莉塔已經離開家門,驅車前往維格莊園。
朝早的莊園很寧靜。
走進大宅,羅莉塔首先在大廳看到貝納德坐在地上啕哭。
「貝納德,怎麼了?」
「姐姐。」他撲進她的懷裏。「嗚…嗚…哥哥是否永遠不會記得我們了…」
「不會的,他會記起來的。」她輕撫懷中孩子棕色的頭髮。「就算他真的不記得了,我們也可以重新讓他認識我們。只要他活著,我們就可以重新再來過啊…」
「可是…可是…嗚…我已經跟他說過很多遍我是貝納德,才剛剛說過了,轉過頭他又忘記了,或許該說他根本沒辦法將我們記進腦袋裏…我是不是…永遠不會再聽見哥哥喊我貝納德了……嗚…姐姐…嗚…」
無法重新記住任何一張臉嗎?
羅莉塔撫著貝納德腦袋的手仍然很輕,但她的心卻很沉重。
走進大廳旁邊的房間,羅莉塔赫然看到杭德羅背著睡床偷偷在擦眼淚。
「噢…對…對不起,杭德羅叔叔…」羅莉塔尷尬的別開臉。
杭德羅趕忙擦乾淚水,說:「不打緊。」
身後,迪亞歌坐在床上,距離這麼近,他卻對他們倆人無動於衷。
「他,還是沒有進展嗎?」
杭德羅搖頭。「完全沒有。莫說是恢復記憶,就連眼前發生的事,他也無法記得住。我實在沒有任何辦法了…」
「不可以放棄啊!叔叔。如果連我們都放棄,就沒希望了!」
杭德羅的眉頭鎖得更緊,聲音有點顫動。「我哪會願意放棄他啊…我只是…只是不願意看到他這麼痛苦……根本無法記得住,卻被逼不停去回想,腦裏一片空白已經很痛苦,我們卻不停提醒他他腦裏是一片空白的,不是讓他更痛苦嗎?忘記、被提醒、迷茫、再忘記、再被提醒,陷入更深的迷茫,這樣的無限循環,是我願意讓他承受的嗎?」杭德羅抬起頭,側身望向坐在床上的兒子。
羅莉塔隨著杭德羅的目光看過去,迪亞歌的眼裏仍是一片迷茫,雙手不停在抓弄自己的頭髮,嘴裏則在喃喃自語。她注意去聽他的聲音,聽見他說:「我是誰…我到底忘記了什麼?我到底是誰?被我忘記的人一定很難過的…可是我到底忘記誰了?我是誰啊…」他一直重覆這樣的話。
羅莉塔明白杭德羅為什麼會心痛,因為她身同感受;看到這樣的迪亞歌,她心裏也像被什麼重擊了一下。
一個無助的痛苦循環,沒有人會願意讓心愛的人經歷。
「杭德羅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
羅莉塔走向床邊,欺近迪亞歌,伸出手拉下他抓著頭髮的雙手,捉緊。他抬起頭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她的聲音很堅定:「如果這麼痛苦的話,就不要去想了。」
「…?」
「你不是誰,你就是你!你不用擔心,被你遺忘的人都會為了你好好活著。所以,不要逼自己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你也可以隨自己的心意活下去。你聽見嗎?」
迪亞歌放鬆了雙手,眼裏雖然仍然迷茫,但剛才廿崩潰邊緣的苦痛神色已經褪去。「我…」
她環抱著他。「你會活得好好的…」她的眼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滑落他的背上。
杭德羅看著這一幕,也不禁垂下老淚。他知道唯一可以給兒子的,就是讓他平靜地遺忘一切,但作出這樣的決定所需要的勇氣,杭德羅自問不夠,所以他感激羅莉塔為他走了這一步。他也知道,作出這樣的決定,羅莉塔心裏也會有多痛苦。
無奈,為所愛的人好,就是放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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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氣很好嘛!出去走走應該會很不錯呢!」羅莉塔撫著拉車的馬,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晴空。
下了決定順其自然不再強逼迪亞歌去追尋記憶後,已經過了三天。迪亞歌還是不認識任何人,也無法記住任何人,但沒有人再追問他關於名字和身份的問題,他沒有再去想這個問題,倒也真的能夠平靜的渡日子。
三天下來,本來不輕的傷勢也有所好轉,已經能夠下床走動,只是不宜動作太大,也不宜過度用力,不過迪亞歌總是呆呆的沒有多少動作,所以這一層倒也不用擔心。
難得的冬日好天氣,羅莉塔提議帶迪亞歌出去走走。杭德羅同意。
擔心迪亞歌體力不夠,羅莉塔提議坐馬車出去。二話不說,她就去準備馬車。
馬車停在大宅前。門前傳來腳步聲。
羅莉塔轉身看過去。杭德羅和瑪利亞扶著迪亞歌慢慢走出來。貝納德跟在他們身後。
「車準備好了,大家上車吧!」
杭德羅小心翼翼扶助迪亞歌坐上了駕駛座旁邊的位置。「不了,就你跟迪亞歌去吧!這些日子以來也辛苦你了,出去走走輕鬆一下也好。」他把披風輕輕披在兒子身上。畢竟他身上的傷還未痊癒,要是受涼可不妙。「路上你會幫我好好照顧他就好了。」
「啊!我當然會。只是,你們真的不一起去嗎?貝納德,你也不去嗎?」
貝納德搖搖頭:「是哥哥欠你二人獨處的時間,讓他先還一些給你吧。」
「你們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了。」羅莉塔面上微微泛紅。「算吧!你們不去,就我跟他出去兜兜風。晚飯前我會把他送回來的。」
「嗯,路上小心。」杭德羅揮手。
羅莉塔一抽韁,馬車緩緩駛出維格莊園。
直到馬車只剩下一個小點,瑪利亞終於忍不住拿出手帕擦眼淚。
「你幹嘛突然又哭了?」杭德羅也很怕女人的眼淚。
「幹嘛?難道看到一對相愛的人搞成現在這樣,會不難過嗎?」
杭德羅搖搖頭,說:「還活在身邊,就應該感恩了。」
「你說的倒也是。」
羅莉塔確也是這麼想。兩次看著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徘徊生死邊緣,如今人還能坐在她旁邊,就算已經不再記得她,她也不能再抱怨了。
她略略側頭。他安靜的看著前方,車前出現的景象反映在他那雙藍色的眼珠裏,卻未有留下印象。他的側面仍然那麼漂亮,但眼眸裏沒有了他那一貫讓人感覺溫暖的神采。
他們一同長大,迪亞歌從來是她身邊一道溫柔的存在。即使當時年紀小小,在遇上任何險境時,他都會毫不猶疑把她護在身後,就如同梭羅總會盡全力保護她,即使自己已經身負重傷,還是為了免她受傷而把自己逼到極限,這樣熟悉的感覺,羅莉塔懊惱自己怎會認不出他來。
他是從來沒有明言過對她的愛意,是懵懵懂懂的兩情相悅,再由大家默許的祝福。女人對於愛情,即使山盟海誓也會害怕不安,更何況是這樣虛無的戀情,所以當迪亞歌刻意疏遠她時,不能怪她會胡思亂想。迪亞歌真的沒有說過什麼情話嗎?其實仔細想,也不是全然沒有;那次父親欠債,一家差點被逼搬離聖德斯科,是迪亞歌信誓旦旦說會解決事件,當時她真的很感動,已經不顧最後事情是不是迪亞歌解決的,還有那次修道院假香水的事,她真心能感覺到自他內心傳來的關切與愛護。說到愛意,迪亞歌是沒有表示過,但是梭羅有。
盧卡斯葡萄園危機那次死裏逃生之後,梭羅說過她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不就是最懇切的告白嗎?噢,想起那次,迪亞歌正在生病發燒,那麼梭羅不是在那種高燒得迷迷糊糊的情況下應戰嗎?難怪及後迪亞歌的高熱燒得更厲害啦!真難為他了。
當然還有趕赴摧毀炮台之前,向她託付重要信物,和那封甚有餘韻的信函。如果她早能猜出迪亞歌就是梭羅,她早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不過,他又能阻止他為理想將自己置身巨大危險當中嗎?即使早就知道,結果並沒有兩樣。
那天把他從炮台救回來後,她終於親耳聽見迪亞歌清楚表達的愛意。真實聽在耳裏之時,原來已經是那麼熟悉而無容置疑。
她再偷偷側頭看他,他也剛巧略略側面,她看到他眼裏平靜就如沒有波瀾的湖水,已經找不到她熟悉的靈魂。或許,一輩子她也再不會聽見他那句我愛你的情話。
即使如此,她仍是不願拋下他。
馬車已經來到市集。熱鬧的市集裏都是鎮上的人,不少人看到羅莉塔的馬車,都向他們揮手打招呼。羅莉塔一一回應,迪亞歌卻只是木然的看著。
「羅莉塔姐姐!」
羅莉塔看到路上一個女孩子向她揮手。女孩子身邊站著一位老太太。
羅莉塔停下馬車。「噢,克莉斯奶奶、姬娜,你們好!」
「迪亞歌哥哥的情況…還不是很好嗎?」姬娜擔憂的看著目無表情的迪亞歌。
「怎會呢?至少他已經能夠坐車出來走走喔!」克莉斯表現得仍然很樂觀,但看著迪亞歌時的神情卻免不了帶點憂傷。「迪亞歌,精神不錯吧?」她拍拍迪亞歌的肩。
迪亞歌有點不知所措,然後還是微微點頭:「啊…嗯。」
「你們倆怎會在一起?」
「因為我的娃娃手踭掉線了,我不會弄,我姑姑她也不會,所以就麻煩克莉斯奶奶幫忙了。她做的娃娃都一級棒呢!」
「小事一樁。不用花多少時間就好了。」克莉斯奶奶開朗的笑著。
「嗯,奶奶的手工確是鎮上頂級的。」
三人相視一笑。迪亞哥卻由始至終安靜的看著前方。
姬娜把視線放回他身上。
「哥哥…」姬娜面上的笑容持不住。她抬頭望向羅莉塔。「姐姐,我很想念哥哥的笑容啊!他會很快記得我們嗎?」
羅莉塔勉強掛上笑容:「會的。」只是看在別人眼裏卻有苦色。
「我覺得迪亞歌哥哥是個很好的人,要不是他,我可能還在生我爸爸的氣。而且,也是梭羅來相助,才能把我爸爸救回來。梭羅的笑容讓人感覺很熟悉,我一直覺得和迪亞歌哥哥很相似,我從來不敢跟別人說,怕大家取笑我,現在想來覺得很對不起迪亞歌哥哥呢…」迪亞歌的事,維格家沒有主動對外宣揚,只是革命軍的主要頭目,還有鎮上與維格親近的人家,都知道梭羅的真正身分和梭羅對這次成功推翻雷蒙的供獻。
「傻孩子,不是你的錯,我們大人們都沒看出來,你們孩子卻能夠憑著直覺觀察看出端倪,已經比我們大人們強多了。」克莉斯搖搖頭。「可憐這孩子,明明是個多麼勇敢的人,卻要假裝懦弱。大家都取笑迪亞歌,我卻就是很喜歡這個孩子,我看這孩子的舉止言談和他眼底裏的那底蘊,就知道一直在人前的迪亞歌不是完全的他。說他就是英勇的梭羅,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克莉斯奶奶,你真好。只有你願意細心了解他,我們卻什麼也沒發現,讓他一個人單打獨鬥良久…」羅莉塔垂下眼。
「你們才是他最親近的人,怎會不了解他啊。只是你畢竟年輕,容易被表象迷惑。而且越是在乎的東西,就越是容易失去信心。這是人之常情,迪亞歌也不會在意,你又何需耿耿於懷?」
「可是…」
克莉斯深深嘆口氣:「是的,所愛的人受到傷害,我們難免傾向於怪責自己,總認為只要自己怎麼怎麼樣就可以讓他們避開這樣的傷害。我也是過來人。」她頓了頓。「也是迪亞歌提醒我,讓自己深陷自責的泥沼,只會讓所愛的人更擔心而已。真正能為他們好,就應該放開懷抱。放下,不是要忘記,因為這些刻骨銘心的事都是無法忘記的,只是釋懷,才能更好地珍惜所愛的人對我們的心意。知道嗎,羅莉塔?」
羅莉塔看著克莉斯的笑容,良久,終於忍著滿眼的淚,點了點頭:「謝謝你,克莉斯奶奶。」
克莉斯拍拍她的手背:「只是暫時而已,迪歌人這樣好,大家都在祝福他,他一定會好過來的。你要有信心!」
「嗯。」羅莉塔深深點頭。
「好了,耽擱你們很久了,我們也是時候回去把姬娜的娃娃修好,還要送她回她姑姑家呢!告辭了!」
「嗯!你們慢走。」
「再見了,羅莉塔姐姐、迪亞歌哥哥。」
「再見。」
看著人影遠去,羅莉塔回頭看看迪亞歌,他仍是呆看著前方,不過她也並沒有感到特別失望。她搖動馬鞭,才再次策動馬車。馬車繼續穿過市集,再遇上幾個認識的人後,總算離開了鎮的心臟,重新走到了鎮郊的路上。
本來,今次行程羅莉塔並無預定行程,也無目的地,只是走著走著,心裏想起一個地方,馬車立刻有了方向。
在鮮有人煙的路上走了不遠的路程,他們來到了屬於他們的小地方—那個他們小時候經常流連的小湖。
將馬車停在湖邊的草地上,拴好馬匹,她便扶下車。輕輕的、慢慢的,她讓他坐到湖邊的一棵大樹下,然後,她也坐到他身邊。
兩人一同看著眼前的湖光。
「這裏很漂亮,對嗎?」
「嗯。」
之後,她再沒有說話。她來這裏,只因為她知道這裏的美麗必定依舊,她想與他分享,不管他記不記得。已經立了心不再強迫他去記憶,所以她絕不再在他耳邊嘮叨。他們,只是任由微風拂面,安靜地看著風光。
可以不說話,但羅莉塔無法阻止自己的腦海流轉。這裏不變的景色讓她眼前浮起很多回憶;他第一次帶她來這裏的時候、他們在河邊嬉水、她跳舞他當觀眾、他在這裏找到離家出走的她、他在這裏說會照顧她一輩子…
都是讓人神往的往事。
身旁很安靜。
她轉過面去,看到他已經倚著樹幹睡著了。閉上了藍色的眼睛,金色的頭髮被微風輕拂,還有淺淺的呼吸做成的起伏,這張睡顏讓一切彷彿回到從前。或許他已經忘掉一切,但迪亞歌就是迪亞歌,永遠是她最愛的迪亞歌。
悄悄站起來,靠近他身邊,為他把披風拉過來蓋好。有傷在身,這趟旅程對他來說或許是有點辛苦了,讓他在這優美的環境裏睡一覺也是不錯的主意。
她站起來,再度轉身望向湖面。
平靜如鏡,還有倒影著黃昏前的紅霞,水鳥是起航返家的勢頭,一批接著一批,嗚唱著回家的音樂。人站在小湖前面,心裏生起說不出的舒泰。
她走近湖岸,這裏有她熟悉的淺灘。這淺灘沒有鵝卵石,卻有幼滑的河沙,從前,她很喜歡脫掉鞋子踏上去。也是在這淺灘,她第一次即興亂跳了一段舞蹈,然後被他讚賞,由此,她愛上了跳舞。
她脫掉鞋子,踏進淺灘去。腳上傳來的觸感還是依樣,她心裏一陣踏實。輕快地踢著湖水,踢起水花,水花漂亮的落下生出一圖渲麗的漣漪,這讓她玩性心起,不自覺,雙腳走起舞步來,身體跟著進入舞蹈之中。
她完全投入舞蹈當中,沒有看到太陽已經來到山頂、沒有看到鳥兒在她頭頂飛過飛進了前方的樹林去、沒有看到被拴住的馬匹已經圍住樹邊繞了幾個圈、也沒有看到樹下的人身上的披風滑落地上、更沒有注意到她的舞蹈突然多了一位觀眾。
每一段舞蹈,都讓她腦海裏勾起與他的回憶。她不知道自己是鍾愛舞蹈,還是因為他所以才愛上跳舞,但是無論如何,這兩者已經分不清楚了。她仍然可以跳舞,但已經不會再得到他的掌聲。
她心裏一緊,思緒一亂,也亂了步伐,腳步一下沒有注意,竟然失去平衡,向右倒去。
「呀!」
沒有預期中跌在淺灘裏弄濕一身,她掉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啊!」她略略在那懷中撐起身來。那張熟悉的面靠得很近,但是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卻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聽見耳邊響起他的聲音:「羅莉塔…」
「啊…」她看到那雙藍眸裏溫柔的笑意。「你…」
那笑意更濃:「你從前是從不會出現這樣的失手啊,羅莉塔,你今天是怎麼了?」
「你…你…」她捉緊他雙臂的雙手發力抓得更緊,彷彿要憑這觸感證明這並不是她的幻覺。她不敢證實,卻還是開口問:「你都…都記起來了嗎…」
她的小心翼翼讓他心生憐惜。他把她擁入懷中。「是的,羅莉塔,我回來了。」
「你…我…我…嗚嗚…」她說過不能再在他面前哭,可是那一聲聲被呼喊的名字,讓她還是忍不住感動得落淚,那是喜極而泣。
他輕撫她秀麗的金髮:「對不起,羅莉塔,我幾乎食言了…」
「別說對不起。」她仰起頭,吻上他的唇。
他也以深情回應她的吻。
一對擁吻的人兒,就與這漂亮的夕陽湖光一同凝成一幅浪漫的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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